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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頓飯這一次約會，卻是吃出方楠不少疑問和猜想。

楚西庭那異于平常的表現，看上去并不像是作假。顫抖這種事是一種生理本能，如果刻意做出來，其實是很容易發現不對的。

何況方楠并不認為楚西庭那樣厲害，連汗漬和臉色都可以控制。

那麽假設他的反應是真實的，方楠想，那種反應是不是由于那救護車的警報聲呢？楚西庭以前沒這個毛病啊。

方楠心中隐隐有些許疑惑，但是又不能肯定自己的猜測，最後還是放棄了在這方面的思索。

他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到今天看的那場電影上來。

方楠本人是挺喜歡歌舞劇這種電影形式的。音樂的表現形式和影視的表現形式固然有所不同，但配合起來卻往往有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只是說實話，CN近年來幾乎沒有什麽有名氣的歌舞劇作品，所以方楠也沒有關注過這方面的內容。

不過今天看到的這部《崇朝》，卻讓人非常驚豔。

這部電影擁有非常強烈的浪漫主義風格，表現手法誇張而大膽，整部戲之中，男主角的存在感簡直就突破天際，與其說是部歷史文藝片，還不如說是男主角的獨角戲。

男主本身的經歷融合了多位歷史人物，但是身份卻是虛構的。雖然如此，整個故事并不拼湊，反而劇情流暢感情到位。非要說有什麽不足的地方，就是整部劇過于突出主角的存在感，幾乎所有精彩之處，都是依托于男主角的表演而強調出來的。

但是因為表演者确實能夠撐起這樣的戲份和存在感，所以這一點非但不算什麽缺點，反而算是亮點。

在吃完飯之後，楚西庭卻并不希望約會這麽快地結束，但是時間畢竟晚了，不舍也不能強留方楠，所以只能送方楠回家。

只是上車之前，方楠卻是在便利店買了本筆記本，開始寫起什麽來。

車裏的燈光很暗，并不方便進行書寫，不過方楠也不是很在意，只是一邊哼唱，一邊憑借手感開始在冊子上寫寫畫畫。

楚西庭豎起耳朵聽了半晌，卻發現方楠哼唱得正是《崇朝》之中的歌曲。

他竟然是把大部分的旋律都記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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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畢竟是長達兩個小時的電影，裏面的歌曲又相當之多，雖然大部分都不長，而且還有彼此融合在一起形成一首曲子的，但是合起來卻算是很長了。

方楠不免有好幾處記不清楚，不得不咬着筆帽開始冥思苦想的。

楚西庭眼角餘光掃了一眼筆記本，很快就看懂了方楠在筆記本上寫的內容，卻是問道：“你對電影裏面的歌曲有興趣？”

方楠點了點頭，說道：“我第一次看到這種風格的歌舞劇，而且裏面的歌曲還不是戲曲風格的，我覺得這部片子在各種方面都有些國外歌劇的風格，給人感覺很新奇。”

楚西庭對方楠的态度卻并不奇怪，好像他本來就知道方楠會有這方面的想法。

事實上，當初方宋城之所以建音樂嘉年華前身的東方舞臺劇院，本身就是想要發展有東方風格的歌劇和舞臺劇。當時正好新式歌劇《含笑花》風靡國內外，本來應該是個很合适的時機。

可惜那之後的類似嘗試都比較失敗，導致項目後繼無力，也連帶把方宋城和南極星拖入泥潭。雖然之後楚西庭當機立斷，利用各種新科技把它改造成了類似游樂場的存在，可以說是力挽狂瀾，但是對于方宋城和方青致父子來說，這個項目并不僅僅只是投資而已。

……還是一種理想。

只是對于當時的CN，這樣的步伐終究是走得太遠，這樣的消費也太過高端，并沒有相應的公衆消費習慣可以配合。

方宋城試圖把各種傳統藝術形态融入歌劇，創造出有CN風格的東方歌劇，而他其實是幾乎成功了的。近幾年來，在小品，相聲之中融入吹拉彈唱的風氣再次流行起來，音樂嘉年華的其中一個項目就保留了方宋城曾經的方案，他們重新編寫曲調，詞牌，試圖以經典旋律配合多變的臺詞，重現“以唱代說”的藝術形式。這有些類似于傳統戲曲，但是又不同于傳統戲曲，因為風格更加多變，更加創新，也更加接近現代。

它融合了戲曲，山歌，流行音樂和說唱等多種形式，又與其中的任何一種都不同。它并不是傳統的戲曲或者歌劇，因為大部分歌曲類型連普通人都能演唱。而适應的範圍也更加廣泛，并不只限于傳統劇目或者古裝。

這六年來，音樂嘉年華在國內的地位和名聲越發重要，而嘉年華至今已經改編了七十多種風格的通用曲調，培養了将近三位數這方面的音樂從業表演人員。

還不包括技藝不娴熟或者純粹只将之當做工作的普通表演者。

音樂嘉年華裏面，有一個項目叫做音樂海洋，在活動場地之中的所有工作人員，全部都經過嚴格培訓，能夠始終以歌聲回答游客的所有疑問。而場地之中的數百臺游樂機器，則都內置智能機器人，能用特定的曲調以歌聲問答，并與游客争辯，調笑，和給予評分。游客可以以歌聲闖關，直到進入電視競賽。

楚西庭将之與電視選秀節目相結合，每年都撰取了大量的收益和人才資源。而除此之外，音樂嘉年華裏面最出色的表演人員，近兩年都上了春晚，在節目上表演了出色的“以唱代言”絕活——現場抽題，限風格限內容的情形下，愣是讓人唱出了許多花樣。

《崇朝》所使用的音樂就是由南極星根據預定的配詞專門填寫，所以楚西庭才會受邀參加這部電影的首映會。

楚西庭看了一下方楠記下的曲譜，卻是突然讓對方把筆記給他。方楠愣了一愣，卻是依言把筆記本給了楚西庭。

然後楚西庭就一路罕見停滞地寫出了一條條的曲譜，正是《崇朝》之中配曲的譜子。

方楠細細看過了，又哼了一遍，他自己沒有意識，楚西庭卻是聽得心頭一震。

然後他就閉上了眼睛，告訴自己：只是聲音有幾分相像而已。

楚西庭壓下腦中關于方楠身份的猜想，自我催眠了許多次“不是”“不可能”“青致怎麽可能這樣毫無芥蒂地對我笑”，總算平複了心事，然後跟收起畢竟打算下車的方楠告別。

方楠已經拿到了《崇朝》的所有曲譜，雖然還來不及細看，但是心裏卻隐隐産生了一個念頭。

《崇朝》本身已經算是拍攝得很好了，只是重點終究是在故事和畫面上，音樂雖然做得也算出色，卻并不能說做到了極致。

在方楠看來，可以改進的地方還有不少。

但是不論如何，這部劇總歸是給他打開了一個新思路。

——古風歌舞劇。

不是戲曲風，而是流行音樂似的古風。

方楠思考着上了樓，結果差點在電梯口撞到加洛。

方楠沒想到對方會這樣杵在電梯口，卻是吓了一跳。

加洛問他：“玩得愉快嗎？”

這問話聽上去就不像很友好的模樣，不免引得方楠有些小心翼翼，說道：“……也說不上愉快不愉快，不過倒是看到了點有用的東西。”

加洛又說道：“你既然讨厭他，跟他出去不會覺得難受嗎？”

方楠卻是失語了一下。

其實加洛有一句說錯了，方楠是恨楚西庭，卻并不是讨厭對方。這兩者其實有很大的不同。

方楠從來沒有讨厭過楚西庭，不管是他的聲音，他的模樣，還是他曾經在工作中表現出來的智慧和魄力。

恨和讨厭是不同的。

他還記得初見楚西庭時候的事情。那是個秋季，楚西庭才剛剛十九歲，上通告回來之後來探望方楠，穿着一身灰藍格子的襯衫和修身長褲。

方楠當初還小，對楚西庭沒什麽想法，不過看到對方的時候，還是難免覺得賞心悅目——楚西庭歌固然唱得好，但是能在這個注重外表的圈子裏從一堆年輕歌手之中脫穎而出，那張臉也是功不可沒的。

那一年楚西庭還比較年輕，五官并沒有現在這樣棱角分明，氣質也不似現在沉穩，還帶了一股青年人獨有的自信與張揚。他長得俊俏，雙眼幽黑明亮，鼻梁高挺，五官完全俊美如雕刻。方楠不是沒看過長得好看的人，不說對着鏡子的時候，就是平常偶爾家裏有宴會，來參與的也是俊男美女居多。

就這點來說，方楠并不算是外貌協會。

但是楚西庭不同。比起因為缺乏人際交往顯得總有些交際障礙的方楠，楚西庭可能由于從小生活順遂的關系，氣質裏面自然帶有一股驕傲自信。

他算是中産階級出身，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他長得俊俏，腦子又好用，從小開始就受盡追捧，自然而然就養成了一股天老大我老二的氣勢。

禮儀，知識，名位，都可以後天取得，但只有氣度這種東西，是天生天養出來的，刻意去培養，反而可能花費數十年精力而只到皮毛。

那個人身上有許多他渴望而不可得的特質，相比天生性情溫順的方青致，楚西庭對于自己想要的東西要勇敢很多……那可以說是勇敢，亦或者說是霸道也可以。

就算恨楚西庭恨到死的那些日子裏面，方楠其實也依舊常常豔羨和憧憬着楚西庭的性格——曾經，方楠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全部都是楚西庭拉着他的手，就這樣強行帶着他去一一經歷。

第一次嘗試快餐店七塊一個的冰淇淋，第一次在街頭手牽着手狂奔，第一次去游樂場，第一次在廣場上賣唱……太多太多的第一次，都是和楚西庭一起經歷。

方楠常常想，如果他有楚西庭的勇氣……他如今就不會變成這樣孤身一人。

方楠對楚西庭是恨，可是即使恨着對方，也并不代表方楠就讨厭楚西庭。相反，他覺得自己可能還是愛慕對方的……不過是這種愛慕慢慢變得扭曲，所以他既不再想要楚西庭的忏悔，也不再想要和對方一起得到幸福。

如果他有能力，方楠希望讓楚西庭痛苦。他想要用自己的雙手折磨對方，讓楚西庭痛苦哀嚎，讓對方體驗從未體會過的痛。

可是這些沒有必要說給加洛聽。

所以他說道：“我說過了，加洛，你不要再幹涉我的計劃了……拜托。”

加洛生硬地回答道：“我做不到！”

方楠愣住。

加洛開口說道：“諾蘭，我想了很久時間，然後發現了一件事。我覺得我愛你——我從來沒有對一個人這麽上心過。我以前可不會在乎交往對象和誰約會，但是你不一樣，你跟楚西庭約會，我覺得很難過。我覺得你是我的初戀！”

方楠無語道：“我以為你的初戀是六歲的時候跟幼兒園裏最漂亮的那個小女孩。”

這是加洛自己告訴過方楠的梗。

加洛卻說道：“我以前也這樣認為，不過她完全不能跟你相比。”他停頓了一下，用一種帶着感嘆味道的聲音說道，“不……我不認為我認識的任何人能夠和你相提并論。”

方楠卻是有點說不出話來了——他可從來沒有預期過這樣的情況。

他說道：“這說法可是有點誇張。”

加洛便強調道：“我并不是在玩笑。”

“加洛，你這樣說讓我很為難……”方楠捏了捏手心，皺眉說道，“我覺得你可能真的是寂寞了。”

方楠知道加洛對自己有好感，但是加洛有好感的人可是太多太多了。以他平素的享樂主義，方楠也沒把這件事看得很嚴重。

可是真愛？抱歉……他真的沒辦法很認真地把這個詞當真。

加洛那性格，就不是應該和人談真愛的料。要是真信了他，談到最後真愛都得變成累不愛。

加洛不知道方楠心裏腹诽，還繼續說道：“諾蘭，我是認真的。我覺得跟你在一起，即使讓我以後都不和別人玩也無所謂。”

方楠心想那還真是為難你了，開口說道：“幹嘛這麽勉強自己？我覺得你是寂寞空虛了，回頭找人談場戀愛吧……我不行的。”

加洛瞪着方楠。

方楠嘆了口氣：“真不行。”

他心理承受能力不好，玩不來感情游戲，陷深了要出人命的。

加洛看着他，眼神幽深，十分堅定地說道：“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方楠頓時心頭一震。

……這情況看上去有點糟。

方楠說道：“……加洛，我不會和你談戀愛的，這真的不行。”

加洛問道：“為什麽？”

方楠想了想，說道：“我和你不來電……我看你跟看自己弟弟似的。”

加洛冷笑：“少來，我比你大。”

“我是說感情上。”方楠打心底覺得自己比加洛成熟。當然這話不能說出來，否則加洛肯定要跳腳。

加洛說道：“那你跟誰來電？楚西庭嗎？”

方楠心情複雜，說出口的話卻挺光棍，答道：“至少以前來過。”

加洛頓時怒了，說道：“我就知道——說什麽報仇！？你其實根本就是想跟他複合吧！？諾蘭·方！你弄清楚，他可是差點要了你的命啊！你賤不賤！？你賤不賤啊！？”

方楠完全沒預料到他會這樣暴跳如雷，并脫口而出這樣的話，卻是臉色猛然發白，倒退了好幾步。

加洛看他這副模樣，本來還在大喊大叫，卻猛然喉頭一堵，後面的罵句也輕了下去。

他最後還是沒有道歉。加洛氣呼呼的，死死地瞪住了方楠，胸口如同劇烈奔跑過一樣大幅起伏着，臉色卻也同方楠一般，蒼白了幾分。

方楠因為怒氣而心跳失序——姑息手術之後，他的心髒狀況算是好了不少，但是并非治愈。雖說他慢慢重新開始學會克制自己的情緒，但是自從父母過世之後，情況還是越變越糟。

幾乎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都會有一種無法呼吸的感覺，心髒如同一個失去控制的頑童，在他胸口輕一下重一下，毫無分寸地踐踏着。

而随着加洛的怒罵出口，他感覺到心髒又開始造反了

他輕輕說道：“你說得太過分了。”

就算他對加洛沒有這樣的意思，但是認識這數年，相處這幾個月，方楠覺得他們也算朋友了。而這個“賤”字，侮辱性實在有些太強，讓方楠有種難以承受的窒息感。

加洛知道自己可能沖動了，但是口頭上卻并不想這樣直接認輸，所以冷笑着說道：“如果你還繼續和楚西庭約會，可不就是犯賤？”

方楠卻并沒有回答他。

他只覺得大腦昏昏沉沉，視線也有些失焦。顫抖着手試圖從口袋裏摸出藥來，但是手上卻一點力氣也沒有，每一個動作都像慢動作回放，非常地不濟事。

加洛看到他放空的眼神，隐約倒是覺得他這樣的反應有點不尋常，卻還沒意識到方楠是發病了。他沉默半晌，卻是靠近了方楠幾步，說道：“諾蘭，我不想這樣說你的。你和楚西庭繼續糾纏下去有什麽用呢？就算報仇了，讓他心碎了，又有什麽用呢？又不會讓你幸福起來。”

加洛不是一個舍己為人，把別人的需求置于自己的渴望前面的人，哪怕對象是方楠。所以在試圖說服對方的同時，他又開口說道：“如果你一定要跟楚西庭往來，我會去找他揭穿你的身份和目的，到時候他什麽都知道了，就算你想報仇，恐怕也未必就能……”

卻見方楠搖晃了兩下，終于再也撐不住，直接倒了下來。

加洛吓了一跳，本能地把方楠往懷裏一抱，卻見他眉頭緊皺，面無血色，似乎連呼吸也接近于無——他這才有些驚慌起來，大聲叫了幾次方楠的名字，卻是發現大事不好。

方楠是活活被加洛氣到發病的。

他怎麽也想不到加洛會拿這件事威脅他——與其說是擔憂加洛的威脅，還不如說是被自己再次識人不清這個事實給氣暈的。

方楠自從出國之後，對人就十分缺乏信任感。他以為自己的警惕心已經夠足了，結果加洛用自己的行為證明了，他還是太過輕信。

自己的過往，楚西庭的事情，方楠是出于信任才會告訴加洛，卻不料對方竟然用這件事威脅他——這對方楠的打擊，反而比有可能被楚西庭知道身份這件事還要來得大。

加洛大晚上的匆匆把方楠送到了醫院，之後各種急救折騰就是大半個晚上，他這才知道驚慌。等急救結束，他已經渾身汗水濕漉漉地如同剛從水裏打撈出來一樣，也顧不得挑剔，随便在病房的洗手間擦洗了一番，換了兩件超市現賣的廉價衣服，才有時間去看方楠的情況。

之後他陪了一晚的床，迷迷糊糊睡醒的時候，加洛發現床上那人卻是已經醒了。

他叫了一聲“諾蘭”，方楠沒理他。

加洛自知理虧，卻是自說自話，讨好地開始幫方楠削蘋果。

結果卻聽方楠說道：“你要跟楚西庭說，我也不在乎……反正我可能沒多久就要死了。”

加洛的手一個不穩，卻是一刀削到了手指上。他也顧不上疼，就急躁地開口說道：“這事是我急了說錯話。不過就算我說錯話，你也不至于咒自己吧！？”

方楠回過頭來，眉頭微皺地對他笑了笑，說道：“誰咒自己？我只是說實話而已……我爸媽過世之後，我的心髒就開始動不動地造反。我經歷過這種情況，所以心裏明白。”

“我快要死了。哪怕看在我将死的份上——加洛，為我保守這個秘密，讓我最後為自己出一口氣怎麽樣？”方楠躺在病床上，頭靠在白色的單人枕上。易裝的臉并不美麗，但是他望着加洛時，微皺的眉頭和帶着些許憂郁的笑容，卻好看極了。

加洛手中的蘋果一時沒被拿穩，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打了個滾，卻是不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