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幸福

片刻後, 楚雲柏先開了口。

“你們倆先聊吧。”他道。

他轉過身。

經過江楓的時候他的視線又落在江楓臉上的傷上，無意識地抿緊了唇。看上去比江楓還不好受的樣子。江楓說：“沒事。”

楚雲柏怔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江楓會主動和他說話。

片刻後他輕聲道：“我在你房間等你。”

言下之意是多晚他都要等江楓了。

江楓點了點頭。

等到楚雲柏離開，江楓看向楚雲曦：“去你房間？”

楚雲曦終于回過了神, 目光在他和楚雲柏之間流連了一瞬, 猶豫着點了點頭。

等進了楚雲曦的房間, 江楓關上門。

楚雲曦說的第一句話是：

“對不起。”

他今天整晚都陷在愧疚和煎熬之中。

如果不是他厚着臉皮讓江楓來陪他參加宴會, 江楓就不會被張永超羞辱——雖然他不知道對方說了什麽, 但能讓江楓動手, 絕對不會是什麽好話。

他臉熟得發燙，看上去已經快哭了：“小楓，我不該叫你來陪我的。”

江楓頓了頓，又覺得可憐又覺得好笑, 片刻後輕輕嘆了口氣。

他索性直接道：“你不叫我來, 爸媽也會想方設法叫我來的。這是楚家的家宴。”

其實江楓無所謂，但是夫妻倆肯定會照顧他的感受，說仍然把他當家人但家宴都不叫他, 不說江楓有意見, 外人看了也要心裏犯嘀咕。

楚雲曦看着他, 愣愣的。

江楓問他：“我讓楚雲柏做的事他做了嗎？”

楚雲曦回過神。

他猶豫着說：“你是說之前我們倆的身世公開……”

江楓眼神肯定。

楚雲曦就垂了眼, 不自覺地攥緊了袖口：“哥哥來找過我, 我跟他說沒關系。”

“但看起來好像不是沒關系。”江楓說。

楚雲曦就笑了笑：“是的。但是我不想跟哥哥說，只想和你說。”

江楓：？

江楓：……

江楓的第一反應是：楚雲柏這幾年算是白幹了。

怎麽說也是同父同母的親哥。結果弟弟有心事第一時間不會找他講, 找了還不講, 硬要說給外人聽。聽起來是可以好好嘲笑一頓的程度。

不過他轉念一想, 就明白了楚雲曦的言下之意。

他在一旁的軟椅上坐下來, 盡力忽視臉上若有似無的疼痛。

然後他溫和地說：“要聊的就是這個嗎？”

楚雲曦點了點頭。

他頓了頓：“小楓, 我有沒有說過，我第一次見你，就很喜歡你。”

江楓怔了一怔。

他說：“什麽時候？”

“在江家？”

楚雲曦搖了搖頭。

“在藝中。”楚雲曦輕聲道。

－

那個時候，楚雲曦記得，他還叫江晨曦。

在那個詭谲的晚上出現之前他的日子過得平淡如水。他有一對恩愛的父母，一個頑皮的妹妹，鄰裏關系和睦，校園生活豐富。唯一的問題可能就是家裏不太富裕。

但是江晨曦其實覺得這不算什麽事。

這個世界上富人很多，窮人也很多。有錢的會遇到更有錢的，而窮人也會遇到更窮的。如果一味地拿金錢衡量幸福程度，那這個世界上只有世界首富能快樂。

他每天勤勤懇懇上學，認認真真打工。甚至享受他的兼職——酒吧駐唱，一份不太适合未成年但他很喜歡的工作。因為他可以做他喜歡的事：唱歌。

後來他簽了公司，被騙。對于這件事江晨曦雖然難受，也覺得沒什麽。他是不太聰明，很容易相信人。吃到了教訓，以後多注意就是了。

他就是這樣，從小到大都是一個挺安于現狀的人。

然後有一天，他的父母告訴他，其實他不是他們的親生孩子。他的父母另有其人。

楚雲曦還記得當時的心情。他的第一反應是——

“我不想承認。”他笑了笑，“我跟爸媽說，你們一定是搞錯了。”

他也坐了下來，就坐在江楓邊上。兩個人的椅子都挪了個向，對向窗外皎潔的月光。

江楓也笑了：“這麽直接的嗎。”

“因為我很愛我爸媽啊。”楚雲曦笑得有點苦澀，江楓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看向了他。

楚雲曦輕聲說，“他們也很愛我。他們是特別特別好的人。我小學的時候寫作文，寫我的爸爸媽媽，我寫，等我長大了，我要給他們買大房子住，我們一家四口，一直住在一起。”

“很天真吧。”他笑了笑，“再長大點就不這麽想了。哪有一家人一直住在一起的。成家了之後總要分開的。但是……”

江楓明白他的意思。但是，那份心意是不變的。

他低聲道：“你可以常回來看看的。”

說完這句話，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突然想到了什麽。

他走得決絕，但楚雲曦何嘗不是呆了沒多久就去了國外。他的語言關還是惡補了三個月補上的，也虧了楚雲曦本來成績就好。當時江楓就想有些想不通，要想深造，大學也可以。

而楚雲曦回來之後，雖然沒他那麽極端，但回江家的次數也屈指可數。

江楓連自己的事都顧不好，自然也沒去想過為什麽。

他動了動唇：“你是……”

楚雲曦看了他一眼，輕聲道：“小楓，有句話我就直接說了。你不要生氣。”

“你的性格其實是很敏感的類型。我知道你不回來是因為愧疚。”他看着不遠處的月亮，很慢地說，“如果在這種情況下，我再經常兩頭跑，表現出對江家的不舍。你既回不了楚家，跟爸媽和小夕也會很難交心。當然，這不完全是你性格的問題，爸媽他們也……還有小夕。”

江楓啞然。

片刻後他結結巴巴地道，腦子一片混亂：“你可以，你可以跟我說的……”

“然後你繼續離家出走。”楚雲曦笑了笑，他嘆了口氣，“小楓，你沒聽懂。”

“我把這些說出來，不是怪你。”他道，“其實你的做法是對的，如果要讓我們倆各自适應新的家庭，那就最好先切斷往來，各自熟悉一段時間。但是我一直在想……”

“我一直在想。”他重複了一遍，“你一直覺得你欠了我很多，是真的嗎？”

江楓看着楚雲曦。這句話的話音落下，他就開始愣愣的。大約是因為腦海裏一直以來的陳述句被楚雲曦變成了疑問句。

這個樣子呆呆的，也很可愛。楚雲曦捏了捏他沒受傷的那半邊臉。然後笑了，小聲道：

“好可愛。”

江楓：“……”

他臉漲得通紅：“我是哥哥！”

“好哦。”楚雲曦哄他，然後道，“這個問題我一直在想。今天我可能理解了。”

“小楓。”他鄭重地說，“我覺得，其實你沒有欠我什麽。”

“你從小到大生活在這樣浮華的環境裏，可能會下意識地覺得，物質是非常重要的東西。”楚雲曦道，“所以你會潛意識地對我産生愧疚，覺得你搶走了我的人生。但其實，你也不是特別看重金錢的人，不是嗎。”

“今天你來參加宴會，你已經不姓楚了。”楚雲曦慢慢地道，“但是你還是很自信，很坦然。你的朋友們也還是把你當成朋友。就像那天我在藝中看到你，其實你和那個時候一樣，也特別明媚，特別漂亮。所以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你了。你可以說這是因為從小到大的耳濡目染，但那是因為你的爸爸媽媽愛你，所以把你教得這麽好。”

“我的爸媽也很愛我。”楚雲曦道，“我覺得，我也被他們教成了一個很好的人。你覺得呢？”

“當然。”江楓輕輕地道。

他第一次見楚雲曦，就知道對方是個特別善良特別好的人。事實證明，他的猜測沒有錯。

“所以。”楚雲曦看着他，眼眸澄澈，“你欠我什麽呢，小楓。你有很多的愛，我也有很多的愛。我們只是因為陰差陽錯而生在了不同的家庭，但我們享受的愛意是一樣的。”

江楓已經說不出話了，他的眼尾發紅：“可是……”

“你還是覺得你享受了比我更多的資源和財富。”楚雲曦摸了摸他的頭，“好吧，這是事實。但是這三年，你過得很痛苦，不是嗎。”

“你把自己封閉起來自我懲罰了三年，真的夠了，小楓。”楚雲曦看着他，輕輕地道，“十六歲到十九歲，那麽美好的年紀，你就一直活在愧疚裏。小楓，我不知道別人。但是如果你再覺得你還欠我，愧疚的人就要變成我了。真的。”

“放過自己吧，好嗎？”

他沒有得到回答。不知道什麽時候，江楓已經淌了滿眼的淚。他不斷地說着“對不起”，也不知道是為綿延了三年的愧疚道歉，還是為他居然在這個時候還要丢臉得掉眼淚。

楚雲曦頓了頓，雖然他有些難為情，但江楓哭得太厲害，少頃，他還是下定了決心，把他攬入懷裏，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以後我們做好朋友。”他輕聲道，“你做我哥哥，好不好。”

“……聽起來輩分好亂。”江楓啞着嗓子說。

其實他還想到了一件事，關于稱呼的。但是一切都未定，他猶豫了一瞬，還是沒說。

楚雲曦脾氣很好：“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江楓就說：“……我要當哥哥。”

楚雲曦果然彎了眉眼，毫無抗拒：“好。”

江楓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這是他從十六歲開始就持續着的心結。他幾乎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他不知道楚雲曦是以什麽樣的心情特地來找他說的這麽一段話，但他肯定，對方是經過了十足的深思熟慮。

當年一起迷茫地在鎮子裏、江邊徘徊的少年，已經都在幾年間長大。或許之後他還是會有想不開的時刻，但是楚雲曦說完，他确實有心頭一塊大石徹底落下的感覺。也就是到現在，他才恍然意識到，楚雲柏把他找回來，當時他以為自己想開了，但其實有些東西，确實是解鈴還須系鈴人。

楚雲曦拿了紙巾給他擦眼淚，看着他的臉又憂心忡忡：“你這剛上完藥……”

“我給你再上一次吧？”他問。

江楓點點頭。

楚雲曦就去拿了藥膏，上完之後江楓已經有些困倦，但他還是不太想走。

一方面，楚雲曦身上溫柔安定的感覺讓他很喜歡。他現在情緒正是脆弱的時候，本能地就想從他身上汲取更多的力量。另一方面，他一想到自己房間裏還有誰等着……他就不想回房間。

不是抗拒。只是一種下意識的逃避。就像是面對一場重要的會議或者考試，總想着，要不再拖一會兒。

他磨磨蹭蹭，楚雲曦倒是開始催他了：“小楓你不回去嗎，哥哥該等急了。”

看上去，他還記着這兩人鬧翻的事。

江楓閉眼耍賴：“我要和你睡。”

楚雲曦：“……”

要不還是他做哥哥吧。

江楓也只是說說，人已經站了起來，慢慢吞吞地往外面走。走到一半，楚雲曦又叫住了他。

這回，他臉上的表情看着比剛剛還要糾結。

然後，他下定決心一般輕聲開了口：“小楓，你……你要知道，其實不止是我，爸媽他們，肯定也希望你能一直開心幸福。這一點不管發生什麽，都是永遠不會變的。”

江楓心裏驀然一跳。

“晚安。”楚雲曦沖他笑了笑，還是如往常一般溫和安靜。

“……晚安。”

江楓也沖他笑了笑，然後深吸一口氣，有些恍惚地轉過了身。

作者有話說：

和雲曦的線差不多就到這裏了，想寫這條線還是寫萬人嫌那本的時候突然産生的一個想法，那就是如果真假少爺都是好人的話故事會怎麽發展，兩個人坐在一起一邊看月亮一邊交心的場景是很早就想好的支線結尾hhh以後小楓和小曦就是家人啦

這個談完了，下章談下一個鵝鵝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