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馬車空間不大,裏面的案幾上只燃了一盞燈。
狹小的空間裏滿是昏黃的燭火,謝婉寧慌不擇路,她現下什麽都想不到了,她只想逃走。
謝婉寧回過身,她剛剛拉開馬車簾,只能瞧見外面墨一樣的夜色,只有些路兩旁的燈籠透出些光亮來,謝府的馬車就在不遠處。
她還沒來得及再挪動一步,身後就有股很大力量的拉扯,腦子裏異常清醒的現出一個想法,她逃不走了。
接着謝婉寧就覺得身子淩空,她直接被陸起淮拽了回去。
只不過馬車空間太過狹小,她回身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案幾,案幾上的茶具發出“嘩啦啦”的清脆響聲,然後重重地跌落回陸起淮的懷裏。
謝婉寧的胸脯起伏很大,她瞪大了眼睛,他力氣是如此的大,她下意識擡眼去看她腰側的手,雖然她剛剛不小心碰到了這麽多堅硬的東西,卻一點都沒有傷到,是他的手将她緊緊地攬住了。
陸起淮方才見她忽然間落荒而逃,氣的臉色鐵青,他一下子就将她給拽了回來,還是沒有忘記用胳膊和手将她保護好。
原本一直守在外面的馬和卻吃了一驚,甚至張大了嘴,他是陸起淮的貼身手下,目力自然極好,雖然就那麽短短的一瞥,他就已經看清了馬車裏的情形,是謝姑娘想走,自家大人卻伸出手來将她給拉了回去……
若是有人細瞧馬和的神情,就會發現他現下臉上滿是不可置信的震驚,他瞧的那麽分明,自家大人何時那麽粗魯的對待過別人,活像個強搶良家婦女的壞人。
接着就是重重的聲音,馬車甚至都微微晃了起來,守在一旁的侍衛們也驚訝的擡起頭,大人在裏面都做了些什麽,然後私下裏交換了神情。
馬和接着就瞪了一眼他們:“退後五步,”然後自己也低下了頭,後退了幾步,一個模糊的念頭隐隐出現,自家大人清苦這麽多年,若成親了的話,也挺好的。
陸起淮現在還穿着朝服,緋紅色的官服,上面繡了雲雁的圖樣,他面容俊秀,是她極喜歡的相貌,可現在她卻不敢看他。
謝婉寧的身子都微微顫抖了起來,這次是不是真的完了,自己的那些事情都要掩藏不住了嗎,他這樣的聰明,他一定會都弄清楚的。
陸起淮面色發青,他這次是真的被氣到了,她那樣慌不擇路的逃走,她這樣的怕她,一貫嬌嫩的身子都發起抖來。
手骨剛才不小心撞到了案幾的角上,痛感如此清晰,陸起淮漸漸冷靜下來:“我只不過問了你夢裏有沒有夢見什麽關于你的事,你怎麽就怕成了這個樣子。”
陸起淮強迫自己用極溫和的聲音,他怕自己逼急了她。
謝婉寧沒有吭聲,馬車裏陷入了安靜,案幾上的蠟燭滴下蠟油來,一滴一滴,啪嗒的聲音,留下了血一樣的痕跡。
昏黃的燭火打在謝婉寧的側臉上,投下了長長的陰影,睫毛纖長,肌膚如玉,她整個人忽然顯出一股近乎荼蘼的妖媚。
陸起淮看她落了陰影的臉,他覺得心口隐隐發痛。
他只不過問了那樣一個問題,她就有這樣大的反應,這說明,她确實在夢裏夢見了她自己,可是到底是夢見了什麽,會叫她怕成這樣。
陸起淮不敢去想,據她說夢裏謝家傾頹,謝昌政身死,謝府一個頂事的人都沒有,她會何去何從,以至于他不過問了一句她就吓成這樣。
她臉上的紅潤漸漸消退,越發白皙,他看着心疼極了,他松開了攬在她腰側的手,然後細細地用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淚水:“你還記得以前我同你說過的話嗎,不要怕,我在。”
謝婉寧聽見這話終于有了反應,她的身子漸漸不抖了。
陸起淮又接着道:“你相信我嗎。”
謝婉寧終于擡眼去看他,緋紅色的官袍實在很适合他,襯的他越發俊美,她……是相信他的,自她重生以來,他就一直在她身邊。
她甚至是近乎變态的依賴他,信任他,她從未如此的相信過一個人,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就算他之前那麽強硬的對待她,在醉歡樓裏那般……她也沒有責怪他,她從來不懂什麽是愛,但她珍惜這種從未有過的依賴感。
謝婉寧看着陸起淮,那樣認真的目光:“陸起淮,那你相信我嗎,”她一面說着話一面眼淚就掉下來了。
陸起淮眉心的皺痕忽然淡了些:“我怎會不信你。”
我若不信你,又怎會在這聽你說那預知未來的夢。
謝婉寧的心裏生出一股近乎感激的心情,他相信她,他竟然真的相信她,若是她同旁人說了這些事,恐怕他們會将她看作瘋子。
可她不能将事情原原本本的都說出來,謝婉寧看他衣服上的圖樣:“夢裏……我只夢見了你在大同受傷的事,還有就是謝府滿門衰落了,其他的,關于我自己,我都沒有夢見。”
前世她被迫嫁給趙徹做妾室,那樣的事她實在說不出口。
陸起淮自然不信:“那你方才怎麽如此大的反應。”
謝婉寧尋了托詞:“我想起了夢裏的可怖場景,若是那些事真的發生了該怎麽辦,我怕,”她是真的害怕。
燭火下謝婉寧的唇瓣早已失了血色,陸起淮不忍心再逼迫她:“不會的。”
“既然如今你都夢見了并且告訴了我,就算那些事是真的,我也不會叫它發生。”
“你說了,你相信我的。”
謝婉寧看着他堅定的目光,然後點了點頭,前世的事一定可以改變的。
陸起淮又扶了她坐在原本的繡墩上:“大同的事你不必挂心,我一定不會有事的,只不過謝府的事……你在夢裏可瞧見了是什麽時候發生的。”
謝婉寧搖了搖頭,前世謝昌政沒的早,陸修文一早就收拾了謝府,如今重生,好些事情都變了,她不知道這次會是什麽時候了。
“我沒有瞧清楚,不過應該快了。”
燭火忽然跳了一下,陸起淮點了點頭。
“這件事,你誰也不要再說了。”
謝婉寧重重的點了頭:“除了你,我不會同任何人說的。”
陸起淮聽了心裏閃過異樣的感覺,她待他還是有些不同的,他知道她還不喜歡他,不過來日方長,他等得起。
陸起淮看了看她淩亂的衣飾,方才不小心弄到的:“你略收拾收拾,這就出去吧,外頭時候也不早了。”
此時馬車裏也沒有鏡子,謝婉寧也不知道哪裏亂了,只能整理衣服。
陸起淮忽然擡起手扶了扶她發上的簪子,然後又理了理她的烏發:“如此便好了。”
謝婉寧的耳根處忽然紅了起來,然後慌亂的點頭。
燭火昏暗,陸起淮瞧的不甚清楚,自然沒有發現:“好了,出去吧。”
謝婉寧擡手撩開藏藍色的簾布,剛邁出一步,想了想還是轉過身來:“現下這一別,再見就是幾個月以後了,一路平安。”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一只可愛的小獸,方才那股子妖媚荼蘼都不見了,只剩下清亮,陸起淮的心忽然變得很柔軟:“等我回來。”
等我回來,這次我一定會娶你回來,不願意也得願意,他想。
謝府的馬車裏,山栀就瞧見了自家姑娘泛紅的眼角,然後什麽話也沒說,轉頭吩咐了車夫,做奴婢的,只要做好分內的事即可了。
……
謝府正房裏面,杜氏正吩咐了下人将夏日的衣裳都拿出來曬曬,正好今日晴朗,難得的好天氣,再加上過幾日便穿得夏日的衣衫了,正是合适。
東套間裏,下人們一撥一撥的開了妝奁箱子,然後拿到外頭去曬。
謝婉寧神思有些恍惚,那日馬車內的情景一遍遍的浮現,她現在還是有些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信了她。
杜氏這邊正忙活着,才看見謝婉寧在發呆:“女學裏的課業可都寫完了。”
謝婉寧愣了下才反應過來:“自然是寫完了的,娘。”
杜氏抿着嘴兒就笑了起來,這孩子方才愣愣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麽,不過提起這女學,杜氏心裏樂開了花。
女兒早些年一貫是個備懶的性子,不愛讀書,但是自從陸起淮做過夫子以後,自家女兒的成績就提了上來,如今也保持的很好,她出去也有面兒,誰見了不誇一句。
一撥撥人走來走去,難免就帶了灰塵,杜氏心疼自家女兒:“寧寧,這屋裏亂的很,你不如出去玩玩。”
杜氏說到這裏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你大姐姐可就要成親了,現在忙着刺繡,你若是實在閑的慌,不如去陪陪你大姐姐。”
謝婉寧聽了終于露出笑意,謝婉容的婚事是自小定下的,如今她馬上就要從女學裏結業了,吳清又等了那麽些年,自然等不及了,就等着謝婉容女學結業好娶她過門呢。
靖寧侯府一早就派了人過來合日子,兩家人知根知底,自是無比歡喜,立時就定下了個黃道吉日,如今只剩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
謝婉寧有些感慨:“時間過得倒快,還好大姐姐這門婚事是從小就定下的,大伯母該是一早就給大姐姐攢嫁妝了,若不然這麽趕時間,怕是有些來不及。”
杜氏就睨了她一眼:“娘如今才知道,我的寧寧懂的倒挺多,我看別家的小娘子若是嫁了出去,家中的姐妹可都是舍不得的,哭的不得了,”話裏話外都是促狹的意思。
謝婉寧沒有不好意思:“寧寧自然舍不得大姐姐,可未來姐夫人品穩重,人又生的高大俊朗,大姐姐嫁過去只有享福的,可比留在府裏好多了。”
她這話可沒有摻假,顧氏有些時候确實令人生寒,杜氏擰了擰謝婉寧的臉頰:“能說會道。”
謝婉寧俏皮一笑:“娘,女兒可都是跟您學的。”
日光下的女兒五官精致無雙,才十五歲的年紀就有了好些婦人都沒有的嬌媚,堪稱絕色,杜氏看了都愣了一下,這樣的容色,實在叫人心驚,還好謝府勢大,還好自家女兒有個身為次輔的祖父,若不然,還不知道要怎麽樣呢。
想到這裏,杜氏就嘆了口氣,女兒也到了尋親事的時候了,她還一點着落都沒有,将來一定要給寧寧尋個護得住她的夫君,杜氏的頭疼的很,這樣嬌嬌的女兒,什麽人都配不上:“娘的嬌嬌,也不知道你将來的夫君是什麽樣兒的。”
謝婉寧愣了下:“娘怎麽忽然說起這個了。”
杜氏幽幽地道:“你也到年紀了,娘和你爹都要操碎了心,還是沒尋到合意的。”
杜氏接着又說:“寧寧,你不知道,我們這些為人父母的,恨不能将心掏出來給子女。”
謝婉寧的鼻子忽然酸了起來,她靠在杜氏的懷裏,那樣溫暖的氣息,獨屬于娘親的氣息:“娘,女兒可不想嫁,女兒只想陪在你和爹爹身邊。”
杜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這說的什麽渾話,你還能一輩子留在我和你爹身邊不成,到時候你可成老姑娘了。”
謝婉寧用頭蹭了蹭杜氏的胳膊:“娘,”她想起嫁人就頭疼,她這輩子沒有嫁人的打算,倒不如做個老姑娘,還過的自在。
杜氏摸了摸自家女兒烏沉沉的發:“不急,多留你在府中幾年也好,”她也舍不得,如今好些人家的姑娘都多留了幾年在家裏,也好慢慢尋合适的女婿。
杜氏說到這裏想起了些什麽:“前幾日你大伯母收到了金陵城的信,說是你大伯父今日就要歸京了。”
謝婉寧從杜氏的懷裏起來,如今大姐姐即将成親,大伯父自然是要回來的,他在金陵城謀的是清閑的缺兒,還有上峰,是可以請得了假的,能在京城留上好一段日子。
謝婉寧忽然想起上次謝德政歸京帶回來的那個妖妖嬈嬈的十七歲的妾室,怕是這回回來是消停不了的。
杜氏看了看箱籠裏剩下的衣裳:“你快先出去吧,尋你大姐姐玩會兒去,可別嗆到了。”
謝婉寧甜甜的笑了下,這樣的日子可真好。
……
目光以下是層層的漢白玉石階,外圍則是朱牆上的黃色琉璃瓦,日頭很好,琉璃瓦發出耀眼的光,深宮內一片莊嚴肅穆。
漢白玉石階上是一溜兒穿着朝服的官員,陸起淮身穿緋紅色官服,負手而立,靜靜地立在最上頭不言不語。
這如今誰不知道皇上早已不來上朝了,全部事務都交由陸首輔處理,現下陸首輔正坐在金銮殿一側的耳房裏批着奏折呢。
陸大首輔,可以說是一手把握朝綱,卻無一人敢說話。
偶爾有路過的官員看着挺拔的小陸大人,人實在生的俊朗出衆,奈何與那狗賊同流合污,明明心裏不屑的緊,面上還是堆了谄媚的笑:“小陸大人,站在此地可是等誰。”
陸起淮颔首:“日頭下的琉璃瓦好看的緊,我多瞧一會兒。”
那官員聽了後摸不着頭腦,也看了不遠處泛着金光的琉璃瓦,然後被晃的眼睛發花:“小陸大人好興致,下官一早約了王大人,就先走了。”
陸起淮看見了他臉上的笑,然後點了點頭:“劉大人自去忙吧。”
劉大人彎腰走了,他看着那琉璃瓦,沒敢說出話來,日日都來上朝,這琉璃瓦都瞧的厭煩了,怎麽小陸大人還瞧的津津有味。
想着想着他就撇了唇角,去他的小陸大人,與那狗賊一丘之貉,淨做些惡事兒,這樣輕的年紀,就爬到了現在的地位,背地裏指不定沾了多少人的血,真叫人惡心。
謝亭章到底年歲大了,如今穿了一重重的朝服,脊背都有些彎了起來,只不過精神頭還很好,他自然瞧見了漢白玉石階上樹一樣挺拔的陸起淮:“陸大人。”
陸起淮的神情敬重起來,然後拱了拱手:“謝大人。”
謝亭章撫了撫胡須:“如今天氣越發熱了,陸大人在這兒曬到了可不好,過不了幾日就要外出了,還是當心些好。”
陸起淮笑了下:“多謝大人關心,起淮方才站在這裏愣神了,”他接着話頭一轉:“聽說春熙路的羊肉湯極是好吃,謝大人有機會可一定要去嘗嘗,”他說完這話就拱了拱手走了。
謝亭章笑了下,然後也看了看朱牆上的琉璃瓦,一直走出了宮門,謝府的馬車一早就候在外面了:“老爺,可是直接回府。”
謝亭章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我聽說春熙路的羊肉湯很好,去瞧瞧,外面日頭烈,走路小心些。”
小厮拱了腰行禮,然後換了條路駕了馬車。
春熙路的包間裏,小二剛剛端上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二位大人,這湯來了,您二位可趕着緊吧。”
陸起淮拿起獸耳酒壺給謝亭章倒了碗酒:“今日還真是巧,竟然就在這兒遇見了謝大人,這兒的羊肉湯可鮮的很。”
謝亭章道:“陸大人年紀雖輕,行事可不然。”
陸起淮面色清冷,卻自有一股敬重:“謝大人但請放心,這裏都是我的人。”
謝亭章就喝了酒:“陸大人缜密,老朽佩服,只不過此番是為着何事……”
陸起淮端正了身子,眼神清亮:“謝府之安危存亡,”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謝亭章的面色也凝重了起來,他緊緊握着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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