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chapter (1)

這是翡冷翠六月最好的一個晴天。雲朵潔白,陽光明媚,城市鮮豔得像一幅油畫。

米夏從陰暗的胡同裏出來,一瞬間溫暖的陽光讓她有些睜不開眼睛。

她走過去的時候,梅伊抱住膝蓋輕輕的蜷起身體。

“你該告訴我的,”米夏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身旁坐下,“這麽不聲不響的走掉,我很擔心。”

她的手腳依舊沒暖過來,在陽光照耀下像一塊剛剛開始融化的冰。她并不只是擔心這麽簡單。但何必要告訴孩子她究竟有多慌亂呢?他沒出事比什麽都好。

“反正就算告訴你,你也不會放在心上。”梅伊小聲說。

他又在抱怨她了……米夏稍微感覺有些無奈,“所以你就用偷偷走掉來報複我?你知道一回頭發現你不見了,我有多擔心嗎?”

“我感到很抱歉……那個讨厭的檢察官呢?”梅伊問,“你不是跟他在一起嗎?怎麽還會想起我?”

他的語氣很不對勁。米夏想,這個孩子吃醋了。你真的很難明白孩子的占有欲,他們總是在無關緊要的地方敏感起來,像只剛長牙的小獸一樣一往無前的守衛自己的地盤,驅逐他們假象中的侵入者。卻意識不到他們能傷害到的只有最愛他們的人。

米夏嘆了口氣,她已經跟這個孩子說過足夠多的道理了,“梅伊……”

“反正我肯定會回去的——”梅伊揮舞着手臂打斷了米夏的話,金色的眼睛裏有兇狠的委屈,“你明明知道我就只有你,除了你在的地方我根本無處可去。所以你才根本不在乎吧!你想要回頭就能看見我,不停的把我丢在角落裏等你。我乖乖的等了,可是你自己呢?我也想擡頭就可以看見你,為什麽你就不能陪在我身邊?”

“因為我要工作,我得養活我們兩個。”

“我才不用你養活!你根本就不聽我說什麽,不管我想要什麽,就只知道讓我等等等。我在各種地方等你,可是他甚至不用招手,你就已經向他跑過去了!”

米夏感到頭痛。這個孩子發起脾氣來簡直不可理喻。他根本就沒意識到,這種說法就好像在罵米夏是個犯賤的蕩_婦。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我覺得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

“米夏!”梅伊飛快的追上去,叫着她的名字攔在了她的面前。他伸着手臂仰頭望着她,金色的眼睛焦躁不安的盯着她——他害怕被米夏丢掉。可他還是忍不住要觸怒她,對她發脾氣。就像一只死命招惹獅子的小狗,從一開始就已經輸光了,卻還虛張聲勢的呲着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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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他敏銳,可他總在這麽關鍵的問題上會錯意,把自己弄得可憐兮兮的,讓人都發不出脾氣來。

“冷靜好了就回家吃飯。”米夏說。

他緊繃的肩膀這才放松下來。

卻還不死心的接着問,“……冷靜不好呢?”

“那就吃完飯接着冷靜!”

梅伊垂着頭不說話,一直到米夏走出去很遠,才回過頭大聲的質問,“你就非要我認錯嗎?為什麽就不能聽聽我的想法?”

米夏的腳步頓了頓,終究沒有回答他。

梅伊憤恨的踢向石質的護欄。他感到難過和煩躁,可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樣。

他想也許比雷斯說的對,對米夏而言他什麽都不是。他們之間是不平等的,米夏同情他,可她并不愛他。可是心裏又有一個清晰而溫和的聲音在反駁他,提醒她米夏為他做過的一切。

梅伊在草地上躺下,讓溫暖的陽光照遍自己的全身,就像被米夏溫柔的擁抱。

米夏是愛他的,梅伊想,這一點不需要質疑。可她愛他的方式并不是他想要的。

這真是奇怪啊,怎麽會連愛都分成這一種和那一種?明明他想要的就是米夏的愛,為什麽她給了他,他卻加倍的煩躁起來?

他腦海中再一次浮現出米夏跑向雷羅曼諾的場景。有什麽東西在他的心裏不可遏止的暴動起來。但其實米夏已經做過選擇了不是?當雷羅曼諾向他拔刀的時候,她毫不猶豫的擋在了他面前,為保護他而反抗雷。在她的心裏,他比一百個雷羅曼諾還要重要。

為什麽他還是會感到來自雷羅曼諾的威脅?而且這威脅讓他躁動不安,仿佛不把雷挫骨揚灰的消滅掉就永遠也不能平息似的。

他沒有把米夏當一件物品。可是他确實想要把她圈在自己能守衛的領域裏,不允許任何人觊觎。也不希望她的眼睛和心裏有其他人的身影。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那個人進了米夏心裏,就都是他的敵人。

梅伊在陽光下閉上了眼睛。純然的黑暗讓他稍稍感到平靜。

這是黑暗裏滋生的情緒,他想,他對米夏愛裏也有這麽自私邪惡的東西。他甚至有些渴望米夏也能這麽自私邪惡的來愛他。

他不會這麽做。可只有設想這樣的結果,他才能在內心那個煩躁孤寂的龐大荒原裏感到一絲滿足和安穩。這麽久的空洞的游蕩之後,那裏終于走進了另一個人。他是多麽想永久的困住她,讓她再也不能回到那個溫暖幸福的世界。

這樣他們就只能別無選擇的、完全徹底的擁有對方了。

是的,他就是想要完全徹底的霸占着她。

但那個人是米夏啊,她一定會想盡辦法帶着他也回到那個溫暖幸福的世界的。她不會願意被霸占,反而想要他也被很多人環繞。梅伊難過的想。

陽光曬得皮膚暖洋洋的。他用熱烘烘的手心捂住自己的胸口,那裏有一顆心在冰冷、沉寂的跳動,無論怎麽做都暖不過來似的。

他不能這麽做,梅伊想。哪怕他對自己說一百萬次,最後也還是會忍不住的吧。

一整個下午米夏都在收拾屋子,直到屋裏每一個角落都纖塵不染。

她走到陽臺上望了一眼街口的拐角。

陽光下一切東西都浸染了輝煌的金色,連長長的影子也格外溫暖似的。風吹過去的時候,樹蔭搖曳的聲音就像一大片海浪。翡冷翠的傍晚悠長而寧馨,就連孩子們追逐時的叫喊聲也浸透了令人懷念的味道。

天越來越長了。離天黑還有很長時間,大聖堂的鐘聲就已經響起來。

米夏靠在陽臺的護欄上,默默的數着鐘聲。她想等鐘聲敲完了,梅伊還不回來,她就出去找他。哪怕他不肯認錯,她也不對他發脾氣了。

而門就在這個時候被推開了。

房子這麽小,米夏一眼就看到了他。她恍然有一種錯覺,以往的這個時候,梅伊坐在陽臺上等他回來的心情,是不是也這樣?

她從陽臺上站起身,一時竟然不知道該怎麽跟梅伊打招呼。而梅伊垂着頭站在外面,風從過廊穿過房子吹出陽臺,鼓滿了米夏的衣袖。鐘聲落下去的時候,她擡手抿了一下耳鬓的頭發。

——梅伊在最後一刻示弱了。

米夏覺得自己該像個正常的家長那樣嚴肅問他反省得怎麽樣了,以确定自己的教育效果。可是話說出口卻成了一聲輕輕的嘆息,“進來吧,晚飯已經做好了。”

梅伊愣了那麽片刻,飛快的從門口撲過來,把自己投進她的懷裏。

米夏扶住他的背,“餓了吧……”

梅伊用力的搖了搖頭,而米夏的肚子在這個時候叫了起來。

她無奈的笑着,“我可餓了……一直都在等你回來吃飯。”

午飯熱了一遍又一遍,一直拖成了晚飯。她确實很餓了。

“對不起……”梅伊小聲說。

“道什麽歉啊……”米夏說,“心裏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就不要道歉啊。不然你還是會忍不住為同樣的理由發脾氣,而我就會認為你沒完沒了。”

梅伊的肩膀僵硬起來。他擡頭望着米夏,米夏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先吃飯吧,這次我們要坦率徹底的,好好談一談。”

設定了這樣的前提,晚飯梅伊就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一直垂着頭回避米夏的目光,滿肚子心事似的。米夏覺得他大概也是在思考,便不打擾他。

吃完最後一勺湯,米夏收拾好去洗碗。而梅伊安靜的把桌子收拾幹淨,在屋裏等她。

其實米夏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跟梅伊說什麽,關于她為什麽要去工作,為什麽不能只屬于梅伊,為什麽想讓梅伊交到旁的朋友,所有的道理她都已經跟梅伊說過了。她覺得梅伊也不是不能明白,他只是不肯接受。

收拾好之後她擦幹手,在梅伊的對面坐下,想不好從哪裏說起。

而這一次梅伊先開口了。

“你喜歡那個檢察官嗎?”

真是犀利啊這孩子,米夏想。好吧,這一次就按着他的節奏來吧。

她點了點頭,“他人不錯,你不覺得嗎?”

梅伊積攢的氣勢一瞬間全洩光了。他只是難以置信、不知所措的望着米夏。盡管他犀利的逼問,卻沒料到答案這麽粗暴直接。

“不覺得,他很糟糕,我讨厭他!”他語氣激烈的反抗着,“他還拿刀指着我,他把我當敵人,就算這樣你也要喜歡他?”

米夏在梅伊跳起來對她吼叫之前,伸手按住他柔軟的黑頭發,明亮的眼睛溫柔的凝視着他。

“嗯……如果他真是這樣的,那我就不喜歡他了。”她很平靜的說。

梅伊睜大眼睛望着她。

米夏再一次确認,“如果他不肯喜歡你、善待你,那我也不喜歡他了,我向你保證。”

梅伊終于平複了下來,他有些茫然不解,“真的嗎?”

“真的。”

“可是……”

“可是,”米夏嘆了一口氣,認真的望着他,“如果以後出現了這麽一個人,他喜歡你、善待你。而我也喜歡他,你可以接納他嗎?”

23chapter 23

就像是巨大的鐘聲在腦中敲響,有那麽一瞬間所有的感情和理智都像是鴿子一樣普啦啦全部飛走了,梅伊的心裏只剩下空茫的燥亂。她就非要喜歡什麽人,梅伊想。為什麽啊,只有他一個還不夠嗎?非要有旁的男人不可嗎?

“我會殺了他。”腦海中有這麽一個聲音在替梅伊回答。而他本人則閉緊了嘴唇面色蒼白的瞪着米夏,他知道他絕對不能說出來。一旦說出口他就連原本米夏肯給他的那部分也要失去了。

“……不可以。”很長時間之後,他才再次發出聲音,“別喜歡旁人。米夏。你還想要什麽,我也可以做到。”

米夏無奈的笑起來,“不會有人搶走你的東西,我給你的愛不會變少的。”她說,“梅伊,人的感情是很複雜的。一個正常的家庭有父親、母親,還有好幾個孩子。他們都是彼此相愛的。母親對父親和孩子的愛是不同的,你不能要求她只愛其中一個,不愛其他的。”

“我沒有,也不明白!”梅伊向她吼叫着,金色的瞳仁兇狠又委屈,“我出生就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你不能要求我憑空就理解了!”

“嗯,不要着急,”米夏憐惜的揉了揉他的頭發,“慢慢的你就會明白。我向你保證,在你明白之前不會逼你接受。”

他不會明白的。梅伊想,他就只有米夏,可是米夏還要他親口答應,把她分出去讓給別人。

真想把她鎖起來啊,鎖在只有他的世界裏,這樣她就不能三心二意了。比雷斯說的是對的,他想得到什麽,就只能去掠奪去統治,她不會心甘情願給他的。

當他這麽想的時候,透過皮膚他可以感到鮮美的血液在米夏的體內流淌。它們發出優美輕靈的聲響,像是一首和諧優美的樂曲。她的靈魂閃耀着純淨溫暖的光芒,毫無防備的站在他的面前,等着他去标記,去占有。只要伸出手他就可以扼住她,再不能逃脫。

一瞬間連風都止息了,世界沉沒在絕對的寂靜裏。只有悶悶的雷聲翻滾在遙遠的東方。

有什麽東西在純然的黑暗中劇烈的鼓動,就像一只沉睡的惡魔悄然蘇醒的心髒。力量就如溫暖甜蜜的脈流般随着這鼓動溢滿了梅伊的全身,很舒服,仿佛可以随心所欲。

——為什麽不能随心所欲啊,她這麽弱小,可以輕易的支配和占有。只要伸出手,她就是他的了。

就在乍然之間,初夏的溫暖被淩厲的切開,米夏感到刺骨的寒冷。

梅伊面色晦暗的站在她的面前,金色的眸子低垂着,遮蓋在長長的睫毛下,像是熔化的黃金在低緩流淌。有風悄無聲息的在他的周身彙聚,空氣流過米夏的身體,緩慢、陰冷,刀刃般割疼了皮膚。寒氣滲入,流竄在四肢百骸。

空間沉重而寂靜,仿佛有猛獸在暗處睜開了眼睛。恐懼像是泥沼般沉重、寒冰般陰冷,而她身陷其中,被攫住了心神。她的手還搭在梅伊的肩膀上,沒有理由她就知道這壓抑和恐怖來源于眼前的孩子,她克制不住的産生了逃離他的沖動。

可她的手才離開梅伊的肩膀,就感到了內髒被劇烈的重擊,連眼前的視野都随之模糊。她捂住嘴退了一步,失力的坐倒在地上。眼前漆黑而耳中只有嗡嗡的噪音,她找不回感官,就只有指縫間感受到粘稠的溫熱。她知道鮮血不停的從口中流出來,可痛覺已被剝離了身體。

她操控不了自己,仿佛被流放在荒蕪的曠野,又仿佛身體已成失感的牢籠。

她在極度的慌亂和恐懼中試圖喚回自己的心神。

冷靜,冷靜!她大聲的告訴自己。她已從殘暴的連續殺人犯手中逃脫了,她有一份月薪一個金幣的工作,有一個與她相依為命的孩子,她還喜歡上一個名叫雷?羅曼諾的檢察官——一切都在變好不是嗎?沒什麽可怕的。

撿回梅伊的時候她就知道他不同于人類,那個時候她對他沒有了解也沒有信任,可她還是決定要收養他。現在她已經知道這孩子對她而言意味着什麽,她對他又意味着什麽,為什麽反而害怕了?

她輕輕叫着梅伊的名字,在黑暗中摩挲着——無論如何都要讓那孩子醒過來,她想,如果她注定要遭受苦難,她寧願當初被伊萬虐殺也不願梅伊手上沾她的血。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嘶啞的呼吸,像是野獸匍匐在她的耳邊。那呼吸聲驅散了不停歇的嗡鳴,卻令恐怖更加的鮮活生動。她幾乎可以想象這野獸撕裂她的脖頸時鮮血四濺的場景。她就像一只将要被獻祭的羔羊。

她揮舞着手臂掙紮,手上的觸覺也在飛速的流逝,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碰到了梅伊。但确實有那麽一瞬間,黑暗扭曲,她從一閃而逝的縫隙裏看見了梅伊的面容。她的血濺在他的臉上,那雙黃金的瞳子也被玷污般,發出不詳的紅光。他低觑着她,倨傲、冷酷、高高在上。那尖銳的獠牙恰到好處的邪惡着,令他的唇角帶上了殘酷的笑容。

米夏就在那短暫的間隙裏伸出手去,用盡全力扇了他一巴掌。這是她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打他。多麽奇怪,在極度的恐懼和慌亂中,她竟然還能感到那微弱的憤怒和失望——哪怕被他撕爛,她也不甘心就這麽溫順的被這樣的梅伊殺死。

那一巴掌扇過去之後,她已經有些不能思考了,像是就要沉睡入夢。可是她不甘心就這麽睡過去——怎麽可以這樣啊!她将他撿回家,不是為了将他養成一只失控的野獸。難道他們所一起經歷的這些時光,就只給了他這樣的沖動嗎?

她在那黑暗裏奮力而又無力,固執而又茫然的掙紮着。

仿佛經過了漫長的時光,又仿佛只是一瞬間。

雲層破開,紅色的滿月掩映在雲藹間,輝光自穹頂灑落。米夏倒在傾頹的牆壁之間,她的面前梅伊失措的站着,尖利的指甲上有鮮血汩汩流淌。那血來自米夏的肩頭。她像破敗的傀儡般掌控在他五指間,雙目渙散,白淨的脖頸□在他獠牙下。

梅伊感到心底有什麽在崩潰,悄無聲息的、無可挽回的。他僵硬得連松開手指将米夏抱在懷裏都不能——他的世界已被他親手摧毀,他連悲哀都已不能體會。

一聲輕輕的咳嗽打破了絕對的寂靜。

梅伊的目光劇烈的震蕩,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渴望什麽。他望向米夏。她渙散的目光裏凝起了微弱的神采,她跌跌撞撞的從梅伊五指間掙脫開來,肩頭鮮血淋漓。她在他的面前逃跑,曲折的、艱難的,幾次摔倒,又幾次爬起。她也許并沒有恢複意識、乃至感官,她就只是本能的要逃跑,逃開傷害她的野獸。

而梅伊動也不能動,他就眼睜睜的看她離開。他只是在這個時候記起米夏說,“只要你不咬我,我就不會丢掉你”,她說,“這是我的家,我哪裏都不去”,她說,“如果你傷害了我,我就狠狠的打你的屁股,打到你認錯道歉為止”。

那孤零零伫立的牆壁上,破碎的木門被吱呀的推開。米夏搖搖晃晃的從那扇門裏逃出去,破碎不堪的,一步一步遠離梅伊的身邊。

24chapter 24

朱利安諾推開庭院的門,大理石雕成的精美水法裏,泉水鳴動的聲音一瞬間流瀉而出。陽光照耀整個庭院,每一片樹葉和花瓣都閃耀着明亮的光芒,然而朱利安諾還是一眼就看到了比雷斯。他正站在庭院裏作畫,象牙一樣的手指握着畫筆,光與影在他筆端生成。

明明就是這個世界上最邪惡的生物,卻比朱利安諾見過的任何人都更适合站在陽光下。朱利安諾曾經想見神創世的威儀,然而這個魔鬼一定不會是神的造物。他尊貴得就像是他自己的國王,靈魂在自由的國度裏嘲笑神許諾的天堂。

是不是所有的魔鬼都和他一樣?若果真如此,那麽地獄還真是個令人神往的地方。

仿佛聽到了他的心聲一般,比雷斯輕輕的笑了一聲。

“你不會喜歡的,朱利安諾。”他說。

朱利安諾回過神來,笑着反問:“你怎麽知道?”

“像現在這樣多好?你是美第奇家族的次子,住在奢華的夏宮裏,吃松露吊味的美食,睡天鵝絨鋪成的床褥,有無數仆役供你差遣。不論貴族還是平民,都豔羨你的年輕、尊貴和富有,誰都知道羅馬的教廷給你留了位子,總有一天你會成為梵蒂岡的新貴。連皇帝都不敢輕視你。”

“可是這并不讓我感到快樂。”朱利安諾說。

比雷斯停下了手中的畫筆,凝望着畫面上的女人,“是啊,”他心不在焉的笑道,“這并不讓你感到快樂。可是失去它卻會讓你恐懼。你打從心眼裏憎惡貧窮和卑賤,害怕自己落到那種境地。你連個亡命徒都算不上,怎麽會有膽量下地獄?”

朱利安諾笑起來,“你還真是嚴苛啊,我的朋友。”

比雷斯輕笑了一聲,沒有作答。

朱利安諾當然不會真的想要下地獄。正如比雷斯所說,他年輕、富貴,有美妙的前途。而如今他連健康也得到了,他感到世界就握在他的手裏,他迫不及待想要向所有人宣告他的到來。擁有這樣的人生,誰都渴望長命百歲。

“我要舉辦一場宴會,”朱利安諾說,“會邀請全翡冷翠的名流和貴族。比雷斯我的朋友,你有沒有特別想邀請的人?只要是你的相識,不論她是富貴還是貧賤,我都願意在我的宴會上為她保留一個特別席位。”

他仔細觀察着比雷斯,可是惡魔蔚藍色的眼睛依舊凝視着畫布,不理會朱利安諾的示好。他就像個真正的藝術家一樣對他的作品飽含了愛意。他細密的挑剔着自己的筆跡,想要用更完美的技法展現她的美貌。

朱利安諾不由也跟着望向那幅畫。

那是一個女人的舞蹈。烈火在廢墟上燃燒,而她赤着腳在廢墟中心舞蹈。天使在雲層上悲憫的俯瞰人間。人群紛紛跪倒在地上,伸手向着天空祈禱。可女人垂眸微笑,她在烈火的中心旋轉着,飛揚的裙擺像是大片曼珠沙華熱烈的盛開。

這畫面令朱利安諾想起經上的故事。神說,只要索多瑪還有一個善人1,他就不毀滅這城。這畫上的卻正相反。這城中只有一個惡人,朱利安諾想,那個女人她是不敬神的。你看她只跳她的舞,像是在歡送這城市走向毀滅,她不對神祈禱。

可他的眼睛無法從女人身上移開。他已經開始想象這女人的容貌,他想她鮮活的舞動起來,該有多麽的美麗啊。

這時他又聽到了比雷斯的輕笑,“你還真是個容易被誘惑的人。”

“可她真的很美,不是嗎?”

“嗯。”這一次惡魔沒有否認。他微笑着凝視畫布,用血一樣紅的染料勾畫她的裙擺。他對朱利安諾說道,“去準備你的宴會吧,你請不來我的客人。”

“也許我能。”朱利安諾說,“這畫上的姑娘,我好像在哪裏見過。”

惡魔望着朱利安諾笑,目光裏雲淡風輕,“說來聽聽。”

朱利安諾搖了搖頭,“只是覺得像而已,若我猜的不對,冒犯了你,可就有違我的本意了。”

惡魔笑道,“你還真是謹慎。”便重新專注于他的畫。

朱利安諾在旁邊站了一會兒,确信惡魔是真的不想問了,才有些失望的試探着,“如果是這畫上的人,我想我能請到。”

惡魔笑着停了筆,“朱利安諾,”他用詩一樣的聲音叫他的名字,黎塞留在無奈的時候也總愛這樣叫他。每當他這麽叫他,朱利安諾就知道他要對他說教了。可惡魔的說教總令人特別信服似的,“你知道為什麽是魔鬼引誘人類,而不是人類救贖魔鬼?”

“因為魔鬼能看透人心的軟弱?”

“因為人類有**,而魔鬼沒有。”比雷斯指着畫上的女人,問道,“你覺得她像誰呢?唔……”他對朱利安諾擺了擺手指,蔚藍色的眼睛像一片旋流暗伏的大海,“不用告訴我,”他笑道,“因為那是你想要的,不是我。”

朱利安諾走出庭院,站在夏宮長長的回廊上發呆。

他聽明白了惡魔的話。他是在告訴他,不要白費心思試圖揣摩、讨好他——比雷斯并不把他放在眼裏,他不想跟他有契約之外的,友好互利的關系。他毫不遮掩對朱利安諾的輕視。

可是當一個無所不能的魔鬼來到你的面前,你怎麽甘心就這麽放棄?

會有弱點的,朱利安諾想。再強大的惡魔,還不是曾被人類役使過?

波斯長羊絨地毯一直延伸到盡頭的巴洛克式雕花木門,有陽光從門上鑲嵌的玻璃透進來。仆人推門進來的時候,這年輕的貴族正低垂着長長的睫毛,面容安閑的小憩。長發華燦如金,肌膚恍若透明,就像天使在陽光下安眠。

美第奇家的次子擁有神賜的美貌和天生的溫柔,每一個初次見到他的人都無法不為他着迷。就算侍奉了他這麽些年,仆人在這一刻也還是有些失神。可朱利安諾很快便睜開了眼睛——這神眷的青年敏感多疑,總是被一點動靜輕易的驚擾。

“什麽事?”

“有客人前來拜會,他自稱雷?羅曼諾,是法蘭西皇帝派駐翡冷翠的巡法使。”

朱利安諾在午睡初醒的困倦裏短暫的思索,很快便歡快的微笑起來,“哦……是尊貴的加洛林爵士。請他進來——當然要請他進來。”

朱利安諾坐在紫杉木的書桌前,書桌上疊着需要他處理的信件和賬目。玻璃窗的窗簾沒有關上,午後耀眼的陽光從他背後落進來,照亮了大半個書房。他就在陽光下,等着雷蒙德推開對面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來到他面前。

朱利安諾曾經很多次想象他和雷蒙德?加洛林單獨會面的場景,可他一次也沒有料到他會這麽憎恨他,這麽不壞善意的興奮着迫不及待着,想象雷蒙德像一只窮途末路的狗一樣呲牙然後被擊垮的模樣。

其實這個人已經夠不幸了不是?朱利安諾在心底裏嘲笑着,還會有哪個貴族、教徒像雷蒙德這麽坎坷和卑賤?這個罪惡的私生子,出生就為神所憎惡,整個童年都在病榻上度過。他一度那麽接近財富、地位和榮耀的頂點,可是他注定這輩子都得不到那些觸手可及的東西。他唯一能追尋的就只有他不名譽的身世,和他那個疑似奴隸的生父。

他應該同情他才對,朱利安諾想,憎恨他做什麽?

他把手交疊起來,支撐在下颌上。他能感到自己的手指因為興奮而顫抖,唇角不由自主的揚起來。

而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就在這個時候打開了。

雷蒙德?加洛林在仆人的引領下走進來。他高大俊美,純粹正直,像一柄出鞘的黑鐵長劍般鋒利。當他站在你的面前,你幾乎可以聽到金屬的铮鳴。他那雙冰藍色的眼睛望着朱利安諾,平靜無波,冷漠如霜。沒有半點氣急敗壞,也沒有半點頹靡不振。

陽光照耀他全身。

朱利安諾的興奮不可思議的平息下來。他望着雷蒙德?加洛林,藍眼睛一片暗沉。他想,他果真還是憎惡這個人。

雷走進書房,目光掃過嵌入式書櫥上那一排排古舊的抄本和用作裝飾的收藏品,最後停在朱利安諾的身上。

美第奇家的次子微笑着起身迎接,溫和有禮的打招呼:“歡迎來夏宮,加洛林爵士。”他友好的寒暄,“上一次見面是在什麽時候?市政廳的舞會上,得有五個月了吧?您一向可好?”

25chapter 25

雷沒有接受,也沒有反駁他的稱謂。

“托你的福。”他只淡漠的回答。副官已經将搜查令交給仆人,仆人轉交給朱利安諾的時候,雷接着說,“貴府安東尼?加西亞涉嫌勾結連續殺人犯伊凡?伊萬諾夫,巡法局與市政廳已經批準逮捕和審訊。巡法局申請搜查他們的住所,你看到的是搜查令。”

朱利安諾依舊笑着,“這真是難以置信。不過您既然來到府上,想必有充分的證據——要知道,安東尼是我的仆人,他的作為事關我的名譽。”

他點到即止。

他所經歷過的社交場合裏,每一個與他打交道的人都擅長察言觀色。朱利安諾已經習慣了看旁人費盡心思的揣摩和迎合他。

可惜雷從來都沒有這種興致。

“向你的名譽致意,美第奇爵士。”他的語氣裏幾乎聽不出諷刺,“如果你沒有旁的疑問,我就要開始執法了。”

“只有一個。”朱利安諾站在雷的面前,臉上帶着饒有趣味的微笑,“如果我說我拒絕配合呢?”

雷的拇指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佩刀扣,只要輕輕一推,那長刀就要出鞘。他知道朱利安諾在挑釁他,但知道歸知道,當你直面魔鬼洋洋得意的微笑時,想一劍砍上去的沖動也不是那麽容易克制的。

“按照法律,在這種情況下我有權采取必要的措施,包括暴力。”

“暴力,哦,暴力……”朱利安諾笑起來,“檢察官先生,您站在夏宮我的書房裏,除了身後站的那兩個——”他側身查看,“看上去很憤怒但估計幫不上什麽忙的部下,周圍一切全是我的人的情況下,怎麽敢宣稱自己掌握‘暴力’?”

他的仆人配合的大笑起來。

雷推開了他的佩刀扣,連皮鞘一起将他的長刀提起來,“美第奇爵士,”雷說,“您很想親身體驗一下答案嗎?”

朱利安諾的眼中流露出贊嘆的表情,“這就是傳說中的亞特坎長刀嗎?它可真是漂亮。”他擡手撫摸那刀鞘,仿佛他剛剛不是在挑釁雷,而只是普通的社交禮節,“我的父親也有這麽一把刀,是一名流浪騎士的饋贈。它可以輕易砍斷翡冷翠最鋒利的刀劍,護衛隊的騎士們愛它愛得發狂。父親一直想還原它的工藝,他召集了全歐洲最好的鑄造師。可他們研究了十幾年,依舊拿不出相媲美的作品——不論鋒利,還是美麗。”朱利安諾微笑着,“如果連他們也做不到,那麽你就只能斬殺拜占庭的騎兵,從他們的屍體上繳獲了。”他壓低了聲音,湊到雷的耳邊,“所以,告訴我,加洛林爵士,您殺過人,對嗎?”

這一刻他們之間只亘着一把沒有出鞘的刀。

雷的眸中有壓抑的憤怒,“你知道嗎,美第奇爵士。比起斬殺拜占庭的騎兵,想要得到一把亞特坎長刀,你還有更靠譜的辦法。如果你曾經去過塞迪卡,你會聽說一位名叫西塞羅?羅西的工匠。當他還活着的時候,只要找到烏茲鋼錠,他會很樂意為你打造這樣一柄刀。”

“這位工匠已經死去了?”

“是啊,死了。只留下一個女兒,繼承了他和他的妻子所有的學識與技藝。她是一位善良可敬的年輕女士。”

“哦,這位女士現在在哪裏?”

“我也很想知道她在哪裏。”雷的聲音裏有铮鳴的刀劍,他原話奉還,“告訴我,美第奇爵士,你殺過人,對嗎?”

“誰知道呢?”朱利安諾聳了聳肩,含笑望着雷,“如果我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還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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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上加霜的極品爺奶,為了二伯父的當官夢,将他們趕出家門,兩間無頂的破屋,荒地兩畝,一家八口艱難求生。
還好,有神奇空間在手,空間在手,天下有我!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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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紀醫毒雙絕的秦野穿成又醜又不受寵的辰王妃,畢生所願只有一個:和離!
側妃獻媚,她各種争寵,內心:我要惡心死你,快休了我!
辰王生病,她表面醫人,內心:我一把藥毒的你半身不遂!
辰王被害,她表面着急,內心:求皇帝下旨,将這男人的狗頭剁下來!
聽到她所有心聲的辰王憤恨抓狂,一推二撲進被窩,咬牙切齒:“愛妃,該歇息了!”
半年後,她看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無語痛哭:“求上天開眼,讓狗男人精盡人亡!”

權寵天下

權寵天下

天才醫學博士穿越成楚王棄妃,剛來就遇上重症傷者,她秉持醫德去救治,卻差點被打下冤獄。
太上皇病危,她設法救治,被那可恨的毒王誤會斥責,莫非真的是好人難做?
這男人整日給她使絆子就算了,最不可忍的是他竟還要娶側妃來惡心她!
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