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十五)天使降臨
如果我哭喊,各級天使中間有誰
聽得見我?即使其中一位突然把我擁向心頭;我也會由于他的
更強健的存在而喪亡。
/裏爾克《杜伊諾哀歌》第一首
01
源賴光養了整整兩個月的傷,這些傷是由恢複了記憶的鬼切造成的,變成妖怪的鬼切毫不留情,一刀靠近心髒,一刀刺入肚腹,劇烈的疼痛,伴随不可置信與……稍有失落的心情,總之,源賴光失去意識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死定了。
面對死亡,源賴光才發現自己并不如所想的那樣野心勃勃,他并沒有因為未完成的心願而感到遺憾,對京都也沒有任何牽絆,死亡襲來的時候,他只覺得眼皮很重,身體很累,血不住地往外奔流,失去視力之後還未喪失聽覺。
他聽見了鬼切的聲音,不像是哭,也不像是笑,因為和平時那個溫順、謙恭的鬼切差太多了,一時半會兒他也不知道鬼切到底是何種心情,總之,聽起來挺瘋的。
醒來後,源賴光已經躺了兩天,族裏的醫生滿臉憂愁地跪坐在一旁,還有幾位年長的陰陽師,他們臉上的表情就比較複雜了,有的似乎挺高興的,有的似乎微露沮喪,源賴光心想自己一心退治大江山的妖怪,耗費了族裏許多人力財力,早就引起了老一輩陰陽師的不滿,這樣的結果他也能接受。
等他睜着眼睛和一衆人對視了幾分鐘後,他想起了鬼切,他好不容易因為死亡而獲得平靜的心開始躁動起來,心神不寧,他覺得頭疼,至于那一點點悲傷被他當作了遭受“背叛”的不甘。
“鬼切呢?”源氏家主問。
一位長者耷拉着眼皮輕輕一瞥,在昏暗中露出一半的臉陰沉得吓人,源賴光心想鬼切該不會是被處決了吧,他刺出去的劍可是刻意避開了要害啊。
“正被拘押着,家主傷好之後再談這件事吧。”
說完長者就帶人走了,腳步有些急切,仿佛就等着源賴光一命嗚呼好更改家族未來發展綱領*,源賴光又把目光聚焦在一旁的醫生身上,醫生也許受到了什麽威脅,看起來戰戰兢兢的。
源賴光嘆了口氣說:“勞駕,幫我端杯水可以嗎?”
鬼切在的話,他應該看得出來自己很渴吧?
也不一定,現在他恢複記憶了,沒把我剁成肉醬就算好的了。
源賴光如此想。
*,節目效果,長輩們也不至于這樣啦。
02
晴明在源賴光養傷的期間來探望他,身後跟着博雅和神樂,哦,還有一只狗,晴明是個腹黑的家夥,笑的時候眼睛眯起來,聲音柔和:“源君沒事真的太好啦。”
裝模作樣的樣子連他身後那條狗都看不下去,巴不得別人不知道他想說的其實是“你竟然還沒死”。
源賴光無語問蒼天,忍住了翻白眼的沖動,難得好脾氣地說:“能不能麻煩安倍大人幫我挪出去一下,我想曬曬太陽。”
博雅和神樂好像想說什麽話,但是被晴明溫柔地看了一眼後乖乖閉上了嘴巴,源賴光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是出門的願望太過強烈,他不想去追究。
出來的時候源賴光知道博雅和神樂想說什麽了。
今天是個下雨天,微雨纏綿,沒能敲出聲音來提醒源氏家主以免被安倍大人欺騙。
晴明他們陪了源賴光一會兒,雖然他們幼時交好,但是随着太過意外因而顯得生猛的成長,兒時的友情像是斷線的風筝一般,早已不知道飛去哪兒了,物是人非,誰也不會睹物思人。
只是,彼此的厭惡達到了頂峰,連對方的死也成了不願給予的解脫。
源賴光看着晴明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随後他擡頭看了看天,雨絲飄進廊下,他稍微往裏側移了一下,胸口的傷好得慢一些,因為移動又疼起來,他不知道是生理性還是心理性的疼,不論哪一種都讓他有些想流淚。
果不其然,人生病的時候情緒是非常脆弱的。
源氏家主強撐着身體去看鬼切,長者們攔了他一次,說現在不是好時機,他微微往裏一瞟,各類符文在房間裏基本上貼了個遍,牆角有一個蜷縮着人影,猝不及防闖進他眼裏。
他在那一刻很生氣,源氏重寶,平日裏他舍不得說一句重話的源氏重寶,怎麽就變成這副樣子了。
源賴光皺了皺眉頭,簡潔地又說了一遍:“請讓我進去。”
語氣很不客氣,長者們拿他也無法,等旁邊的人都走了,他才忍着痛走進去,走的時候他刻意放低了聲響,但還是驚到牆角的人了,那個人往裏面縮了一下,帶動手腳上的鐵鏈嘩啦作響。
“是我。”他拿出平時的無情語調來,一是為了不讓鬼切尴尬,二是為了不讓鬼切自責——他覺得鬼切會自責,也不知道哪裏來的自信。
鬼切慢慢擡起頭看他,臉上的血痕還沒擦掉,頭發松散淩亂,簡直不成樣子,源賴光想起以前無論什麽時候,鬼切都不能忍受自己的頭發過于亂,一本正經的樣子讓他看了忍不住發笑。
但現在鬼切沒有心情考慮自己的頭發,源賴光剛蹲過去,鬼切就猛地往後退,實在沒有退路,鬼切就瞪大雙眼抵着牆壁看着源賴光。
“對,是我,我沒死。”源賴光故作輕松托着下巴說。
“主人。”鬼切低下眼去,源賴光順着他的視線看見了鐵鏈上的鎖。
“來,我幫你解開。”源賴光伸出手去。
“不行!”鬼切抗拒地回答。
源賴光愣了一下,心想你還有這種愛好。
鬼切護住鐵鎖,羞愧的表情讓源賴光懷疑下一秒他寧願去死:“我……我會變成妖怪的樣子。”
源賴光懂了,變成妖怪的話,他源賴光今天走不出這個屋一步。
“那你身上的傷疼嗎?”源賴光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家主,他不強迫鬼切了。
“不疼,家主的傷呢?”
源賴光搖搖頭,索性坐在鬼切對面,這個動作似乎讓鬼切有些意外,因為鐵鏈又嘩啦啦響了,像是雨滴在屋頂,也像是一個人急促的心跳。
他坐在那兒也沒說什麽正經話,首先是把臭狐貍安倍晴明罵了一頓,随即擔心神樂被博雅那個笨蛋養笨,最後提出自己也要養一條狗,要比晴明的那只更大更威武。
鬼切安安靜靜地聽着他大放厥詞,就像以前那樣,鬼切知道家主在試圖讓他放心。
但是離開的時候,源賴光聽見身後的鐵鏈躁動起來,一股強烈的妖氣直逼他的背部,他被誰推了一下,剛好被推出門外,他回過頭去,變成妖怪的鬼切正雙眼通紅地看着他,鎖鏈鎖住了源氏最強兵器的手腳,也鎖住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源賴光動了動嘴唇,還是把問題壓了下去。
03
源賴光開始試着把鬼切放出來,家裏的長者們炸了毛,恨不得把他倆都拴起來,但是源賴光态度堅決,甚至提出自己接下來兩個月都不打大江山的主意,長者們屈服了。
開始的鬼切有些不安,生怕自己變成妖怪就把傷還沒有好完的源賴光給捅死,源賴光心想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有一天他靈光一現,主動提出要和妖怪鬼切見一次面,進行和平面談。
妖怪兇神惡煞地站在他身前,手裏的刀卻沒出鞘,源賴光松了一口氣,心想他猜得果然沒錯。
不論是妖是人,鬼切遵守武德這件事,就是他的天性。
“我們來立個契約吧。”
妖怪鬼切咬牙切齒:“什麽?你又要騙我了嗎?”
“不是不是,別誤會,我的意思是,在我的傷沒有好之前,你不能揍我。”
妖怪鬼切輕哼一聲說:“我不比你們人類,這種陰險的事,我才不屑做,我會等你完全康複,和你來一次堂堂正正的決戰。”
嗯,這就好騙了。
接下來兩個月,妖怪鬼切不時還會冒頭,但源賴光捂了捂胸口,裝作很柔弱的樣子,而妖怪的确聞見了血液的味道,源賴光真的沒有康複。
給源賴光治病的醫生慌了神,告訴源賴光這樣下去有損他的名譽,源賴光坐在廊下一邊賞楓一邊說:“怎麽會,你可以用藥阻止我的傷愈合,醫學奇跡了好嗎?”
醫生:“……”
04
源賴光還是帶着鬼切去退治妖怪,但是不去大江山了,鬼王趁着這段日子休養,整個平安京世界有了一段難得的和平時光。
現在源賴光最怕鬼切在退治妖怪的時候切狀态,主要不是擔心妖怪鬼切會背後插刀,而是他快被鬼切兩種完全不同的性格搞得精神分裂了,醫生說不排除這個可能性。
上一秒鬼切可能還在“主人,躲在我的身後”,下一秒就變成了“你怎麽弱小至此,簡直丢了京都陰陽師的臉”,他的心情在甜蜜和苦澀之間反複橫跳,最終情緒調節失常,讓他消沉了一段時間。
這段時間晴明又來看了他一次,憂心地提到了一些傳言,源賴光喝着茶,看着高遠的天空,難得地沒有說垃圾話,而是感嘆似的說:“可京都剛重建不久啊。”
那天妖怪鬼切又冒了出來,提着劍就要和源賴光決鬥,源賴光心情不錯,拔出了劍,說照顧病號他們點到為止。
源賴光被鬼切揍得滿地找牙,當拳頭要再一次落在躺在地上的源賴光臉上的時候,拳頭卻停了下來,因為妖怪鬼切發現源賴光根本沒看他的拳頭,眼神裏沒有絲毫恐懼。
源賴光看着天空,眼神飄渺而憂郁,像是在回憶往事。
“鬼切啊,你是不是很恨我。”
“當然了。”
“嗯,那就好。”
“?”
醫生:家主的精神狀态堪憂。
臨近新年,鬼切手裏捧着安倍大人送來的“禮物”,找到了正在籌謀大計的源賴光,源賴光朝他笑笑,鬼切眨了眨眼睛問:“主人是有什麽問題想問我嗎?”
源賴光又忍了忍,上一次他已經問了一個,似乎就沒必要再問一次了,他搖搖頭,改口說:“我給你買件新衣服吧。”
至于另一個問題,飽嘗過何為失去的少年并不打算再提了,他希望從今以後,他的人生再無缺失,哪怕只能靠着一份憎恨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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