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二十六)未聽見鐘聲(A-01)

手指背影眼神

截取這些暧昧部分

再誇大情景仍不夠當時

浪漫三分

/《不是愛人》

01

善見城中心有一座鐘樓,中午十二點和晚上十二點各敲響一次,在普通的日子裏,這些鐘聲毫無意義,附近金融中心的某些上班族中午會在鐘樓下站一會兒,鴿子繞着樓頂飛來飛去,盤旋落下,去吃他們手裏的面包屑。

阿修羅偶爾也會出來,這個習慣是在去年秋天的時候養成的。那個金黃色的秋天,鐘樓邊的江水透亮清麗,輪渡船一班接着一班,仿佛有什麽好消息。

阿修羅警惕這種膨脹而飄飄然的氛圍,根據他自己的經驗,這種好日子往往為厄運打開大門。等同事喂完了鴿子,他們就回去繼續當普通的銀行業務員,仿佛剛剛的閑暇只是一個夢。

按照銀行裏按部就班的升遷機制,阿修羅三年後就可以升到管理層,一直等到他的四十歲,再往上升一級或兩級,日子一眼看到頭,薪資比起銀行流水不值一提,他松開領帶看着窗外,對面的鐘樓亮着夜裏才有的黃色燈光。

他提着公文包下班,繞了路,去江邊走了一會兒,他忘記具體是在哪個位置遇到帝釋天的,似乎是輪渡進站口,也似乎是江外廣場的咖啡館,記憶混亂一片,間雜着高中時的片段——他又想到帝釋天騎着自行車從92弄出來,到90弄等他。

他跟着養母剛到新環境,在混合着斯大林風格的樓房間迷路多次,晚上出來買西瓜,回去的時候走了東門,轉悠了幾圈發現建築完全長一個樣子,索性抱着西瓜坐在葡萄架下啃。

不一會兒他聽見自行車鈴铛和男孩女孩的笑聲,刷啦一陣,他抱着西瓜轉過身去,瞧見兩個小孩扶着一輛自行車,上面坐了個人,離譜地把腳翹起來不去踩踏板,車把手松松垮垮捏着,眼見着往路邊的下水道沖過去。

阿修羅不太喜歡說話,所以他冒冒失失地跑過去擋在前面,吓得車上的、車後的小孩兒一陣亂叫,以跌倒在地滿嘴罵娘結束。

帝釋天最先爬起來,伸手去扶地上的兩個小孩兒——那也不能稱作小孩兒,阿修羅和他們一樣的年紀,但習慣了當哥哥,擅長給弟弟的惡作劇擦屁股。

帝釋天阻止了自己的好朋友要揍阿修羅的意圖,随後眼睛骨碌碌一轉,往阿修羅身後看過去,他們發現那扇井蓋兒又被人偷了,于是接着罵了陣娘和大爺。

阿修羅繼續啃手裏的西瓜,帝釋天問他住哪兒,是不是剛來,帝釋天說自己在28幢,帝釋天說自己也是,阿修羅說自己剛來,帝釋天反應過來,問是幾弄的28幢。

“90。”

“哦,我在92。”

“我在91的18幢!”

“我是住在對面小區的!”

吵嚷嚷的,樹挪死,人挪活,阿修羅覺得這就是養母說的“否極泰來”,整整一年半,他第一次在心裏感受到一絲輕輕的波動。

02

誰都沒有帝釋天那麽有恒心,他天天去等90弄28幢的阿修羅。

理由很簡單,帝釋天說有一天他沒去等阿修羅,結果那天阿修羅遲到了,下午才去學校,他以為阿修羅生病了,去他家一問才知道,阿修羅一直站在樓下等一個同學,被太陽熏到中暑。

“也不知道是哪個同學,問他也不說,氣死我了,小白眼兒狼。”養母邊罵邊笑,給帝釋天切蘋果,注意到帝釋天臉有些發紅。

帝釋天走了之後,養母進來收碟子,阿修羅突然看着她,養母問怎麽了,阿修羅說:“謝謝您。”

“……中暑還沒好?怎麽突然說這種話。”養母不擅長表達細膩的語詞。

阿修羅還是看着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說:“它開始合起來了。”

養母鼻子一酸,點點頭問晚餐要吃什麽,去了廚房她開始抹眼淚。她是阿修羅媽媽的朋友,一輩子命運多舛,打離婚官司,什麽都沒拿到,阿修羅的媽媽接濟多次,最後她接到了警察局的電話,叫她去一趟。

車禍,似乎有預謀,畢竟那是一家全球制藥集團分公司副總裁一家人的命,阿修羅躺在病床上,她第一反應還是如何支付這麽昂貴的費用,公司說那邊會給安撫費。

然後呢?她想去追問,這個小少爺的未來怎麽辦呢?

那我們可管不着。

她氣得牙癢癢,質問相關人員去找那些有錢人親戚,她一個單身女人怎麽養,負責人說沒打算要她養,只不過因為她和小姐的賬戶有來往才叫她來一趟。

一個月後她又被叫去了,這次是阿修羅把她叫過去的,先是給了她一張銀行卡,緊接着給了一份領養協議,她裝模作樣看了半天,沒看懂,阿修羅說他把所有安撫費給她,唯一的請求是帶自己走。

“帶你去哪裏啊?”

“您的家,媽媽以前告訴我,如果有什麽危險可以找您。”

……她一直以為她光鮮亮麗無憂無慮不食人間煙火。

出院後阿修羅總會提及自己胸口疼,她咬咬牙花高價買主治醫師的號,主治醫師快速處理一切沒有頭銜的病號,說沒什麽問題,建議去精神科看看。

好吧,精神科的醫生說是創傷後應激障礙。

她說:“說人話。”

醫生一臉無語,解釋說小孩的精神受到了沖擊,短時間內無法恢複。

“可我看他沒什麽異常,甚至幫我洗碗,比我前夫都會體貼人。”

“小朋友,你晚上睡覺嗎?”

“睡。”

“幾個小時呢?”

“2-3個。”

她垮着臉拿着藥出來,罵自己恨鐵不成鋼,怎麽連小孩都照顧不好,她轉身兇巴巴看着小孩,小孩那雙眼睛空空的,她一直覺得那是早熟,現在她理解到那是茫然。

“胸口還疼嗎?”

“疼。”

“什麽感覺啊?”

“就好像心分成兩半了。”

“沒什麽大不了的,所有好人都要經歷這樣的痛,總有一天它會合起來。”

“什麽時候呢?”

“當你遇到一個喜歡的人之類的?你有喜歡的人嗎?”

“什麽是喜歡?”

“就像你爸爸喜歡你媽媽那樣。”

“我爸爸是為了錢才和媽媽在一起的。”

去你媽的臭男人。

03

帝釋天用他那輛破自行車載着阿修羅去上學,春天的時候,河岸邊的公園裏有人放風筝,風筝線和花蕊一樣,朝着天際蔓延。

帝釋天說他們也可以去放風筝,可是門票太貴了,也許他們可以去更遠一點的村裏,坐54路公交車直達落梅村。

阿修羅回去要了六十塊錢,周六的時候去92弄28幢找帝釋天,第一次去,迷路了,兜了大半個圈子,很快到了飯點,他問了路人,沿着昏暗破舊的樓梯一直爬到六樓,樓道裏傳來炒菜的香氣。

他擔心帝釋天正在吃飯,他剛剛踏上六樓的轉角,就看見帝釋天跪在門外,臉上還有沒消腫的巴掌印。

他心裏升騰起久違的憤怒,聯想到過去養母來找媽媽哭訴的情形,媽媽告訴他如果以後遇到被欺負的人,要敢于抗争,因為這個世界是抗争得來的。

他不顧帝釋天的阻攔去敲門,敲了三下,隔着鏽掉的鐵門,他聽見急促笨重的腳步聲,門打開的時候刮起了風,他看見那個壯碩的男人眼露兇光地看着他,手裏拿着皮帶。

他瞬間就不敢動了。

男人一把拖過了帝釋天,帝釋天還在用眼神示意他快走。

門又被關上,“砰”的一聲,聲音那麽大,對面的鄰居肯定聽見了,隔音這麽差,那麽哭聲也聽見了,除非帝釋天不哭。

他也許真的不會哭,他還期望去放風筝。

風筝,風筝,風筝線斷了。

媽媽被關在籠子裏,用謊言粉飾這個破碎世界,欺騙他要善良,要謙遜,騙他說自己永遠不會離開他的,最後為了愚蠢的愛情請人弄壞剎車,他要去反抗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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