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心字兩重(2)(1)

第46章 心字兩重(2) (1)

兩位兄長只顧笑,頗帶一絲神秘,許風遠被他們兩人起的話頭撓的心直癢癢,好奇道:哥,你舉個價?

有價無市。風寧道。

許謙益伸出兩根手指:倒也不是無價,他淡淡笑着,值這個數吧。

英鎊?許風遠吓了一跳。

我們風遠好大的口氣!許謙益看向許風寧,向他示意這位小弟心倒不小,許風寧也迎着笑道:以後倫敦交給風遠得了,年紀小,胃口倒不小!我和大哥只管坐着,看你接了倫敦這盤子,賺的盆滿缽滿!

許謙益摸摸風遠的頭,笑着跟他解釋:估價兩個億吧,是人民幣。不過這個東西,算政銷品,你即使出得起這個價,也買不到!

許風遠已然驚的下巴都要掉下來:兩個億!那也不少了!

有價無市!有錢都買不到!

許風遠不由咋舌:啧啧,可惜了!真想看看,開開眼界!

許風寧笑道:我也是兩年前恰好機緣巧合,才能見一回。這種東西,可遇不可求的,那時你還在外面念書,就錯過了!

他只這麽随意說一句,卻被許風遠這個精透鬼全聽了進去,揪出了破綻:哥,你說那東西兩年前才歸許家?那之前呢?誰有這麽大的臉,能擁有這樣的稀世珍品?

許風寧面露難色,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只得向許謙益使眼色求助。許謙益臉上依然一抹清淡,柔聲道:風遠也大了,有些事,也該知道。他笑笑,一向自矜老成,卻也跟弟弟們開起了玩笑:風遠這樣大的心!連兩億都不放在眼裏!起先不是要擁倫敦地下王國,幫我們賺的盆滿缽滿麽?大啦!家裏這點小事,怎麽能瞞過他?

風遠被說的怪不好意思,知道大哥拿他取笑,只說:以前我在念書,兩耳不聞窗外事,好像錯過了很多熱鬧?

熱鬧?許風寧接過話頭,頗有感慨:這種熱鬧還是不湊的好!

撂着許謙益的意思,大概是萬事不瞞風遠了,他看了許風遠一眼,稍微穩神,話匣子便打開了,過了一會兒,說道:怎麽遇上那個女人的,許家是怎麽得到這串價值連城的項鏈的,……還是讓大哥來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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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遠年少,性子正活,一聽這話,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這……還和一個女人有關?!

要不然,你當那串冰滿翡翠什麽來頭?風寧笑笑。

什麽來頭?哥你剛剛講過,它是我們世家的東西?許風遠很聰明,聽過一遍的話,很快就記住了。

許風寧不由贊一句:記性不差。

他剛剛的确講過,風遠年紀太輕,連他們世家的東西都認不得。那東西……的确是世家的,但不屬于許家。

它的前一位主人,是溪口張氏的未來當家,張風載。

許謙益坐下,呷了一口茶,眼神飄飄忽移向了窗外,一場雨剛過,枝葉新綠,眼前亮閃閃的,只要淡淡這麽吸一口,滿肺腑的清香潤澤。

他的聲音淡淡回旋在房間裏:兩年前,也是這樣的大雨天。有一位女士冒雨來倫敦家裏,指名要見我,那時我剛剛和易家合作談了一場生意,那段時間往返倫敦和俄羅斯,忙的腳不沾地,我讓人去安頓那位女士,有空再接待。誰料,助理回來告訴我,那位女士立在瓢潑大雨裏,說不見到許先生連門也不肯進!好剛烈的性子!許謙益淡淡笑着,好似一下子回到了兩年前的那個雨天,頗為自嘲:我那時倏忽間便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卻沒有立時把他們兩個聯系在一起……怎麽會是他呢?他撫掌撐着額頭,兩根指頭輕輕自眉心滑至太陽穴,臉色平靜,笑意卻疏疏落落萦繞眉間:我怎麽也想不到,那位女士,竟然帶來了張家的消息……果然是他的品味,連性子都這樣像!

許風遠聽的一頭霧水,他太小,對那些陳年恩怨也不太了解,雖然依稀知道當年五大世家變成如今四大世家另有內情在,但一時也無法聯想到,許謙益口裏的那個他,居然是溪口張氏年少盛名的小先生,失蹤多年的張風載。

他心裏有太多的疑惑,很多問題都想問,但卻無從開口,好在許謙益并不賣關子,很快就繼續說下去了:

我那天實在困乏的很,俄羅斯那邊出了點事,易家在撐着,我心裏也不好受……說實話,并不想見那位遠道而來的女士。誰料,那位女士很快又派人傳話,說他丈夫失蹤前曾經交給她一個小匣子,千叮萬囑一定要帶着匣子來找倫敦許家,如果匣子在此之前被打開,她就有殺身之禍,但如果匣子完完本本地落在許家手裏,對她而言,就是最好的保命符,許家不惜傾帝國之力保她一生一世周全!我當時有點發懵,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才敢說這樣的大話?

嗬,口氣倒不小,就算唐寧街那位,也不敢這樣跟許家說話!不怕許家下絆子影響帝國運作的話,只管撂大話!許風遠叨叨,只管這樣,卻是愈發激起了他的好奇心。許謙益簡直是一個完美的說故事人,停的恰到好處。

他又呷一口茶,清朗的聲音徐徐揚起:風遠,我當時也像你這樣,好奇的緊,再也不顧身體勞累,很想會一會這位女士。我剛要走時,門口遇見茂公的人,火急火燎來找我,說茂公發了話,請小許先生萬萬大局為重,一定要去見一見那位女士。不見,一定後悔終生。我納了悶,茂公向來不管這些瑣事,養大了許家一代一代小少爺,如今早就閑居後院養老,怎麽還有空來管這樁看起來裏裏外外都莫名其妙的事?這一下,我愈發好奇,走的很急,看見那位女士時,她果然站在冷雨裏,那天雨下的很大,水汽氤氲,一層一層裹着她,如在蒸籠裏。她皓齒明眸,再狼狽也沒能掩蓋那樣落拓的姿色,‘恍如天人’,我當時只能想到這樣的詞來形容她。心中暗暗慨嘆,說到這裏,許謙益臉上不禁浮現一抹笑意,稍縱即逝,馬上就要說到故人了,那份微妙感也淡淡遠去,看來張大哥過的不錯,即使狼狽一無所有,身邊至少還有佳人相陪。

他很少誇女人的容貌,今天聽到許謙益對那位冒雨而來的女士贊不絕口,連風寧都不由笑了起來:大哥,我以為你一心只讀聖賢書,長年奔波勞碌,忙着為父親分憂,對于女人美醜毫無辨識,沒想到,大哥心裏也知道怎樣的女人算美,有沒有一點‘心向往之’?

許風寧拿他開玩笑,他握杯盞的手略一頓,笑道:你以為大哥是傻的?長的是美是醜都不知道?

許風寧掩嘴笑。被許風遠推了一把:哥你別打岔啊,聽大哥說下去……

流光迢迢,清潤的嗓音把室內一衆人都帶回了兩年前的那個雨天。

她站在冷雨裏。水珠順着鬓發一點一點往下淌,濕透了的發絲結成一處,那雨水,卻襯得她臉龐更加清潤美麗,皎皎如天上明月。她不卑不亢地立在那裏,勁如松柏,神色是淡淡然的,好似對于這世上的一切,都已經不在乎了。但惟獨胸前捧着的那只鼓囊囊的小袋子,卻珍視再珍視,她用身體護着它,不讓它浸一點雨。

那個凄凄落落的背影讓他想起張風載,那股落拓自明的氣質,果然與溪口張氏的熏養如出一轍。很多年了,他居然在倫敦的大雨裏,在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身上,遇見了張氏的印跡。

許謙益一貫紳士,走到她身邊時,不由皺眉:怎麽不打傘?他穿家居長衫,身後跟着一行人,走前的一位和他并排,撐開黑色大傘替他遮雨。許謙益從邊上那人手裏接過了傘,托手遞出,為她頭頂擋了一片雨。

她擡頭,望着黑傘撐開的一圓天地,眼神孤落,睫毛顫着,薄透如蟬翼。

許謙益這時才細細觑她,果然漂亮,很細膩的皮膚,這樣迎着天光,竟看不出一點瑕疵。只有雨水緩緩從光潔的兩側滑落,襯得肌膚如凝脂。尖下巴、飽滿的唇、長睫毛、眼睛很大很有神,只一眨,便似有熒光溢出,亮閃閃的,就那樣迥然有神地盯着你望。

大概張風載就是這樣輕易淪陷在這片倔強倨傲的溫柔中罷。

他這樣想着,唇角微揚,不覺心明愉悅。

這位女士……要怎麽稱呼?他想了一下,用英語紳士地問道。來人外貌看起來是東亞裔,但他不敢确定是不是華人,短暫權衡一下,還是選擇用英語交流。

我姓黎。她用中文答道。

許謙益突然覺得放松了,向她微笑:我們進去說話?

她點點頭,卻不走,孩子似的從懷裏捧出那個裹的完好的小匣子,遞給許謙益。

許謙益微愣一下,伸手接過,很漂亮的織錦纏繞着,那小匣子躺在他手心裏,讓他覺得手底一熱。——那位黎小姐太寶貝這個小匣子,藏的太緊,遞給他時,上面還留着她的體溫。

給我?許謙益一時不知該怎麽說。

我老公讓我給你的,她突然吐了吐舌頭,這時才顯出了一點小女孩子的調皮可愛,好似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連忙補了一句,我是說,我丈夫。

我聽得懂。許謙益也笑了起來。

家族這樣老,一進門,撲面而來的陳舊氣息恍然把人帶入了民國時光,黎小姐看起來很聰明,她大概也意識到了許家家宅深厚,和普通人家不一樣,掩在倫敦這樣繁華的大都市中,卻依然保留着中式做派,想必規矩很嚴,先前碰到的老管家許茂之,他們都叫他茂公,那時便讓她怔了一下,恍下便意識到自己口出老公的稱呼可能不太妥當,慌忙改口。

她的小慌措許謙益看在眼裏,只覺得這個女孩子又冷又可愛,兩種完全不同的氣質卻在她身上兼容,心下暗忖,到底是什麽來歷?

沒關系的,老家族就這樣,我們也不太喜歡。我弟弟跟你年紀差不多,他們也反感不倫不類的稱呼,許謙益輕松地笑笑,有多反感呢?吃飯時和長輩在一起,叫‘爸爸’是要被敲戒尺的,我們只能稱呼‘父親’。許謙益聳了聳肩,笑的很溫暖。

她也笑。暖暖的流光竟在她臉上漾開。

連許謙益都看的一愣。

怪不得我先生說,小許先生是個好說話的。

你先生……他本想問你先生是誰,話說了半截卻突然頓住——他的手已經滑到了那只匣子的織錦外殼,織錦漏了一個缺口,那只匣子的一方角已經露了出來,他的手一頓,拇指摁住缺口,竟然有點顫抖。

你怎麽了?她看出了不對勁。

許謙益微一擡頭,因為身高的差距,想要更清楚地與她對視時,又只得低頭,視線下垂。

他匆匆收好那只織錦匣子,把缺口堵上,很小心地收起來:沒什麽,我也有這樣一只小匣子,他頓了一下,道,一模一樣。

放什麽的?她歪着頭,有點好奇。

扳指,許謙益看她,又匆匆收回視線,我的扳指。他擡手,拇指上那枚扳指照在天光下,熠熠生澤,羊脂玉瑩潤透亮。

真漂亮。她由衷贊嘆。

他咳了一聲,側過頭去,正色問道:你和張風載是什麽關系?

他以為那位黎小姐會答出什麽驚天動地來,沒想到她卻一愣,反而問道:張……什麽?我不認得。

不認得?許謙益差點失态:那你怎麽會有這個東西的?

我先生給我的,她眼底也閃過一絲訝異,又問道,裏面裝的是什麽?

是什麽,你不知道?許謙益更加驚訝。心裏暗忖,如果真是張風載交給她的,那她沒有可能一無所知呀。還是……張風載壓根兒就沒有跟她說?許謙益乍然問道:你先生叫什麽名字?

他姓黎。那位小姐的眼底終于有了憂慮之色,好似她根本就不願意提及往事,提起她的丈夫。

那你叫什麽?他突兀問道。似乎剛剛她還對他說過,她姓黎。夫妻都姓黎,會不會太巧?

黎清。她想都沒想,回答道。目光裏灼灼之色如練,這張臉太漂亮,的确只要欣賞,就是一種美的享受。

很好,婉兮清揚,許謙益溫和地笑,是個好名字。

她倒不笑,反而撇了撇嘴,很誠實:你是不是覺得這是個假名字?我在騙你?許謙益剛想解釋她誤會了,卻不料她又說話了:沒錯,我就是在騙你的。十幾歲的時候,我就用這個化名了。

許謙益脫口而出:為什麽?

因為我喜歡他,十幾歲的時候就喜歡了,她談起自己的情史時,一點也不臉紅,仿佛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水到渠成的,還有,她又說道,對我來說,用個化名會更安全——你知道的,我一直被人追殺……

她說話的口氣簡直像個小孩子在吓唬人,許謙益被她逗的心頭愁雲頓減,他居然也跟她開起了玩笑:你被人追殺?我不知道呀!

他們終于進了屋,許謙益叫人給她準備了熱水洗澡,換一身幹淨的衣服——她走時,突然回頭問他:那裏面到底裝的是什麽?你能告訴我嗎?

一樣好東西。

賣關子?

許謙益擡頭看她,微笑道:你不是說我的扳指很漂亮嗎?沒猜錯的話,你帶來的這個東西,比我的羊脂玉漂亮一百倍!

她明明驚的咋舌,卻偏要說:才一百倍呀?

許謙益大笑起來。

夜間圍爐,一盅酒,一盞茶,燈光暈暈黃黃地閃着,他一人擺了棋盤互搏,黑子落,白子回,眉頭在暈黃的燈光下愁愁鎖着。

偶一擡頭,問身邊的助理:出來了沒?

助理葉染跟他很多年,講話間都是朋友的玩笑,沒有太多顧忌,便笑道:許先生等急了?女人都是這樣的,洗澡慢,化妝慢……

他看葉染一眼,剛想起身,裏間卧室的門已經被推開,她從內衛裏走出來,毛巾攏着濕漉漉的頭發,水珠滴滴答答落下來,幾束發绺服帖地籠在額頭上,就像不久之前她孤身一人落在大雨中的樣子。

去給黎小姐吹一下頭發。他回頭,向葉染笑道。手中的白子卻已經落下,铿然一聲,驚的滿室都是回音。

她探頭一看,笑了起來:一個人下圍棋?多無聊!

你會嗎?來一盤!他笑笑,指間轉着一黑一白兩色,眉眼間有淡淡餘味,只等她回答。

她咀聲,突然孩子氣的嘟哝:他以前教過我。

你丈夫?許謙益手夾一枚黑子,放在唇邊,輕輕落了一個吻。那子兒也是很漂亮的色澤,大概不是平常的材質,許家手筆,大多價格不菲。

她點點頭:他會很多的。眼中雖不經意,卻閃過一抹崇拜之色,她于他的感情……大概很深吧?

許謙益微微點頭,若有所思:如果真是他……那他的确會的很多。

張家傾帝國之力栽培的繼承人,怎麽可能會的不多?在許謙益的認知裏,即便有人說張風載能舉手乾坤,他也毫不懷疑。

黎清坐了下來,和他對局,那瑩透的子兒捏在手裏,冰肌生涼,她大概也發現這圍棋子不同尋常,低頭唔了一聲,若有所思道:你們真奇怪。

許謙益笑笑并不答話,他知道她說的奇怪是指什麽。外人看來,這樣與世隔絕的百年老族,一行一動都是很奇怪的。

他突然捋了棋盤,那幾顆子兒白的黑的混成一團,在他指下瑩瑩透透,襯他拇指上那枚玉扳指時,竟成色不分。

黎清一驚:怎麽了?不想玩兒了?

給你看你帶來的好東西。

他淡淡一句話撂下,起身便去取保險箱,在他的書桌下面,一道一道的審驗程序,指紋,視網膜……非本人在,絕對拿不到。

她的心幾乎要跳出了喉嚨口:

他說過,我不能看的。

許謙益愣了一下,淡笑:你這樣聽他的話?

黎大哥不會害我的。

那樣簡單卻堅定的信任,只一句他不會害我,就把全部的信念都交付,聽他的話,千難萬險跋涉,就為了聽他的話。

許謙益唇角微動,看來張風載福氣不淺,落魄潦倒到這樣的地步,還能一生一代一雙人,平常夫妻,哪能有這樣二話不說的傾心相托?

那沒事,許謙益擺擺手,轉身靠近她時,那只小匣子已經被他托在手裏,他說的對,沒到倫敦之前,你看了這匣子裏的東西,的确會給你引來殺身之禍,但現在不一樣了,他吸一口氣,仿佛在做出鄭重的承諾,現在,倫敦會保護你。他頓了一頓,又說:不惜,傾帝國之力。

為什麽?她好奇道,長長的睫毛在暈黃的燈光下倏忽閃動:黎大哥也是這樣講的。他說,倫敦會保護我,但那是最後一條路,不到萬不得已,一定不能找倫敦……只有實在走投無路了,才能出這最後一張牌。

許謙益啞然,張風載真是動了真心,事前千瞞萬瞞,把這樣珍貴的東西交給眼前這個女人,用盡了心機要護她周全。怎樣刻骨的愛,才能讓他如此絞盡腦汁,耗費心力。

他不由地擡眼觑她。

說到最後時,她聲音有些啞然:我……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呀!

她吸了一口氣,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很小心地搓着手,道:有些冷,暖氣可以打的熱一點嗎?

許謙益回過神來:當然可以,你剛淋了雨,要注意身體。回身吩咐葉染:去給黎小姐倒杯熱茶。又回頭看黎清,似乎是在征求她的意見:君山銀針好不好?這裏不比國內,可能貨沒有國內正。

她很開心地搓手呵氣:沒關系的,只要有杯熱的白開水就行。

織錦輕輕被剝開,那只精致的小匣子露了出來,纏絲金線一層裹一層,繡功很好,她從前對着這匣子的時候,就在想,只怕光這匣子就價值不菲吧?裏面的東西又該是怎樣的價碼,才配得起這只匣子?心撓的難受時,想起他的話,也只能忍住不看。

許謙益那雙手生的很好看,他鮮少握槍,和穆楓白斯年他們不一樣,他是虔敬溫和的許家大少爺,只愛關在書房裏看書,不練槍不打靶,因此手上只有中指有筆繭,練槍本應有的那層薄繭一概全無。是雙讀書人的手。

他拆封拆的小心翼翼,修長的手指靈活翻飛,打開匣子的那一瞬間——她和他都輕輕吸了一口氣。

滾圓通透的冰滿翡翠托在他手裏,每一顆珠子都是一樣大,渾然如一體,耀的滿室都黯淡了下去。

果然,他拇指那枚羊脂玉扳指着實被比了下去,本也是瑩透的色澤,在冰滿翡翠的襯托下,華色淺了不少。

黎清驚奇不已:真漂亮!

許謙益輕笑,把自己的扳指湊近了些,問道:有一百倍麽?

她咂咂嘴:這……這是什麽東西?怎麽會這麽好看?

溪口張家的東西。他淡淡說道,側頭時,眼中多了一抹哀傷。眼前這個女人,大概還什麽都不知道吧?張風載的隐忍與哀愁,她全都不知道!

果然,黎清歪頭看向他:就你說的那個張什麽……她狐疑:可是,黎大哥怎麽會認識他?

許謙益嘆氣,不知該怎麽跟她說。

總之,以後你的安危,許家負全責。想了一下,他只能這樣說。

那這個東西?

先放家裏的保險櫃,我得讓父親過過目。過段時間,再送美聯儲地下密室吧,全械美師看守,放心,安全的很。

她一口茶差點噴了出來:美聯儲?!她咳了兩聲,驚訝的岔了氣:你們家到底是幹什麽的?這麽高端!

許謙益笑笑,遞上毛巾:你還好吧?見她好奇,只得搪塞:我們家和你老公家,多年來幹的都是一回事。

那不可能!她跳了起來,連連擺手:黎大哥可是正正經經的生意人!她吐了吐舌頭:唔,可能還有一點黑道背景……

那我們家就不正經?許謙益大笑,反問。

葉染又沏了一杯茶,換過她的涼茶,給她捂手。她道一聲謝,很開心地捧着,吹熱氣,那玩态,像極了小孩子。

許謙益看着他,心裏總是想起張風載,好似那兩個影子就在眼前重疊,恁是交替,也變不過一樣的感覺。

張風載把她保護的怎樣好,才能讓她不經意間依然流露出這份憨态和孩子氣?

他忽然問道:就你一個人來的倫敦?

她略一點頭,突然又搖頭:不是的!她捧着熱茶,笑了起來,嘴角邊現出兩粒漂亮的梨渦,盛滿盈盈的溫柔和暖意:還有我兒子,我兒子也在倫敦。

他大驚:你兒子?!

難道……竟然都是弄錯了?還是……張風載真的有兒子了?

你別這樣看我!她撅撅嘴:有兒子算什麽了不起!我都這樣大了!

許謙益笑笑:我比你更大,我還沒有兒子。話音剛落,卻聽見黎清輕聲說道:可是黎大哥他不知道,我是偷偷生的……他當時還不知道我懷孕了……

似乎是個不太愉快的話題。許謙益不敢繼續追問,也許真的只是弄錯了,眼前這個女人的丈夫……或許根本不是張風載?

他眉頭微鎖,心裏像被堵了一團棉花,噎的難受。

可是……如果不是張風載的話,他又是怎麽得到這串冰滿翡翠的呢?還有他對黎清說的那些話,分明深谙其中的門道,他知道,只要冰滿翡翠一出,他亮明身份,許家就一定會保護攜着他名義而來的這個女人。愛的太深,才會讓他這樣孤注一擲,不怕身份暴露,只要能讓她遠離危險,他情願奉上冰滿翡翠,讓全世界都知道,張風載還活着。

一切的犧牲,只為了一個女人。

從此,他恐怕穹廬末境,一生都要過着躲躲藏藏的日子。

許謙益微哽,猝然問她道:你兒子叫什麽名字?話出口時,連他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問一個小孩子的名字做什麽呢?

黎清微一怔,擡手撩了撩頭發,笑時兩個梨渦若隐若現:黎唯朝。這是大名,我取的,黎大哥根本不知道有這個孩子。她腼腆地笑着,有些不好意思:也可以說一個字是黎大哥取的,以前我們說起孩子時,黎大哥說,将來如果有孩子,一定要嵌一個‘唯’,其他都聽我的,就算叫‘唯花貓兒’‘唯花狗兒’都行……

許謙益聽的出神,見她停了下來,急忙問道:為什麽?

我也問他為什麽呀,是不是以前女朋友名字裏有個‘唯’字?我就不開心啦,他就抱着我,不說話,我知道他不開心,也不敢再問……她嘴角邊浮起一個蒼白的笑,很快又說道:但我知道他不是不愛我!說是他前女友,我那都是開玩笑的!黎大哥連前女友都沒有,就只有我一個!他抱的我好緊,我差點透不過氣,她籲了一聲,眼睛有點發澀,晚上起夜的時候,他不在,我裹着被子跑出去,看見他一個人在陽臺上抽煙……他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那一天,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

許謙益呷了一口茶,故意避開她的目光,眼裏淚光微閃,許家最有威望的小先生,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哽咽欲語。

他的聲音飄如輕絮,卻多了一份确認與肯定:

是他了。他是‘風’字一輩,再下來一代,從‘唯’,的确……從‘唯’字啊……

他唇角微揚,笑意裏帶着幾分悲傷。一聲嘆息落下,形如外面卷了一地的枯葉,翩翩如黃蝶。他的手指扣着桌面,羊脂玉映的那老舊的沉木桌顏色愈深。

許風遠聽的愣住了,過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啧然道:真有意思。看來張氏星火不死,那個女人……倒找上門來了。

許風寧咳了一聲:風遠現在知道那串冰滿翡翠是什麽來頭?

不等許風遠回答,許謙益已經接話:昔日五大世家分了華人世界,在海外傳承數代,各家都有信物傳給當家主事人,我許家是這枚扳指,許謙益舉起左手,拇指那枚羊脂玉扳指耀在燈光下,通透晶瑩,煞是好看,穆家的那塊玉玦,如今還挂在梓棠脖子上——那天在三藩穆家祠堂裏,梓棠領家法前曾經摘脫那玉,風遠你見過?

風遠點頭,想起穆家祠堂那一場驚心動魄,穆楓為了褚蓮,不顧一切的瘋狂,不由覺得牙根裏發冷。他的那位九哥,真是由頭徹尾,被一個女人困住了。

那這串冰滿翡翠——是張家的東西?他當然不笨,很快接了下頭:它屬于……

張風載。許風寧冷冷冒出三個字。

這一場雨剛過,才緩了一會兒,又飄起了輕輕絮絮的點子,倒像在為他們說這故事襯氣氛。

更有意思的還在後面,許謙益接風遠那一句真有意思,乍然道,那位黎小姐……不僅帶來了張大哥的消息,她居然連三藩那位爺的心肝寶貝都知道!

加利福尼亞州。三藩市。

午歇也不安生,悶雷滾過一陣接一陣,眼看這天怕是要下雨,空氣窒的人難受,穆昭行攜幾個警衛排在屋外環曲游廊裏,一雙耳朵警敏地湊着內室,生怕裏面那位爺一覺醒來,有什麽吩咐,一時找不到人。

穆昭行也局促着,倫敦已經來了消息,叫他盯着,能瞞多久便瞞多久,眼下穆楓大病未愈,要是再讓他知道褚蓮……還不知會生出什麽亂子。按穆楓的性子,發狂發瘋起來,整個東南亞從此都免想安生。

穆昭行排在游廊裏踢踏踱步,手心裏已經沁着一層細密的汗,大正午的,連太陽都奢于探個腦袋,這樣雲滾雲的天際,瞧的他心裏直生煩悶。忽然,那內室裏好似有了動靜,他一激靈,整個人都清醒了,靠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穆先生?

裏面有輕微的咳嗽聲。但緊着,咳的并不太烈,穆昭行眉頭不減反蹙,他知道,是穆楓強忍着,咳嗽動作太大,必引起心口一陣疼,牽的傷處撕裂一樣。

穆先生,要什麽?他等不到回答,略一頓,示意警衛繼續守在門外,自己卻輕輕推門走了進去。

穆楓正居床上,已經坐了起來,還是原先一樣的威儀,眉毛攢着,略一動,就能叫人驚破了膽。但他氣色并不好,臉上一态病容,嘴唇煞白幹裂,仿佛渴水的新苗,只要兩滴雨潤上去,全能給吸收了進去。

穆昭行略一頓,見穆楓在看自己,那雙眼睛黑沉飽滿,似墨玉。

他吃力地擡手,指向穆昭行——

穆昭行一怔,走前了兩步:穆先生?

去。很艱難地從唇齒間蹦出一個字,他還想再說些什麽時,卻吃不住那股突然湧上來的勁道,開始猛烈地咳嗽起來。

穆昭行蹙眉,心情大不快,很為他擔心。

好在他很快穩定下來,唇角動了動,低聲道:把她找來。穆昭行一愣,略微退後,軍靴差點踢了矮幾的小腳子,穆楓生怕他沒聽懂,又吃力地補充:把夏芊衍找來。

他頓了頓,心思是從沒盤算過要違背穆楓的意,但那腿,卻像灌了鉛似的,怎麽也邁不出去。

杵着?穆楓眉心一皺,發不了火氣,只能用最簡短的字來表達自己的意思。他額上沁了一層汗,整個人似乎都在晃虛,穆昭行大着膽子問了一句:穆先生午覺沒睡好?

快去。

只兩個字,他向來省意。況且還在病中,也不願多說話。穆昭行腳下才晃虛,心想再不按吩咐去做,只怕小野狼恢複一身力氣,又能滿原野奔跑時,第一個要拿他開刀作筏子。

再擡頭時,正好和穆楓視線對接,見他臉色蒼白,唇角微動,額上汗出的更密,手指也在微微抖動,但卻似拼命強忍着前勁的不适。穆昭行也于心不忍,只得退後幾步,輕聲說:馬上就去,穆先生再忍忍。

剛退到門口,想要離開時,卻被穆楓叫住:等等。

他大訝異,回頭看穆楓——他仍是居中坐在床上,眉眼不帶一絲凝滞,正舉着手,似要把人攔住。

穆昭行連忙問:穆先生還有事?

穆顯呢?我很久沒有他消息了。

這是自穆昭行進門以後,穆楓說的最長的一句話。他喉嚨發澀,嗓子本有舊疾,此時一并迸發出來,聲音啞的很,讓人不忍心聽。

穆昭行卻一頓,腿差點打起了哆嗦——

穆先生先養身體吧……

我問你,穆顯人呢?!他音量猛地拔高,沙啞的嗓音裏盛着怒意,他一脫手,差點把蓋在膝上的軟被掀掉!

穆顯……他不是……跟太太在一起……穆昭行已經語無倫次,唯唯只說出這麽一句話。

穆楓喉嚨冒火:我不知道他和阿季在一起?!我問你,為什麽這麽多天都沒有消息!

穆昭行滿頭冒冷汗,不敢直視那位小爺,更不知要怎麽回答。他觑穆楓時,穆楓已經忍的夠難,才不多的時間,嘴唇看起來更白,手也抖的厲害——他一屈身向前,差點磕到床沿,牙縫裏倉促地擠出這麽一句話:穆先生,我去叫醫生來!他倉皇要走,卻被穆楓拉住:阿季呢?

只有這樣一句話。他瞪着穆昭行,眼睛裏滿是血絲,像一頭憤怒的困獸,被束住了四爪,想要揚火,卻苦于無力洩出,他聲音更啞:人跟丢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可夠肥?張先森終于千呼萬喚始出來啦!老讀者可能已經看出點苗頭了,對~~的确是這樣滴~~~

我就不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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