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前傳(9)(1)

第102章 前傳(9) (1)

是這個?穆楓居然有點緊張,掏出了那盒東西,在她眼前晃過,褚蓮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低聲:你……你拿出來幹什麽……

安全/套?他淡淡笑了笑,把褚蓮拉到桌邊:阿季,你……你過來,我跟你說……

他要給她一個解釋,就算她不想聽,不在乎。

褚蓮坐下,卻聽見穆楓堅定吐出兩個字:拆開。

她羞的整張臉脹的通紅,自然不會動手。穆楓頓了一下,索性自己動起手來。塑料封紙撕拉的聲音,刺耳生硬,褚蓮微微側過臉去,很不适應這種動靜。孤男寡女,共在一室,而那個男生,居然當着她的面,在拆那個……東西。

多奇怪……啊。

男生專注認真的樣子太讓人着迷,褚蓮看了看他,不好意思地挪開目光。他的側面輪廓十分漂亮,線條柔和流暢,那是穆楓,她的小楓哥,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從小男孩長成了男人的樣子。

阿季,你說的對,我從來不屑在這些什麽活動上浪費時間——如果不是因為某些特殊原因,我跟風铨,根本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安道爾公國。他停下來,看着她,漂亮好看的睫毛在暗弱的燈光下翕動。閃閃如蟬翼。

那……你們是要幹什麽?她鼓足勇氣,很小心地問道。

穆楓果然變得更嚴肅:談生意……

什麽生意?

阿季,你問的太多了……他噤口,看了看褚蓮柔弱的神态,終于有些不忍,很小心地伸手,輕輕去撫摸她的臉,褚蓮本能地退開,穆楓嘆了一口氣:阿季,我和風铨都想保護你,家族的事,部分是擺不上臺面的,你知道的越少,可能應對的危險,也越少……

她低下頭,不說話。

穆楓繼續說道:我這邊需要一批軍火——我們下榻的旅館是早就訂好的,老板娘是我的人,旅館的地下室被我挪作了臨時‘軍/火庫’,除了我和風铨,還有阮,其他……沒人知道這件事……

褚蓮大訝,果然有貓膩!戴維跟她說的那些胡話,七七八八是真的!她揚起頭,問道:小楓哥……你,到底在幹什麽?

女士不問家事,他阻止,阿季,這是世家的慣例,你忘了?

‘女士不問家事’?就是因為他們什麽都不跟我說,哥哥和父親才出了那麽大的事!沒人能救得了他們!她聲線抖的厲害:風載哥哥呢?還……還不是一樣……他們都走了!留下我一個人……一個人!

穆楓有些生氣,拔高了音量:什麽一個人?我呢?!不是還有我陪着你?

她一怔,眼淚簌簌落下:小楓哥,說實話,這次大事後,世家暧昧的态度讓我很驚訝——穆叔叔、易叔叔、白叔叔、許叔叔,他們都對我很好,表示只要我願意,随時可以把我帶在身邊,當女兒一樣養。……他們,真的對我很好,很好很好。她哭的很壓抑,很叫人心疼:可是,……他們,為什麽好像在刻意回避某些事?比如,竟然不急着追查滅張家滿族的幕後推手?怎麽不在華人世界家族聯盟上為溪口張氏叫屈、讨回公道?

她越說越激動,整個人幾乎都被失控的情緒包裹,穆楓也被觸動了情緒,伸出手臂,将她抱緊:我們不談這個,阿季,我們……不談這個。他顯得有些疲憊。

是他談不起。

他開不了這個口。張家滅族,與五大世家內讧有很大關聯,他要怎樣跟褚蓮說,那樣殘忍的夷滅滿族計劃,他也有份的?雖然無心,但至少,穆家罪過其大。

張風載是個聰明人,他和我們一樣,都愛你,都想保護你。他的嗅覺是超前的靈敏——阿季,你還記不記得,十一歲那年,他讓你孤身一人來三藩投奔穆家?我在想,那個時候他就有意将你和張氏逐一撇清關系……後來發生的事,他有預感,但不敢确定,一拖再拖,直到……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褚蓮已經泣不成聲。十一歲那年,她聽張風載的話,孤身一人跑來三藩,将張伯父希望帶到的消息遞給穆家,就是那年,在三藩地下賭場,發生了那場意外。十一歲的她,和十三歲的穆楓,在三藩地下賭場,不動聲色地幹掉了前黑手黨成員。

而穆楓,為她失去了一截小指。

此時此刻,穆楓站在她面前,告訴她,他愛她。數年前,少年穆楓沖冠一怒為紅顏,原來是為這份埋藏心底多年的愛,預先設了伏筆。

穆楓拆了塑封紙,将盒子扔在桌上。花綠的紙封盒,裸/背的男女相擁,性/用品,安全/套,每一個字,深想都叫人臉紅心跳。

褚蓮的目光掠過紙封盒,臊的滿面通紅,很快挪開視線。她的小動作和小羞怯,都被穆楓看在眼裏。他笑了笑:阿季,是小楓哥‘為老不尊’?

誰……誰說不是……她輕聲嗫嚅。

那沒什麽。我只管跟你解釋,不管其他——我……我同阮素泠,真的沒有任何問題。你開門的時候,看見阮素泠了?其實,我的房間,當時有三個人,我,阮素泠,還有風铨,風铨也在。

他很真誠,是嚴肅負責任的解釋。

風铨哥哥也在?褚蓮吃了一驚:那……那你們……拿那個東西幹什麽?

穆楓有些尴尬,卻偏偏還要拿她玩笑:我忘了,我的阿季已經長大啦。他伏低身子,将一張放大的臉湊到她眼下,笑了起來:以後在阿季面前,小楓哥不敢不正經。

她推他:走開點……

像小女孩的撒嬌。穆楓哈哈大笑。

以前我在南美洲叢林裏接受特訓時學到的冷知識——安全/套用來包槍口可以防潮。用安全/套裝炸藥一度在軍界盛行,最簡單實用的方法。他笑起來特別好看,一口整齊的白牙,分明是冷硬倔強的孤狼,在她面前,卻溫馴的像只小綿羊,笑容裏藏着陽光的味道:我和風铨做過實驗,用安全/套将打火機裹起來,扔進水裏,二十四個小時再取出來,都是完好的,一點也不受潮。

他俯身,貼近她的面:阿季,這個解釋滿意嗎?被你撞破的那一幕,是我和風铨、阮素泠在準備東西去地下室整理那批軍火……我得把那批‘貨’運走,連夜。

他使壞,居然歪着頭輕輕在她臉上親了一口,褚蓮一避,正巧撞上他的手。他笑了起來:阿季,別這麽快拒絕我。你可以做風铨的妹妹,謙益的妹妹,張風載的妹妹,你愛住哪兒就住哪兒。但我不需要你做我妹妹——不管你住在哪兒,最終,你都會回到三藩。

褚蓮腦子嗡嗡直響,連緩沖的時間都沒有,就被穆楓打橫抱起,輕輕放到床上。她緊張的不能呼吸,頭頂一片陰影壓了過來,緊接着,穆楓微笑的臉在她眼前浮現,他單手支着床,努力控制平衡,曲起身子,慢慢地壓了下去……

褚蓮一側頭:小楓哥,你……

有沒有好好考慮我的話?他吸了口氣:阿季,我是認真的。如果你想好了——我們馬上可以結婚,你休學一年?

不……她撇過頭去。

穆楓眼色一滞,心驟地緊縮,第一次,他終于深深地意識到,這一段路,難走的很,他觑她:是因為……張風載?

褚蓮沉默半晌,終于,點頭。

他整個人似蔫了一般,頹頹然翻身,和她并排躺在床上。許久才沉默起身,——他害怕的不是褚蓮另有所屬,穆楓的自信從來不會這樣容易消磨。而是,如果阿季知道他和張風載的死有莫大的關聯,她會怎樣對他?

只要一想到這一層,他就莫名害怕。他太了解阿季,倔強堅忍就像鏡中的另一個自己,他們彼此張着滿身的刺,未來……要如何忍着痛迎向對方?

他要走時,門已經被推開,易風铨腆着笑看他,那臉色就像在問,事情處理的怎樣,要不要幫忙?

穆楓牙齒間蹦出一個字:滾!

褚蓮仍然躺在床上,不動。但她心裏怕極了,她知道,這回小楓哥是真的生氣了,也許,也許他再不想理她了。

誰想穆楓撐着門沿,溫和說了一聲:阿季,我要走了。你早點睡。

她坐了起來。看着他,眼中閃着淚光。

穆楓疲憊地笑了笑,走近她:不要哭啊,忙過了手頭的事,帶你去玩?他輕輕靠近她,擡手給她擦眼淚,褚蓮忽地抽出手,緊緊拉着他伸來的手,穆楓一頓:怎麽了?

我……我以為……九哥再也不要理我了……

怎麽會?穆楓笑的很溫暖:阿季,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離開你的……

褚蓮抽着鼻子狠狠點頭。

那,現在可以放小楓哥離開了?他寵溺地捏了捏她的臉:今天,是小楓哥太唐突,吓着了你——你別介意,小楓哥第一次跟女生表白,沒……沒經驗。

第1 03章 前傳(10)

早上醒來的時候,穆楓已經離開。連帶那批藏在地下室的軍火,也一并消失。注銷旅館入住信息的,還有麻省理工的另外兩位學生:易風铨和阮素泠。穆楓沒有給她留下一句話。

但她也并沒有覺得很驚訝。只是接下來的行程,總是興致缺缺,心裏空落的很。旅舍的華人老板娘看她的眼神和以前不太一樣,對她關照的很,有一天,他們學生團集體出去活動,她沒興致,頭又有點疼,便獨自留下來,老板娘趁空遞給她一張便簽,她接過來,便簽頁是一行水印的楷體,很漂亮,風骨遺立,留字的人應該有十年以上的功底。

是中文,這裏很少有人會留中文便簽。她輕輕念了出來:醉魂應逐淩波夢,分付西風此夜涼。

是穆先生叫交給小姐的。老板娘笑了笑。

他還說了什麽?褚蓮問。

老板娘笑着搖頭:阿季小姐有問題的話,不如回三藩的時候親自問穆楓少爺。

是他的人,才會稱呼她為阿季小姐。穆楓果然眼線多、人脈廣,即使離了境,在西歐群山環抱下的安道爾公國,居然也有他安排的人!

醉魂應逐淩波夢。

向來隐忍深藏的穆楓,居然也會有這樣柔情萬種的表達,是愛而不得,才叫他悲傷。

淩波夢。一夢不得。

她退了一步,很有禮貌地道謝,又問:您是在三藩長大的?

老板娘回答:我祖父是49年遷出的華人,一直跟随穆家在美洲生根,後來,父親承祖缽,是穆先生善待,才能在三藩養家糊口……我喜歡做生意,看上了法國、西班牙交界的這塊土地,起初創業的資金都是穆家的資助。穆楓少爺讀書時常來這兒做義工……老板娘笑着,對生活的饋贈,似乎十分知足。

這兒環境很好……褚蓮由心贊嘆。

穆楓少爺也很好。老板娘意味深長。

她沒有想到,比利牛斯雪山腳下一別,她和穆楓,很久都沒能再見。

一年。她整個冬天都是在倫敦度過,穆楓不肯見她。最初得知三藩出事的時候,她天天以淚洗面,整天整天都想着飛去三藩。但得不到穆楓那邊的允許,整個倫敦,沒有一個人敢擅作主張,把她送回三藩。

她記得那天早晨,倫敦下了很大的雨。許謙益和風寧、風遠關在密室裏開了一天的密會,晚上天氣稍好時,許謙益連夜坐專機飛加州聖弗朗西斯科。

而她,被孤零零地撂在倫敦。

許謙益在三藩給她打過一次電話,而她想接三藩私人專線卻是千難萬難,要通過好幾次轉接,工作人員才會把她的電話挂進穆楓辦公室。三藩那位爺懶怠見她,工作人員早被穆昭行打過招呼,她挂進的電話,程序上自然更加繁瑣。

許謙益在電話裏囑咐她,天冷要多穿衣服,在倫敦要好好照顧自己,她很怕,聽許大哥的口氣,好像他一時半會從三藩回不來似的。

她哭着問他:小楓哥還好嗎?

許謙益頓了好久,大概是征得了穆楓的同意,才對她說:身體恢複的還可以,阿季不用太擔心,你九哥底子好,一點傷根本傷不了命……

那……其他人呢?她狠命咬着牙,眼淚決堤瀉下,是無聲的哭泣,電話那頭聽不見哭聲,只能感覺到話間不時哽咽的略頓。

阿季,你不要哭,許謙益不忍,我叫梓棠接你電話……

然後,電話那頭是很長一陣的沉默,再接起來時,仍然是許謙益的聲音。她想,一定是穆楓不願聽她說話,她只是擔心他,很擔心他,還有三藩的每一個親人。

七嬸嬸還好嗎?她低聲問。

還好,許謙益笑着,梓棠沒事,七嬸自然也很好。大哥跟你說實話,梓棠是受了點傷,但……現在已經在恢複了,阿季,你……千萬不要擔心。

小楓哥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她鼓足勇氣,終于說道:大哥,他不肯理我了麽?——是我叫他傷心了。你告訴他,阿季想做他的太太——他肯不肯?

許謙益差點摔了電話。

她心裏數過了幾十秒,滴滴答答,挂鐘走針的聲音,連同自己的心跳,摻合在一起,然後,才聽見電話那邊許謙益的聲音重新響了起來:嗯?阿季,你還在不在?

在……她輕聲回應,只覺得心都要跳出了喉嚨口。

信號突然j□j擾,伴随着斷斷續續的雜音,穆楓沙啞的聲線清濁不一:告訴她,別沖動。婚姻大事,不是兒戲……

她的心瞬間涼透,原來,穆楓是真的不要她了。她有些悵然地挂了電話。

那時的穆家,大廈已傾。當年被當作繼承人栽培的穆家風字輩,除穆梓棠、穆梓源之外,無一幸存,境外勢力滲入的機密行動,連聯邦政府一時也無能為力,調查的進度相當緩慢,美國人只能出動軍警保護他們向來的朋友。三藩穆家大宅外,裏三層外三層包裹着重重警力。

這年生日,是她成年以後第一次不在三藩過。沒有水蓮花、沒有蓮燈。白天的時候,許謙益牽着她去唐人街閑逛,此時正值世家巨變,誰都沒有心思大擺筵席,因此她的生日一切從簡。

晚上,她收到三藩的賀電,穆楓還記得她生日,派人送來十二盞手工蓮燈,她欣喜若狂,拉着許謙益在院子裏點明,蓮燈在水脈間飄飄蕩蕩,她捧臉咯咯地笑。

是穆楓親手紮的十二盞蓮燈,她視若珍寶,那天晚上,她不在以小妹妹的身份和許謙益談話,而是以同齡人的身份——她把一直以來的心事都倒了出來。

許謙益嘆了口氣:原來是這樣。阿季,那麽……你想好了嗎?你對梓棠,是什麽想法?

她低頭,臉上漾起紅暈,支吾半天才說道:我……不知道,小楓哥不理我的時候,我就好難受。我想跟他在一起,就像……就像小時候那樣。

可你終歸會長大……許謙益神色惘惘:阿季,撇去你對梓棠兄長的既定印象,有沒有想過,其實他的确是個不錯的男友人選?相貌、家世、學歷、人品,這些現實中擇偶的硬件,他都過關,并且,他對你很好……許謙益像長兄一樣引導她:在我們這個圈子裏,煙花場地常逛的世家子弟也不少,酒色均沾,談上生意的,這些似乎都算不得什麽……梓棠算是塊硬招牌,他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這些大哥都是可以作證的。如果你和他在一起,他要是出什麽花花腸子,大哥都替你看着……

她有些害臊。和穆楓?許謙益的立場很客觀,不管擺在哪裏,穆楓都算是叫女人趨之若鹜的優先選擇。

并且最重要的是,他愛她。

晚上的時候,她終于等來了三藩的電話。她趴着強撐不肯睡覺,大概潛意識中确信,這個電話,穆楓是肯定會打的。

小楓哥?她像炸毛的小黃雞一樣跳了起來,電話那邊略一頓,随後笑道:阿季這麽開心?

她眼淚突兀流下。多久?多久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了?

她握着座機聽筒不肯放手,抽噎道:小楓哥,你,你不理我了麽?我想嫁給你,我想做你的太太!好不好?

穆楓沉默好久才說:阿季,婚姻是大事,你決定太倉促,我……我怕委屈了你。他很沉穩地呼吸,然後,無聲地笑:阿季,九哥最近事太多,不是不理你,你要記住,不管你做了什麽,九哥都不會撇下你,更不會不理你……所以,你大可不要委屈了自己,你還年輕,有很多的選擇……而九哥……

那不是穆楓了。霸道只懂争搶的穆梓棠,此時言外之意居然是,如果你有更好的選擇,九哥願意放手。而不是這個世上只有我最适合你,非你不可的霸道理念。

一貫敏感的褚蓮不由一驚:小楓哥,你……怎麽啦?她太聰明:你的傷,還沒好?

穆楓撇開話題:生日快樂,阿季。然後猶豫了半晌,才依依不舍挂了電話。

再見面時,他已經是高座上尊榮無雙的穆先生。掌五分之一的華人世界,權勢傾天。聖弗朗西斯科大街小道,到處都在傳揚現任穆先生的傳奇。

穆家變了天,穆楓重掌高位,庇佑一門老弱。自此,三藩的天下,風清雲淡。

再一年,她終于回到三藩,穆楓親迎。

再次見到穆九哥時,他長袖善舞,一人領三藩堅壁清野,獨撐大局。褚蓮有些驚訝,穆楓……還是那個穆楓嗎?昔時三藩地下賭場眼角狠戾的少年,終于長成了加利福尼亞州自由天光下的小孤狼。

是高者寂寞。

她分明看見穆楓從容的微笑中夾着幾分滄桑與過盡千帆的寂寥,他坐高位,每日日薄西山時,想必極冷。

還是那張英氣逼人的面孔,只是黑了些,也瘦了些。他于萬人矚目中,迎向她,一笑,是一口好看整齊的白牙:阿季,回來了……

三藩的盛世,就此開始。

而她的人生,也才剛剛開始。

第泠104章 番外阮素泠篇

童童五歲的時候,我終于帶他回三藩。

做出這個決定的那天,教堂的鐘聲剛剛敲響,廣場上大片的白鴿呼啦一聲竄起,遮蓋了天幕,楞楞只有掠翅的聲音,我回過頭的時候,恰巧接上神父慈愛的目光,他站在逆光的角落中,微笑向我。我局促地眯着眼睛,大片的白光滲進神父斑駁的鬓角、他額前的紋路、他的眉眼……

逆着煦暖的光,我看見神父的唇形,他笑着:孩子,你回去吧。

回去吧。

俄羅斯彈舌音,我再熟悉不過的故鄉之地。那一刻,我忽然熱淚盈眶,漂亮圓潤的彈舌音從父親的齒間蹦出來,我看見了死亡的訊音,看見幽谷,看見我這一生不得不去救贖的罪孽。老神父已經很老了,在我小的時候,他就在這裏,陪着教堂的聖音一起老去。而現在,連我都已經能在某個春天,挑出鬓前幾根灰白的發,二十多歲,我有霜色的發,大概這一切,都是為了補償給,聖弗朗西斯科,他指間迢迢漏走的流光。

我已經有了童童。

我站了起來。

慈祥的老神父逆着光走向我,我說:父親,我該回去?問完這句話,才驚覺,原來我的聲音,竟然是抖的。如同我顫抖着伸向老神父的手。我慈愛的父親輕輕接過我的手:你心裏在想什麽,孩子?

迎着聖音的傳喚,遵從自己的內心。那一瞬間,我的眼淚嘩嘩流下,我只知道,做了好多年的夢,最近幾日才驚覺,夢裏那個背光的影子,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已經不是梓棠,而是,童童的父親。

我點點頭:父親,過兩天,就走。那麽……我要把童童也帶走麽?

我慈愛的父親仍然耐心地指點我:他該回去……他來的地方。

他來的地方?

童童屬于三藩,屬于我罪愆永生難贖的地方。

我轉過頭去,窗外那群鴿子靜默地在廣場上踱步,它們有自由的天光,有溫暖、綿軟的草地,有人群的陪伴,有孩子們的歡聲笑語……

而我,什麽都沒有。

除了童童。

其實,我好羨慕它們。我生來就是不被允許笑的,陰冷、潮濕的地下囚室,北奧塞梯終年難見日光的深山,俄羅斯北境冰雪茫茫,烏克蘭集中營只有争食才能活下去的鐵則……那些,那些,是我童年生活的全部。

我想,至少要把童童送回加利福尼亞州治下的自由天光裏,他畢竟姓穆,他血管裏淌着的血,在那片自由土地上,是足夠被仰視的。我背城與他的父族敵對,但是我想,我想……也許梓棠願意可憐可憐我,給我的孩子一口飯吃?

只要童童活着,活着就好。

至少不要像我一樣。他偉大寬厚的父親足夠教會他愛——仁慈。

老神父對我溫和地笑:孩子,你什麽時候還會再回來?

我想了一想,忽然覺得很難過:父親,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

我蒼老的父親鬓發如霜,他是修行的人,侍奉天父的孩子,但在他聽完我那一句話之後,卻黯然垂下頭,污濁的眼淚爬出老人家的眼眶。

在那一刻,我忽然醒悟,不管走到哪裏,我都是有罪的。

這裏是莫斯科,光陰正短。

我以為,高加索深山裏的孤狼,一生都遇不見陽光。

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領我至可安歇的水邊;他使我的靈魂蘇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

我的莫斯科時代,落幕了。

六年前,我出逃三藩。受烏克蘭本部召喚,走的十分匆忙。再之後,又匆匆回三藩,歷經劫波,是我對不起梓源,辜負他情深一番。

是我負了他。

再回烏克蘭,回到茫茫雪域的北境,肚裏已經有了骨肉。一開始,我便打算生下他,我的童童,只有他陪伴我捱過山水一程風霜一程的險路。童童的心跳連着我的經脈,每一次胎動,都是感動。我偶爾也會想起梓源,但我确信,想他的每一分鐘,都是因為……他和加州小野狼,太像。

那時我深愛梓棠。

和梓源的遇見、緣起,皆因我在麻省時,有那麽一位出類拔萃的校友——我永遠也無法忘記當年在麻省理工邁克勞林大穹頂下,初識梓棠的當時,他的側臉和童童的父親,太像。

一見是心跳,一見,情根深種。

再後來,我拼命接近梓棠,和他一起做研究,在導師教辦處裝作和他偶遇……有一年暑期,沒有收到烏克蘭總部撤回的命令,我纏着梓棠,找了個借口,跟他一起回了他三藩的家。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遇見梓源的。

三藩穆家,等我站在加利福尼亞州版圖上,大吸一口寒氣時,已經來不及了。我竟然忘記了,高加索深山裏的野狼,血管裏奔流的血液是冷的,沒有一絲溫度的,我驚魂站立的加州聖弗朗西斯科穆家,自我被扔進烏克蘭集中訓練營時,便與我、我身後守望相助的師兄弟們,是宿敵,是死仇。

我居然愛上穆家的小野狼!

他的家很大、很寬敞,是中式的特色,掩在繁繁車流中,美帝國半座江山的財富與權勢幾乎都被收納在這一方四邊庭院中。

每走一步,我都很小心,也很興奮,我終于來到了這裏,——他從小長大的地方。穆楓,梓棠,一樹桑梓,他的名字,代表生土與故鄉,那一端,連着我這一生都沒有踏足的華人故土。

我仍然記得梓棠那時的笑容,他很好客,我是黏上來的牛皮糖,他卻沒有甩脫我,他吩咐家裏的阿姨要好好款待我,暑期校園的沙發客偶爾也會來借住,穆家有的是房間容納那些在校園裏和梓棠或多或少有點關聯的學生,我在穆家住的時間最長,學研的人來了又走,匆匆和我打過照面,又拉着梓棠一起出去游覽加利福尼亞州旅游勝地……

現在想想,那時的生活真是又單純又幸福。

我在三藩穆家蹭了整整半個暑期,那是我學生生涯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或者——可以說是我這輩子都難數的快樂時光。

我在三藩過的十分自由、十分逍遙,唯一感到不好的是,我似乎發現了梓棠一個秘密。

——原來加州小野狼不是沒心的。只是,心不對人。

他不肯對外承認,但我看的清清楚楚,他早就深嘗愛情滋味,他騙別人,居然也想騙過我。

我問他:梓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他看看我,終于還是回答:很早。

我不依不饒:有多早?

他這次倒是回答的很快:十多歲的時候……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會……有多早?你說呢?阮,她并不知道。可能也……不會接受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無比真誠:那你怎麽不試試?不試試怎麽知道?

說完這句話,我恨不得拍自己腦門一巴掌!天!我居然在鼓勵他,去追求我的情敵!

我一定是瘋了!

但愛情本就使人瘋狂。我認了,我喜歡穆楓,但穆楓盡可以去喜歡旁的女人!那又怎樣?我阮素泠看上的男人,最終都一定會是我的!

那年夏天,他離開三藩,去接他那位還在念高中的妹妹來加州過暑假,如此,三藩家裏,就只剩下我一個人,等着招待母校會有可能來加州尋求幫助的沙發客。順便等他。

亞裔的小姑娘,本就顯小,個頭本身也不高,站在那裏,羸弱的樣子,但她一雙眼睛卻極漂亮,明亮的,澄澈的,仿佛要吸盡天光。

穆楓的心上人,嗬,我在心裏拼命叫老天:老天!可千萬不要叫我忍不住,跑上去捶那小姑娘一拳!

穆楓看她的眼神,真叫我嫉妒!

她快高中畢業了。我聽說穆楓已經籌劃了很久,聯合他的那些世家兄弟們,給他的褚蓮妹妹選大學,他看上的是位于佐治亞州的威斯裏安女校,我大概懂他的意思——在感情方面,梓棠單純的就像個孩子,他不敢對心上人挑明,他需要時間緩沖,但小姑娘日漸長成,總有追求者,他當然不放心!于是,索性把心上人送進女校,能拖幾年是幾年,少些狂蜂浪蝶,他求心安。

我簡直要笑了起來,原來睥睨四方的梓棠也會有這樣小心翼翼讨好人的時候,簡直太可愛!此時此刻的我,有一絲小小惡作劇的心思,驚覺竟全無醋意!

那年,梓棠小別三藩之後,我一個人無事,便在穆家宅子裏到處閑逛。伊甸園中也有引誘人的毒蛇,那時我全無預想,我竟然在這裏,遇見了今生最大的引誘。

是梓源,他太優秀。他的笑,明豔照人,就像高加索深山裏漏進的陽光。

我站在那裏,倉促地想要逃開。

上帝作證,那個時候,我對梓源可沒動半點心思!我愛他的堂弟,麻省理工我親愛的國賽聯盟隊長大人,穆梓棠先生。

可是,他就那樣闖入我的生命。即便我用半生時光去愛加州倨傲的小野狼,他的九堂弟,他也無怨無悔地陪在我身邊。

童童的誕生,不知是債,是緣。

但我知道,那是我唯一能夠補償梓源的,全部。

第泠105章 番外阮素泠篇

那天,我嫌無事,跑去專門料理羹湯的小廚房閑逛。是在烏克蘭集訓營中養成的老毛病了,我總愛去瞧這些食材的源來之地,檢驗一下有沒有不妥的地方。在烏克蘭時,有殘酷的争食訓練,引誘平時朝夕相對的師兄弟們在食材中下毒,引誘我們自相殘殺;變态嚴苛的訓練,現在叫我想起來,仍然脊背發涼。

老毛病了,我溜進廚房是不用聲色的,沒有叫一個人發現。後來這裏的主廚當着梓源的面還驚訝地問我:小姐,你是怎麽進來的?我怎麽……沒有聽見一點動靜?我背着主廚師傅偷笑,動靜?如果辦這點小事都能發出驚動別人的動靜的話,這麽多年,我憑什麽在烏克蘭集訓營嚴苛的生存淘汰中活下來?

梓源站在那裏,當時我并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是因什麽身份居住在穆家的,我側頭看過去,他身形挺拔,高出我半個頭的樣子,他不笑,在某個點,我居然在他身上看到了梓棠的影子。

他對主廚師傅說:我想要冰糖蜜棗的那盅甜點,最好溫熱。

當時我不知發了什麽神經,上前一步,沖他道:那盅甜點是我先要的!先生你排一下隊好不好?見他略微驚怔、細細打量我的無辜表情,我覺得很好笑,有些調侃他的意思:先生哦,我還沒見過愛吃甜點的男士呢!我想,如果當時梓棠也在,一定會被我誇張的表情弄的笑個半死。

那不該是女士的專利,本來是一張嚴肅的臉,但此刻,他居然笑了,小姐,我想要的這份甜點,也并不是給我自己……

我打斷他:那給誰?你太太?

他一怔,過了幾秒鐘才說道:小姐,你有些自作聰明。然後,他轉身對主廚師傅說:兩盅冰糖蜜棗,還有炖梨麽?冰糖适中,七嬸不愛太甜,但量也不能太少,要不然,感冒不好治……

他很細心。居然那多叫的一盅冰糖蜜棗,是為我點的。我謝過他,第一次怯生,有點局促地想要躲開。他叫住我,問:你是梓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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