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陸曦

在紫霄殿外,朽月與祭服魔巫打得難舍難分,只一盞茶的功夫,兩人幾欲要把周遭的山石夷為平地。

勝負尚未分明,惡神煞氣蠻橫,青焰逼人,邪魔狡詐多端,早有預感一般節節避退其鋒芒,殊不知乃是步步為營。

朽月征戰無數,頭一次見這般詭谲的身法,魔巫手上的那根骨杖尤為邪門怪異,既能招邪納穢,又能三番兩次地劈開朽月朝他斬去的青焰。

更可恨的是此人每次都能預先知曉即将而來的危機,從而趨避如流,那一雙鳳眼青瞳越發顯得其陰魅莫測。

這樣的戰術并不陌生,上次鬼面魔君亦是用此下三濫的招數,這位穿着祭服的魔巫無非是故技重施,甚至比前者有過之而無不及,看來此人是真正的幕後主使不假,暮野充其量只是他的一枚棋子罷了。

“靈帝,你看看自己這副尊容,是不是覺得與我們很像?不用懷疑自己,因為你孽事做得過多,烈穹的詛咒才會在你身上根深蒂固,他這算是死了也要拉你入萬惡苦海!”

朽月雙手握拳,怒上心來,那魔巫忘乎所以地繼續挑釁:“哈哈,其實你與我們并無差別,試問三界誰人不知,靈帝之所以遲遲沒有堕魔還不是有人在罩着?真是可笑至極,朽月,你有什麽值得高傲的,總有一天你也會跌落神壇,成為衆神唾棄的怪物!”

但這個男人只顧着逞口舌之快,終究忘了暮野是何下場。

像是提前預感到事情不妙,這位魔巫的一雙青竅猝然大睜,他面前的惡神滿身青紫火焰莫名暗滅,取而代之的是鋪天蓋地狂卷襲來,漆黑如永夜的陰晦之炎!

洪水終于沖破堤壩,猛獸破籠登場,惡魔之翼終于舒展,一擊黑炎撼地而來,其被無形窒息之力撲扼,以俯沖入地之勢将牌摟撞成一堆砂石。

魔巫嘔血咳了一聲,那雙因驚惶而凸起的青色眼珠瞧見的是血月中天,朽骨遍地的末世之景,他嘴唇顫了顫,不知是激動還是恐懼。

在此之前,他曾用自己的靈魂獻祭荒古萬魔,以此代價得以窺見過一次天機,還記得乩盤上赫然寫的是:陰神渡世,魔主再臨!

那時他還百思不得其解,現在終于明白了這八個字的含義!

眼下怕是逃不過了,他費這麽大的功夫,卻也落得個自戕自命的下場,也算是功成身退的一種吧……

一聲石破天驚的響動轟然傳來,地面忽地搖晃不止,還在紫霄殿與血魔鬥争的兩人還不知外面是何情況,只見地面一條裂紋自殿外蔓延至殿內,将血祭陣劈成兩半。

此時不搏更待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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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蘭溪倒挂在鳥背上傾身前探,靈活避開九頭蛇,他用陸修靜傳授之術分別叩擊香爐四角,瞬間鎮點結成,金光浮爍,殿內亮如白晝,倒是與殿外黑漆如墨的情形截然相反。

在香爐的上方憑空出現了一座刻滿經文的虛渺神山,從天而降地鎮壓在香爐上方,九頭蛇從嘴裏異口同聲地仰天嘶嚎了一聲:“父主”,這聲悲呼說完之後便徒然消失在了香爐裏。

之後香爐被神山壓成一塊廢鐵,血祭陣不攻自破,血魔消失。兩人還未來得及慶賀,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堅如鐵石,肅正清厲之聲:“魔輩猖狂至此,竟敢來吾陵墓作祟!诰命爾等速速撤離,否則天譴将至!”

此言既出,當下驗證,這幢建築從殿頂到殿基在不斷化為飛煙,紫霄殿正如幻影一般漸漸消散。

“這是我叔父的聲音,我們得趕緊離開此處……哎呦喂,我的小祖宗,你還在磨磨蹭蹭幹什麽,地上有錢撿啊!”

陸修靜本想拔腿就往外跑,無意中回頭一看,發現柳蘭溪還蹲在原地逗留。

只見少年拼命用手扒拉腳下的那條裂縫,恨不能把頭鑽進去,吓得陸修靜給他跪下的心都有了!這活祖宗嫌命長,看來不燒點高香供起來還真管不住他那特立獨行的靈魂!

“道君,你先走吧,我的手鏈掉了,得找找才行!”柳蘭溪固執地不肯離開,他身旁的柱子已逐漸消失,這股消亡之勢已快侵蝕到他腳下。

陸修靜飛如閃電般拖帶拽地把他劫走,一邊沒命地往外跑一邊唾沫紛飛地罵道“你什麽毛病!為了區區一條手鏈居然連命都不要了?你的賤命就這麽不值錢?你爹娘白生你了!你師父白拉扯你這麽大了!”

柳蘭溪還在陸修靜的臂彎裏掙紮着要回去,聞言驚詫地擡起頭,回道:“這當然比命還重要,它可是灼靈送我的!”

“呸,我還當是什麽破玩意,叫她改天再送你一條!那紅珠子在幻月島到處都是,改天本道君批發一袋出去,你負責售賣,咱們一同走向發家致富之路。屆時,指不定本道君心心念念的氣派宮觀就有着落了,哈哈!”

柳蘭溪:“道君,您的羞恥呢?”

陸修靜:“咳咳,開玩笑的,本道君有時間捯饬這珠子還不如把她家的金山給搬走實在些!”

柳蘭溪:“……”

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逃出了殿外,還剩下的另外五位‘殿神’已盡了屬于自己的本分,又因為它們本就屬于神殿的一部分,最終并沒跟着出來,甘願留下與神殿一同黯晦消沉。

在紫霄殿外的景象并沒比殿中好多少,從一片歷盡浩劫的滿目蒼夷之中可推斷方才戰鬥之激烈。敵我殊死之搏鬥,虧是在此浮光幻影之中,若是去了外面還指不定該如何掀天覆地一番。

柳蘭溪和陸修靜找了一圈,至始至終沒有發現魔巫的蹤影,他們在一片丘墟上發現了倒地昏迷的朽月。

“火折子!”

“灼靈!”

兩人齊聲喊出,當下火速沖了過去。

只因陸修靜離她較近故而比柳蘭溪先到,他探了探朽月靈臺,靈韻微渺且極為渾濁不明。他心中暗自嗟訝,同時還覺察到有一股強勁駭怖的力量取代戾息充斥經脈百骸。

陸修靜看到刻在她肌骨之上的紅色熾銘咒已皆盡消匿,不過奇怪的是她仍是處于戾咒纏身的狀态。朽月的身體并沒有恢複到常态,看着竟一點不像個女子窈窕嬌柔的身形,俨然是一具比尋常男子更加孔武有力的軀幹。

“奇怪,有點不對勁!”陸修靜心道。

“灼靈怎麽會變成這副模樣?!”柳蘭溪半跪在朽月身邊,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拭去她右眼眼角滲出的血。

不知受何沖動驅使,少年鬼使神差地扒開了她右眼眼皮,一輪猩紅滿月躍然眼眶之中,此乃月蝕虧盈之境!

陸修靜被朽月右眼血月吓得魂飛魄散,慌神道:“糟了,血月乃是不祥之月,恐有大災将至,先帶她離開此處再說!”

紫霄殿的水中幻影幾盡消失,周圍幻境也開始土崩瓦解。

陸修靜二話不說将朽月抱起,結果發現比想象中還重,起身還沒站穩便猛地往後趔趄,幸虧旁邊體力不錯的小夥眼明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柳蘭溪迅即接過陸修靜懷裏的朽月,說:“我來吧,道君你找從幻影中出去的路!”

這感情好啊!

陸修靜揉了揉自個快被壓斷的老腰,誠然對這樣的分工十分滿意。

他略一回想方才進來的路徑,指着西南方向的峭壁說:“那邊有一條山澗,沿着山澗就能出去,要快點了,得趕在它消失前!”

當三人狼狽地從水池中爬出來的時候,池中的水剛好幹涸見底,水中的神殿和宮闕的倒映自然也随之消失,而呈現在他們面前的是真正的紫霄神殿。

朽月依舊昏迷在柳蘭溪懷裏,整個人還處于緊繃的狀态,攢起的眉頭沒有松開的時候,雙目緊鎖,眼珠偶爾還在不安地轉動。

她的神經在任何時候都絲毫不敢松懈,就算在睡夢中也如臨大敵,正焚着青暝炎浴血奮戰,驕傲地在某個虛空世界中大展靈威。

柳蘭溪瞧着她這模樣心中隐隐犯疼,以食指覆其額心欲替她揉平三千煩惱,奈何靈帝的額頭硬如頑鐵,任他如何努力仍未能撫平郁結的愁緒。

不成,再這樣下去他得犯心疼病了!

柳蘭溪暗暗思量,非常時期須用非常手段才行!他一面想着,一面堂而皇之地乘人之危,俯身朝她難平的眉心獻了一枚香吻,小小地趁人不備占了惡神的便宜。

沒注意到身後發生了何事的陸修靜在紫霄殿外觀望了許久,他此刻顯得尤為心緒不寧,也與那昏睡之人不約而同地板着一張愁眉緊鎖的臉。

瘋道士徘徊不定地用手背敲着手掌,不知在思索着什麽人生哲理。

“道君,我們千裏迢迢來此處的目的是為了取水,你若不想我們折騰半天空手而回,此時得由你出面向你叔父乞要池水。”

柳蘭溪一邊說着,一邊用手憐愛地捧着朽月那張飽受躁戾的面龐,頭擡也不擡便知道陸修靜在想什麽。

陸修靜正盯着不遠處的瑤阕瓊樓出神,忽聞背後柳蘭溪的話,不免一愣,心道:這小子該不會是他肚子裏的蛔蟲吧?他怎麽知道自己準備要求水的事?

“說得輕巧,還不知道行不行得通,我叔父神逝已久,元神早已消亡于天地杳然不複可見,此刻又怎會搭理我等?”

“剛才的聲音你也聽見了,或許你叔父不放心這樣的人世,故靈魂不昧,還于此處殘留一點神識也說不定呢!要不,你喊喊?”柳蘭溪慫恿道。

陸修靜第一次覺得這小子的話居然有幾分道理,于是轉身沖着紫霄殿行了一個莊重的跪拜禮,只聽他肅穆地朝前晉谒道:“不肖侄陸崇觐見叔父,叔父可還安在此間?”

然而過了許久并沒有人回應,陸修靜又繼續重複道:“不肖侄陸崇觐見叔父,叔父可還安在此間?”

“不肖侄陸崇觐見叔父,叔父可還安在……”

“吵死了,本君就知道是你,從小你的嗓門就大!”

這時,不按套路出牌的陸天君終于現身。

只見在紫霄神殿頂上出現一抹金色的浮光,一位清異秀朗的中年男人的影像飄在了半空。此人身穿龍袍頭戴冕旒,渾身發着熠熠逼人的貴族氣息。

陸曦垂下鳳目凝睇着下方的三人,沉吟片刻,笑道:“哈哈,有趣啊,道非道,神非神,魔非魔,奇怪,你們怎麽就攪和在一塊了呢?”

陸修靜看見叔父現身,自是欣喜不已,忙又拜了拜,說明了來意:“叔父,因妖祟作亂,我與兩位朋友不遠萬裏來此只為求得池水散污驅邪,還望叔父不吝賜水,福澤天下蒼生。”

陸曦像沒聽見陸修靜說話一般,直接忽略了他侄兒的這番求水的豪言壯語,反而去問一旁摟着佳人沉默不語的小道士:“你懷裏的姑娘是誰,她怎麽了?”

“回陸天君,她只是生病了,多謝關心。”柳蘭溪客客氣氣地回答道,輕巧而又籠統地一概而過。

陸曦心領神會,又道:“那你呢,怎麽變成了今天這幅樣子?”

聽他的口氣,倒像在跟一個熟人在唠家常,就跟問人‘你最近過得怎生這般落魄’并無二致。

“呵呵,沒什麽,經歷了一些小變故罷了,承蒙陸天君關切。”

柳蘭溪的回答更是讓陸修靜二丈道士摸不着腦子,看着感覺這小子跟他叔父同輩份似的,現在倒像是兩個長輩在寒暄,小輩插不上話的尴尬情況。

“哈哈,依本君看,可不止是小變故這麽簡單吧?”陸曦看了一眼在旁邊懵神傻眼的陸修靜,用手指着他道:“我家小朋友勞煩照顧了,他一向頑劣,不守規矩,整日瘋瘋癫癫的也沒根繩子可拴,尊駕見諒些。”

陸修靜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指着柳蘭溪又指了指自己,瞠目結舌道:“這小子毛都還沒長齊,要他照顧我?叔父,您說反了吧,分明是侄兒照顧他才對!”

這話成功地引起了陸曦的注意,他終于又重新搭理起這位性格乖張的侄兒,很是恨鐵不成鋼地瞧了他一眼,語重心長道:“崇兒,本君曾耳提面命地囑咐你多少次,看看你如今還是混成了這副模樣,唉!你父親在天有靈是不會高興的,就連本君現在看着也是很不高興!”

陸修靜:“我……”

“罷了,左右你終于要做件正經事了,叔父自然是支持的,誰讓你叔父人見人愛心地善良呢!實話告訴你吧,折阕池水之所以幹涸是由于此處殺孽過重,以至于讓邪魔有機可乘。現邪魔奸計敗滅,池水自然能重新充盈,爾等出去自取便可。”

“謝過叔父!”

陸曦慈笑颔首,未幾,随金光一同消失。

陸修靜朝他又恭敬地拜了三拜,擡起頭時,空中下起了混溶金色粉末的蒙蒙細雨,紫霄殿外的那方水池亦漲起波光溶溶的清水,漲勢迅猛,轉瞬将神陵淹沒。

三人則順着水勢往外浮湧,朽月雖心神渾噩,尚未蘇醒,但在混亂間,忽聽陸曦念的謹言在她耳畔回響:“病入膏肓的不是姑娘,而是這人心枯朽的世界。汝應勿忘本心,勘正歪邪,矯治悖亂,方能走出陰晦,覓得清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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