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住你這兒
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朽月對這位闊別已久的老鄰居簡直要刮目千層,總覺得這人怎麽看怎麽怪。
往日柳初雲笑起來雲淡風輕,舉止秀逸儒雅,但看他今日對人笑的模樣,嘴角咧到了耳後根,猶如一只表情誇張的傀儡,令人毛骨悚然。
這瘦道士眉宇間若有若無地藏着一縷陰冷,與人說話腔調怪異,給人一種熱情過頭的感覺。
朽月倒也不道破,只佯裝很是意外的模樣,問道:“奇怪,什麽妖怪如此猖獗,本尊在這裏也算住了有些年,竟從未聽說附近出現過妖亂。”
“呵呵,靈帝坐鎮千茫山時妖魔如何敢來作亂,就是來了只怕也讨不到好處去,您在這就是一顆定心丸,讓貧道可省心不少。”
柳初雲聽她這麽說倒也放松了下來,說了一堆溜須拍馬的客套話,仔細聽的人能輕易聽出裏面沒多少真心實意的成分。
他的臉上竭力堆砌出幹癟癟的笑容,忽轉頭對伊澗尋嗔怪道:“澗尋,你看你也是的,靈帝來這坐了這麽久,也不知道給她老人家接風奉茶,你這是怎麽待客的?”
伊澗尋無辜躺槍,嘟囔着解釋道:“神尊現在身體不能動,只怕喝不上茶水,故而沒有奉茶。”
“哦,不能動了?”柳初雲一聽登時來了精神,雙眼炯炯地回身瞅着朽月,故作詫異道:“靈帝這又是何故?”
朽月觑了眼旁邊這麽實誠的小破孩子,籠統地一揭而過:“沒什麽,身體有點小毛病罷了,不足挂齒。”
柳蘭溪從方才就杵在角落抱臂倚牆,像一根直挺挺的扁擔,默不作聲地用餘光看了眼他師父,一直聽着他們說話,予人一種安靜沉穩的假象。
朽月注意到柳蘭溪的不對勁,只當他是看自個師父變成這落魄蕭索的模樣難受,并沒太在意。
不過陸修靜先他們一步回到千茫山,如今連個人影都沒見着,也不知這會兒野到哪裏去了。
于是她随口打探起瘋道士的消息來:“本尊看此處已變回原狀,是否昨日陸崇來過了?現在他人呢?”
“有來過,是乘着一條青龍來的,而後那條青龍在雲霧中盤旋呼嘯,沒過多久便降下一場金色大雨,千茫山一帶受此雨恩沐,污濁之氣盡除,萬物複蘇,綠回山林,可真是神奇!”
伊澗尋回想昨日那情形不禁兩眼閃光,感嘆不已,他又道:“可惜道君施雲布雨之後便和青龍離開了,也不曾說要去哪,我只記得他們是往北邊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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朽月點點頭沒再說什麽,心裏卻在思索陸修靜跟言儀往北去所為之事……北邊麽,北邊不正是北辰聖後凜凰掌轄的地界麽?他們去那兒幹什麽?
許久沒吭一聲的柳蘭溪突然走到了朽月旁邊,一手撐在她座位的扶手上半蹲着看她。
朽月垂眸看了眼他一頭頗為潇灑的亂發,趁人不備往他頭上惡作劇地吹了口大風,那些不羁的發絲滑稽地變成了倒往一邊的牆頭草。
這位幼稚的靈帝做完後把眼睛轉向一邊,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臉正兒八經的如一尊不容亵渎的神像。
柳蘭溪臉上原本還愁雲不展,這陣突如其來的微風頃刻把他臉上的陰霾吹散,轉眼的功夫就露出一抹忍俊不禁的笑來。
他擋着其他人的視線,偷偷用手心握着朽月的腳踝搖了搖,輕聲道:“別鬧了。”
看得出他很受用,對這樣的‘小玩鬧’歡喜得不得了。
朽月嘴角得意一曳,心道這小道士還真好哄,跟他小時候一樣,都不用她勾勾手指頭也能被拐跑的缺心眼。
“師父,靈帝有點累了,我先送她回鷺沚居。”柳蘭溪抱起朽月,象征性地征求他師父的意見。
柳初雲聽完臉色就拉下來了,一臉不悅地斥責道:
“蘭溪,你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些,靈帝不遠萬裏去折闕池取水救活千茫山無數生靈,作為東道主無論如何也得好好招待人家,略表我們的綿薄謝意才是!哪有恩人上門就立馬送走的道理?依為師看不如這樣,讓靈帝先在本觀住幾天,等身體康愈再走也不遲。”
他彎下腰征求朽月的意見:“靈帝,您意下如何?”
朽月還沒開口,柳蘭溪便我行我素地替她做了決定:“師父,觀中都是男屬,靈帝住這有諸多不便,還是送回去吧。”
“不必,本尊看這裏挺熱鬧的,就在觀中住幾日也無妨,何況在鷺沚居誰來伺候本尊端茶倒水,洗漱更衣?”
在柳蘭溪懷裏這尊任人擺布的神像,突然決定坐落朝塵觀,一反常态地堅決不往他移,實在讓抱她的人費解。
伊澗尋在這三人心裏各打算盤的時候,獨在一旁暗自奇怪:神仙不是有神通麽,念個口訣就能解決的事怎麽還要人伺候?
不過他又一想,也是,念個口訣哪有被人伺候舒服啊?
“灼靈?”柳蘭溪奇怪地看着朽月,完全摸不透她的意思。
“怎麽,不歡迎?”朽月又添了一把火。
柳蘭溪莞爾一笑,十分寵溺地應允道:“灼靈要住自然得掃榻相迎的,就住我那間吧,我得貼身伺候你端茶倒水,洗漱更衣不是?”
朽月:“……”
她好像給自己挖了個坑。
——————
柳蘭溪的卧室只有一床,一桌,一凳和一個掉漆的小櫃子,除此之外再沒其他陳設。這個房間采光很好,外面綠意盎然,有花有草,有鳥還有,呃……還有一只煞風景的大胖鵝。
屋子裏面極為簡潔幹淨,應該有人每天會來打掃,但可以看出屋主并不常住,只因已至盛夏,暑氣炎炎,這床墊的卻不是涼簟而是軟褥,蓋的不是薄毯而是厚裘。
“你很少在這裏住?”
朽月紋絲不動地在床上擺着打坐的姿勢,因為不能轉頭,眼珠子在不安分地四下打量,看得出身體裏的靈魂已經無比渴望得到自由了。
柳蘭溪坐到朽月身旁的床沿上,身子半靠半撐地往她身上又挪又挨,占盡了好處和便宜還得賣一下乖。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就是張嘴也沒辦法罵笑臉人呀,所以說這世上有一種人很讨厭,就是那種永遠也讓人讨厭不起來的人。
他突然索性就用頭枕在朽月盤腿而坐的膝上,仰着頭看星星看月亮似的瞅着她,惬意地迷了眯眼,懶散道:“幾乎是不住的,老楊叔每天會過來打掃,放心吧,房間很幹淨的。”
“你不住這住哪兒?”
朽月垂眸瞥了他一眼,正好看見那雙眼睛裏的兩條金魚又鑽了出來,在小小的眸子裏蹁跹婉轉地游着。
這是一種歡愉熱鬧的動态美,這美色總能令人在不知不覺中心馳神往,有意無意地将人迷得神魂颠倒。
她不禁想到了一個故事:據傳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苦修期間,魔羅曾派三個魔女來誘惑他,然而釋迦牟尼早已進入深定之中,心如磐石,不為所動。終于在一個月圓之夜終于大徹大悟,得道成佛。
朽月覺得自己現在跟這故事中的釋迦牟尼遭遇的處境很像,她自诩與佛無緣卻無故受妖魔魅惑,當然她沒有堅如磐石的意志,單單這一只魔就夠她受的了。
小魔頭像是有蠱惑人心的本事,令她全無打坐入定的心思,平白廢了清修萬年的道力。
柳蘭溪一骨碌從她身上起來,理直氣壯道:“當然是住你那兒啊!你總是一聲不響地就走,回來的時候肯定也不可能支會別人一聲的,所以我得守在那等着……嗯,有句話不是叫守株待蠢兔麽?”
你才是蠢兔子!朽月心底暗罵一聲,這回居然沒跟他一般見識,閉上眼準備扳正差點意亂情迷的心神。
柳蘭溪見朽月又要入定修心,百無聊賴之下伸手摸到了床頭的一把折扇,啪嗒一聲展開,忽然在她後背使勁扇起風來幹擾。
這小魔頭像是故意一般,朽月後背的發絲被他一陣一陣地撩起又落下,撩起又落下。
她那一頭飄逸的長發跟八爪魚的爪子似的張牙舞爪,兩袖振振有風,若沒有柳蘭溪在旁鼓搗風,別人還以為靈帝在練什麽厲害的絕世神通呢。
朽月想學一學那釋迦牟尼不為妖魅所動的定力,故而鎮下心頭愠怒,閉着眼問了他一句:“好玩嗎?”
“好玩。”
柳蘭溪仗着對方不敢抽他變得無所顧憚,還沒嘚瑟幾下就對上了朽月犀利的目光,這才稍稍降了風速。
“別扇了,本尊不熱!”朽月默默睜眼瞪着他,氣惱之色躍然臉上,果然立地成佛什麽的可能真不太适合她。
“好呀,那灼靈口渴了嗎,我給你倒水去。”
“不渴!”
“那灼靈累了嗎,現在睡一覺吧,我幫你寬衣。”
“不必!”
柳蘭溪本着服務至上的态度,堅決為貴客落實‘端茶倒水,洗漱更衣’的要求。他事無巨細地一一問過之後,終于讓火大的惡神掃地出門,被迫服從了‘哪涼快哪呆着去’的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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