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好生過活
“賤婦!”老者目眦欲裂,破口大罵尤嫌不忿,一口唾向華服女子,卻無奈經過嚴刑拷打着實沒了力氣,連女子的裙擺邊緣都沒夠到。
“大膽!”一個內官模樣的人尖着嗓子喝了一聲,搶先一步,狠狠一掌掴在老者的臉頰上,登時留下個通紅的掌印。
後宮之中,何時少過阿谀奉承之人?
“狗賊子!”老者猙獰着面目,惡狠狠地瞪視那內官,想要掙紮着撲過去,卻拗不過扭着他身體的兩個雄壯護衛。花白的胡須,抖動着,上面沾着斑斑血跡,還有身上已經辨不出顏色的袍子下的一道道血印子,可見之前受過怎樣的酷刑。
“長孫大人。”華服女子冷着聲音開口了。
老者不屑地“哼”了一聲,昂起頭,正臉都不看她。
“呵!長孫大人好生硬氣!不愧是先帝的顧命老臣。”華服女子口中說着贊嘆之詞,臉上全然都是冷漠。
“先帝?武氏妖婦你還敢提及先帝!你身為先帝嫔妾,當今天子的庶母,竟敢行勾|引之事!你可知羞辱二字怎麽寫!你還有分毫婦德嗎!”
“婦德?”華服女子冷然哂笑,“所謂‘婦德’,不過就是你們這些腐儒、道學先生搬出來哄騙天下無知女子的手段罷了!”
“胡說!”老者不甘地嘶吼着,“自古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你敢忤逆……”
“忤逆又如何?”華服女子截斷他的話頭,“那些渾話本就是錯的!我不光要忤逆!我還要把它們統統踩在腳下!”
“你說什麽?你說什麽!”老者難以置信地瞠目,繼而恍然大悟般,“原來如此!果然如此!老夫好生悔啊,當年……當年就算豁出性命,也該将你這賊婦結果了!你……你竟然……”
老者的胸膛劇烈地起伏,雙目中透出驚恐的神色,似是看到了不久的将來,這萬裏江山即将被這女子握于股掌之中。
華服女子不以為然地一笑:“長孫大人猜的不錯,終有一天,呵呵,大人追随先帝打下的這萬裏江山将會……”
将會易主。
只是,她顧忌着周遭人等沒有把那心中的願景訴之于口。終究,終究現在還不是時候啊!
“你……”老者花白的胡須抖得愈發厲害,“賤婦!你遲早會遭報應的!”
“報應?”女子冷笑,“只怕我的報應不來,長孫大人的報應就在眼前了!”
老者似乎想到了什麽,渾濁的眸子不由得透出一絲驚恐。‘
華服女子不願再看那張憎恨了那麽多年的臉,她扭轉身,只留給老者一個耀目的背影,聲音卻依舊漠然,漠然得仿佛那冷酷的內容她渾不放在心上一般。
“我不會讓你舒舒服服地去死。我會讓你活着,讓你活着見到你的子子孫孫死得一、個、都、不、剩!”女子狠咬着牙,一字一頓地說出。
“毒婦!”老者聞言,不顧一切地掙紮着身體。
女子無所謂地微微一笑,卻看不出一絲笑意:“長孫大人也來細細體驗一番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最在乎的人去死,還無能為力,是何等的滋味……”
老者一時怔住。他不禁腦中思索着自己何時殺過這位皇後殿下的親眷。
女子料到他的想法,唇角揚起,眼中晶瑩,看不出是喜是悲是哭是笑。
“大人當真健忘,竟然不記得永徽四年自己作過什麽孽了嗎?”
永徽四年?
老者不由得思忖回憶。
猛然間,他憶起了當年事,眉頭大皺,似是不得其解。電光火石間,他突地想起當時種種,驚得半晌合不上嘴。
“你竟然……你竟然……荒唐!荒唐!”他忽的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拼盡力氣喊叫着,“我要見陛下!我要見陛下……”
女子充耳不聞,微微揚起頭。窗外一抹殘陽如血,就像……那人那日的決絕——
那日。
“殿下,何苦如此?”她痛苦欲絕地凝着那絕色女子。
“阿武,至多不過一死而已。”那人傾城的容顏不帶一絲恐懼,似乎還溢滿了期待。
“若能生,何必死?”她不懂那人何苦非要如此。
“阿武,我已生無可戀。”那人淡漠道。
“你還有我!”她沖口而出,再難抑制心中的激蕩。
“……”那人難以置信地扭過臉,面對她。良久,忽的失笑:“真傻!罷了,你去吧。好生過活。”
華服女子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向那一抹殘陽,不知何時,已然淚流滿面。
殿下,我給你報仇了!
殿下,你說“為何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坐享齊人之福,我卻不能?”,你說“為何男子做得,我卻做不得?”,從今往後,我便要讓這全天下的男子看個清楚,這江山男子坐得,女子也坐得!
若有來生,你莫要忘了我才好!
血。
漫天的血。
還有——
淚水。
鋪天蓋地的淚水。
文瀾驚醒了。
“瀾姐!你怎麽了?”文晴倚在床邊,看着她,一臉的擔心,“做惡夢了?”
文瀾下意識地去撫眼角,濕潤的,那鹹澀的液體已經順着臉頰滑到了枕頭上,在枕巾上留下一團小小的水窪。
她頭痛欲裂,其程度不亞于當年初聞那人的噩耗。只不過,滄海桑田,前世種種,均都成為過眼雲煙。唯一不變的,就是那人依舊不知自己的一顆拳拳之心。
前世,她活着的時候,不懂自己的心;故去了之後,更是無法獲知自己的心。
而今生,那人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了。
也難怪,文瀾記得清楚,就像她無數次在夢中回放當年的故事,那人說“罷了”,她讓自己“好生過活”,她說她已“生無可戀”,既如此,再世為人,她怎還會記得自己?
也只有潛意識中,靈魂深處的殘識,才能昭示呂靖宸就是當年的那個人——高陽公主李玲。那個絕色傾城的人,那個卓然自我的人,那個自己愛戀了一生一世的人。
既然如此,老天何苦讓自己還存着前世的記憶?統統忘卻不好嗎?
一人掙脫一人撿。苦啊!
“瀾姐?”文晴輕輕捏着文瀾的肩頭,晃了晃。
文瀾倦倦地擡頭,疲憊地掃了她一眼,“我沒事。就是做了個惡夢。”
“你吓哭了?”文晴的食指尖勾過文瀾的眼角,不可思議地把手指舉到自己眼前,像突然見到et了似的。
頭一次見到瀾姐哭哇,啧啧,好神奇!
文晴不由得好奇她堂姐到底夢到了啥。
“眼屎!”文瀾很不喜歡這種和軟弱相關的透明液體出現在自己臉上,她搓了搓雙眼,銷毀掉證據。
你們家眼屎長這樣?姐你不帶這麽傲嬌的。不就是掉眼淚嗎?我又不是外人,有啥好羞澀的?
文瀾被她盯得不自在。
“怎麽不去陪你的小情人?”
文晴嘴角一抽,姐們兒你就轉移話題吧。
“我這不是來伺候你嗎?”文晴笑嘻嘻地攀住文瀾的胳膊。
“少來!”文瀾板着臉,嘴角忍不住有了一絲笑意。
“其實是她不讓我陪。”文晴扁着嘴,委委屈屈的。
“為什麽?”文瀾不解,“她過去不是一直攀附你嗎?”
啥叫攀附?文晴默默翻個白眼,姐你能不能用點兒褒義詞?
“還是她找到下家了?就像你們上回分手那樣。”文瀾耳聞目睹,一向對上官橙其人沒什麽好印象。
“能不能好好唠嗑了?”文晴一頭紮到文瀾肩窩裏,蹭啊蹭。
“別鬧!癢……”文瀾攬住她肩頭,讓她安分些。
“她失憶之後,變了好多,變得……”
“變得如何?”文瀾揉着文晴的腦袋,追問道。
“變得……讓我更喜歡了……”文晴臉紅。
“花癡!”文瀾輕點她腦門。
“她确實也很漂亮啊,”文晴若有所思,半晌,突然道,“瀾姐,你說人真的有前世嗎?”
文瀾怔住。
前世?這個當然有。她就是親身體驗者。
“怎麽想起問這個?”
“就是……”文晴猶豫再三,終究還是嗫嚅着說出了口,“就是,和你分享個秘密,但是你不能告訴別人,我媽也不能告訴。”
文瀾看她小心翼翼的樣子,覺得好笑,“你說就是。”
“我小時候總是做一個夢……”
“夢到什麽?”文瀾饒有興趣。
“夢到一個女人,都是同一個女人,只不過場景不同。而且,”文晴深吸一口氣,盯着文瀾的雙眼,緩緩道出,“那個女人,和上官橙長得一模一樣。”
“……”
“是不是覺得特不可思議?”
何止不可思議?文瀾已經被驚住了。
“所以,你和上官橙在一起,就是因為她像你夢中的那個女人?”文瀾眉頭微蹙。
文晴臉一紅。
文瀾坐實自己的猜想,“你還真是……”
“我要是說失憶後的上官橙,更像我夢裏的那個女人了,你是不是更要鄙視我?”文晴悻悻地低下頭。
一瞬間,文瀾的身體僵住了,心髒都停止了跳動。她猛然支起身體,強迫自己緩着聲音。
“你的夢都是什麽內容的?我是說夢見那個女人的時候。”
文晴沒想到她堂姐會有這麽大的反應,聲線都顫抖了,不過想想這事兒也确實挺詭異的。
她于是老老實實地回答:“內容挺多的。有時候是看她寫字,有時候是在漂亮的像花園的地方陪她看花,有時候……”
文晴突然沒臉說下去了,臉皮臊得通紅。
“和她親熱嗎?”文瀾接口問道。
“額……”姐你真了解我。
文瀾垂頭不語,內心裏卻是澎湃激蕩。她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怎會如此?
老天爺你如此安排到底是要做什麽?
“瀾姐,你是學心理學的,給我分析分析這是怎麽回事。”文晴見她久久不語,更忐忑了。
“晴晴,你最近夢到那女子是什麽時候?”
文晴一呆,狐疑地凝住文瀾,這聲音柔的,這表情慈愛的,這還是她高冷的大堂姐嗎?她媽都沒對她這樣過。
好怕怕……
瀾姐不會是被磕壞了腦袋了吧?
文晴怯怯地:“就在前幾天,上官剛醒來不久。之前已經很久沒夢到了。”
果然。
文瀾深吸一口氣,她的心髒快要跳瘋了。
“夢到什麽了?”
“夢到……夢到在一個挺漂亮的大殿裏,一個穿得華麗麗的女人正在和上官橙,啊不,和上官橙長得一樣的女人,在聊天,然後,一個穿着男裝的小姑娘瘋瘋癫癫地跑了進來,纏着那個華麗麗的女人膩膩歪歪……”
瀾姐你不要這麽看着我好不好?我又不是你的崽兒……
神啊,我明兒要不要領着這位心理學博士去看看心理醫生啊?
文晴的內心在咆哮,在震顫,恰似千萬只草泥馬一會兒排成s形,一會兒排成b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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