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身世
暫不論兩個美人兒如何打着文晴的旗號你來我往玩太極,單說文晴自己。
文晴自香筒裏撚出四根香,所謂“神三鬼四”,供奉已經飄到天上的往生者當然是要燃四根香的。
點燃,在空氣中輕輕一揮,一小團火光瞬間化作四個小小的亮點。
文晴恭恭敬敬地雙手捧香,高舉過頭頂,朝着供案鞠了三個九十度的躬,然後湊上前半步,小心翼翼地把四根香依次插|入香爐中。
做完這一系列動作,她退後,叉着手,擡頭凝着供案上方那幅熟悉的照片,像每年一樣,靜靜地等那四縷煙燃盡。
照片之上,是一個約莫四十歲的英俊男子,臉白淨,眉英挺,微髭,短發濃密,額頭飽滿,雙目炯炯有神,白色襯衫,深色西裝,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符合那個年代的女人心目中“白馬王子”的标準。
随着年齡的增長,文晴每次看到這張她老爸的照片,都會有不同的感覺。
很小的時候,她會張着手眼淚八叉地喊“爸爸”。
再大點兒,跨入青春期之後,文晴也像所有的小姑娘一樣開始注意異性,每次看到這張照片,她都忍不住要星星眼一下,深覺“老爹好帥”,登時覺得那些偷摸給她遞情書的毛頭小子簡直都“弱爆了”。加之時常聽她媽絮叨她爹當年叱咤風雲的往事,文晴于是發現“世間沒有一個男人比老爹厲害”,其直接結果就是,文晴從此對男人提不起任何興趣。她現在甚至都在想,或許她天生就是小百合,誰讓她上輩子愛的是女人?攤手。
現如今,站在老爹的遺像前,文晴不由得感慨人生無常。想老爹那麽優秀的人物,當年堂堂的“四大小生”之一,人生竟然是以絕症草草收場。文晴聽她媽說過,她爸也是個世家子弟,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只不過後來家道中落,他一肩挑起家族的重擔,憑着一腔熱血和從小養就的氣度,硬是在娛樂圈裏打出了一片天下。後來,日子慢慢好過起來了,文爹轉做幕後,幾年辛苦下來,總算是打下了世紀影視的基礎。只不過,人人都知道他叫秋之華,于是以為他姓“秋”,鮮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名字其實叫“文耀庭”,秋之華只是他的藝名。而薛沛霖,是以秋之華遺孀的身份接手世紀影視的。
娛樂圈一代新人換舊人,當年的老行尊們早就嫁人的嫁人,落魄的落魄,尚存的幾位經歷過那段璀璨光陰、如今仍舊活躍的,也都是各據山頭鮮少問天下事了,端的是頤養天年的架勢。也因為這,文晴得到了很好的保護。沒有人想起挖她“星二代”的背景,要挖秋之華的料,在這圈裏混得年頭多的娛記,哪個不得賣“沛霖姐”幾分薄面?就算是入行潛的初生牛犢不怕虎,那也是見識短,都是奔着“姓秋的”去的。
無論是當年的文耀庭,還是現在的薛沛霖,都不願意讓文晴沾染上這個圈子裏烏七八糟的東西。應該說,文晴是幸福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誰能想到大明星秋之華的獨生女兒會住在一個普通的高檔社區裏?
薛沛霖站在文晴身側,也端詳着文爹的照片,目光幽幽的。
她媽總是這樣,每次面對她爸的照片,或者提及與她爸有關的往事的時候,那目光都是文晴看不懂的深邃,似乎要穿透一切似的。
文晴剛剛知道“愛”這個字的時候,她就想“老媽應該是愛老爹”的吧?因為愛,所以才那麽幽深,幽深得仿佛要與整個世界疏離一般。
可是,如果很愛一個人,不是應該一想到這個人、一看到這個人就撕心裂肺難以自抑嗎?不是應該不顧己身只想碧落黃泉随君去嗎?
文晴記事不算晚。很小很小的時候,她以為保姆是自己的媽媽,因為每天只有保姆阿姨時常陪着她,偶爾爸爸會出現,陪她玩,給她買很多很多好玩的玩具。她管保姆阿姨叫媽媽,吓得保姆驚慌失措,她那時候小,并不懂得保姆阿姨其實是擔心自己丢了飯碗。
直到三四歲上了幼兒園,有一天放學的時候,來接她的不是保姆阿姨,而是一個很酷的叔叔,那個叔叔不顧她哭鬧把她抱上了車,然後在車上她見到了一個和自己長得很像的年輕姐姐。年輕的姐姐讓她叫自己“媽媽”。從那之後,文晴才漸漸知道,原來自己的媽媽那麽年輕,原來自己的媽媽是當時娛樂圈炙手可熱的當紅炸子雞,而自己不是個“普通的孩子”。
之後,她終于可以和爸媽一起生活在這個她已經熟悉了的像城堡一樣的宅子裏,可她還是很少有機會見到母親。即使是和父母親一起用餐的時候,文晴也幾乎沒見過父母之間的親昵。
文爹彌留之際,拉着文晴的小手,一而再再而三地囑咐她“一定要乖,一定要聽媽媽的話,不要讓媽媽生氣”。那一刻文晴覺得她爸好可憐。
因為覺得爸爸太可憐,于是她決定不再計較她媽對她成長的忽略,就聽爸爸的話,不要讓媽媽生氣了吧!
一直到她爹葬禮那天,文晴也沒見到她媽掉過一滴眼淚,一點兒都不像她看過的電視劇、電影裏那樣,死了丈夫的女人哭得要死要活的樣子。
她媽媽還是那麽美,那麽淡漠,就像她扮演的角色那樣——美麗,而不真實。
無論有着怎樣的童年,文晴都在一天天長大。長得大了,心思多了,知道的也就多了起來。
于是,她知道了她媽媽和她爸年齡相差二十歲,她媽出道的時候,她爸早已經是紅遍天的大明星了。
她還知道了自己和老媽相差十五歲,那也就意味着她媽十五歲就生下了她。
如果說“老夫少妻”尚在文晴的可接受範圍之內,那麽這個“母女差”則完全吓着了她。
十五歲意味着啥?意味着她媽十四歲就懷了她!意味着她媽十四歲就被男人碰了——
剛剛進入青春期,學完生理衛生課的文晴吓的大腦一片空白。
即使還是個半大孩子,文晴也懂得未成年人是不該有性|行為的,何況她媽當年才十四歲……
青蔥文晴開始質疑她爸的人品:對一個十四歲的少女都忍心這樣那樣的男人,真的是好男人嗎?
她心裏憋不住話,就忍不住跑去問她媽。
要不說半大孩子讨人嫌嘛。
文晴記得清清楚楚,她媽立時就紅了眼睛,不是“眼圈一紅,眼淚掉下來”的紅,而是氣紅的、急紅的。
一個嘴巴結結實實地呼在了文晴粉嫩嫩的小臉上。那是她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她。
“你要是再敢胡說八道,我聽見一次抽你一次!”她媽猙獰着表情。
文晴被吓壞了,從此之後再也不敢提這個話茬兒,疑問的種子深埋在心裏,倒是越來越深。
要麽說薛沛霖的教育方法有問題嘛,青春期的娃兒最是敏感不過,好奇心又重,你一巴掌給她抽沒聲兒了,可倒是世界清靜了,不過她那小心靈可是從此不帶清靜的了。也幸虧文晴心大神經粗,不是個斤斤計較的矯情娃兒,就算被抽了嘴巴,就算頂着五個手指印頂了小一周,也并沒影響她彪悍的心性和健康的成長。
“你爸看到你長這麽大了,一定很高興。”薛沛霖忽然道。
“嗯,我長大了。”文晴輕聲答應着,目光專注于那越燃越短的香。
薛沛霖撩了她一眼,目光也凝在那四個亮點之上。
一時間,母女二人均都無言。
直到四根香都燃盡,薛沛霖才突然醒過神來一般。
“瀾瀾最近很忙?”
文晴一愣,狐疑地瞄了一眼她媽。她媽應該不知道瀾姐磕破腦袋的事兒吧?
文晴眨巴眨巴眼睛,明智地只應了一個“嗯”字。
她深知自己撒謊的功夫在自己老娘面前只有穿幫的份兒,何況她也不知道文瀾到底怎麽弄的啊。就算是說,那也應該是瀾姐自己說吧。
“年輕人,忙點兒是好事。”薛沛霖淡淡地道。
文晴瞬間覺得自己躺槍了——
全世界都那麽忙,連李紫薇那貨都知道帶着小萊萊勇闖天涯找素材呢。只有她自己……
這地板怎麽還是實木的啊?好想找個縫兒鑽一鑽。
幸好她媽這回沒抓着她的小辮子訓她“除了圍着個女人轉,啥啥都不會”,文晴略松一口氣。
只聽薛沛霖說:“瀾瀾前幾天跟我說她想回公司做事。”
“哦。”文晴随口答應一聲。瀾姐回不回公司那是她的自由,好歹她也是文家的孩子,好歹公司還有她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呢。
薛沛霖掃了一眼自家閨女傻呆呆的臉,嘴角暗抽,大有恨鐵不成鋼之感。
“瀾瀾要是回來做事,我也多個左膀右臂,是好事,”薛沛霖頓了頓,看到面前不争氣的自家小崽子,更覺得還是別人家的孩子好,她暗籲一口氣,接着說道,“就是她的學業,不是可惜了嗎?”
文晴撓撓腦袋,老佛爺您到底是幾個意思?是希望瀾姐回來,還是不希望啊?
薛沛霖看她那呆愣愣的眼神,就知道她沒懂自己的意思,忍不住擡手輕巴文晴的後腦勺:“老娘怎麽生了你這麽笨的娃?你和瀾瀾關系好,又是平輩好說話,你和她聊聊,看她到底是什麽心思。”
文晴懂了,敢情您讓我去探瀾姐的口風啊?
“怎麽說也是讀了那麽多年書了,就這麽荒廢了多可惜?”薛沛霖不無惋惜地說道。
文晴知道,在她媽心裏,天大地大讀書最大,她媽最喜歡的,就是讀書讀得好讀得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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