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史家絕唱
這世間,最惡毒的詛咒,也不過如此。司馬遷的臉色倏地蒼白如死,眼神裏光彩消散,黑寂如死。
良久,木然地走了。
任安知道任何言語都安慰不了他,只有默默地跟着。他渾渾噩噩地走,不辯方向,不識路徑,走到山崖都不知曉,任安只能将他拉回家,喂他飯,他木然的吃着,讓他睡覺,他就躺在床上,像沒有靈魂的木偶。
任安不敢大意,時時刻刻看着他,這樣過了幾天,他實在終于禁不住困睡過去,醒來時發現他不在身邊,頓時吓得冷汗連連,霍然起身,竟見他在書案前,沒有點燈,不甚明亮的月光将他身影拉得詭異而曲長,正拿着筆書寫。任安松了口氣,還能寫東西就好,生命還有所寄托。
卻見他越寫越快,越寫越快,到最後手腕急速的飛舞起來,猛然高擡,接着狠狠地砸到書案上,只聽“咔”地一聲,毛筆斷裂,而他瘋了似的抱起書簡狠狠地砸在地上,又踢又踹,似乎恨極了這些書簡,嘴裏發出古怪難聽的聲音,鬼魅如妖!
任安吓得一身白毛汗,疾步過去,卻見他忽地伏跪在地,急切地揀起散落的書簡,緊緊地摟在懷中,像母親摟着孩般,萬分珍重愛惜,而後仰首長嘯,淚如長河。
那嘯聲悲悵如訴,凄絕入骨。
月光,不識悲苦地灑在他臉上,下颚尖峭如筍,眼眶深陷如渦。淚,順着臉頰流下,如能蝕骨。
那一刻,任安明白了,他對《史記》的感情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不光愛極了它,也恨極了它。愛它,讓他還有所寄托,不至于空無虛妄,碌碌一生。恨它,因為它,他甚至連死都不能,因為它,受了這奇恥大辱,也因為它,受住了這奇恥大辱!
可是,哪怕木門已拱,哪怕連兒子都認為他該死,他還是能活下去,因為它!
他亦跪下,一根一根地收起散亂的竹簡,溫熱的東西落在手上,才發現自己已淚流滿面。
“我陪你。”他說,拿起書案上刻字的刀,“受苦,我陪你;受辱,我也陪你。”猛然便向自己腿間切去!
刀光刺激着司馬遷的瞳孔,猛然回過神來,擋住他的刀,面容抽搐着,眼神變幻莫名,良久,驀地痛哭失聲。
他抱住他安撫着他,沙啞的聲音哽噎地唱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憂。……我心匪鑒,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憂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他抱著書簡,他抱着他,就那樣唱着、唱着,直唱到東方泛白,直唱到旭日初升。
這一晚之後,司馬遷的又恢複了常态,夜以繼日的寫書。到滿院木槿花盛開的時候,任安的軍饷已所剩無幾,這時,朝廷的文書下來,司馬遷被任命為中書谒者令。
任安不欲讓他做官,可又能如何呢?這一刻,他從沒如此急切地想要升官發財,想要好好的保護他,做了大官,像酷吏杜周這樣的小人就不敢這樣折辱他;有了錢,就不會因為錢而受腐刑。
他回營那日,木槿花花期将盡。
那晚,司馬遷沒有整夜伏案,他沽了壺酒,燒幾個小菜,兩人在木槿花下對飲,避開此刻的艱難與恥辱,回想王年的游歷,回憶七年同居小院的日子,只覺時光惚恍,就那樣醉倒在花樹下,不知今昔何昔。
一夢南柯,醒來的時候,木槿花灑滿兩人衣衫,司馬遷仍枕臂而眠,連木槿花澆在他臉上都未覺察,紫紅的花将他蒼白的臉染上色澤,修眉長睫,依稀還是當年清俊模樣。
任安愣怔了良久,拾起那朵木槿花,鄭重地道:“等我回來。”
——等我回來,帶着足夠的銀錢,我們便離開此地,到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專心寫書,再不為俗世所擾。
約臨走,将柴扉輕扣,忍不住回首,見風拂過,木槿花簌簌飄落,恍若夢幻。司馬遷立在花樹下,靜靜地看着他,眼神一如當年般清澈明淨,卻又黯然憂傷。
他不由想起那年他剛帶被回這裏,司馬遷指着院門說:“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喜歡嗎?”
他糯糯地說喜歡。次日,他便尋來許多木槿花,圍着柴扉種起來。司馬遷問他為何要種這花,他說木槿又叫清明籬,可以護院啊!它的根啊皮啊種子啊還可以拿到郎中那裏換錢。努努嘴低哝着,那時,我可不是專門去偷你東西的,人家只是想采花……
司馬遷禁不住莞爾,滿院木槿,不及其笑容好看。
他便癡了,拉着他的衣袖,清稚的聲音卻無比懇切認真的說,你看它們溫柔地守護院子,就像你守護我,等我長大了,換我守護你,好麽?
他蹲在他面前,認真地回答,好!
今日,臨別之際,他亦隔着柴門,對花樹下的他說:“換我守護你,好麽?”
久違的笑容在他臉上泛開,清朗的聲音穩穩地道:“好!”
他轉對離開,帶着對他的許諾,卻從未想過,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回去之後,他做了大将軍衛青的舍人,由于衛青的薦舉,當了郎中,後遷為益州刺史。終于有了權也有了錢,離承諾的日子越來越近,可一切卻都歸于虛幻。
公元前91年,朝中發生巫蠱之禍,江充乘機誣陷戾太子劉據,太子發兵誅殺江充等,與丞相劉屈髦軍大戰于長安。當時任安擔任北軍使者護軍,監理京城禁衛軍北軍,亂中接受太子要他發兵的命令,但按兵未動。戾太子事件平定後,漢武帝聽信當年那個小潑皮的讒言,認為任安“坐觀成敗”,“懷詐,有不忠之心”,論罪腰斬。
在獄中他接到司馬遷的回信《報任少卿書》,幾年來,他時常致書問候,得到回信寥寥可數,幸而能從同僚那裏得知他的消息。一直都知道他過得不好,卻從不對自己言說,在生命的最後,他終于将滿腔悲憤說與自己聽。
他說: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之所以茍且偷生,關在糞土般污穢的監獄裏不肯去死,是因為還有未實現的理想,如果在屈辱中死去,我的文章才華就不能流傳于後世了。我和李陵并沒什麽交情,只是看他孝順父母,誠信待人,廉潔奉公,很有國士風貌。且于匈奴之戰他以五千人抗擊數萬騎兵,足以謝天下了。因此為他說幾句話,卻沒想到就這樣遭到橫禍,被故鄉人恥笑,侮辱了祖先,又有什麽臉面去給父母親上墳呢?即使百代之後,這種侮辱也只會加重!因此日日痛苦,居家則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出門則不知何往,每每想到此恥辱,汗濕重衣。
讀完此信,任安泣不成聲。入獄以來,未嘗為自己流一滴淚,卻為他憂心如焚。可是又能如何呢?命運就像個大碾輪,無情的碾壓下來,再堅強的人,也會化成齑粉。當年,他不能躲開,如今,他不能躲開。
這年冬,任安被腰斬,只到死前,司馬遷也沒來看他,因此,他的眼神就一直沒有合上。他并不知道,那時,木槿花下,遠方的人捧着他一直珍藏的《報任安書》與那朵木槿花,悲吟着《葛生》,一遍一遍,吟得嘴唇幹裂,喉管沙啞,吟得木槿花都黯然失色。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友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友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友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于其室!
時間還是一如繼往的流走,無論人們過得歡樂還是痛苦。
五年後,一位老者來到茅草叢生的墳前,焚香燃燭。他須發盡白,脊背佝偻,依稀可辯是司馬遷,沙啞蒼老的聲音道:“少卿,我來了。”被處死的人是要丢進亂葬崗的,他多方奔走才令他有個安息之處。
他俯跪在他墓前,神色無悲無痛,從容安祥,仿似卸下千斤重擔,亦好似尋到人生的終點。
他在他墳前栽滿了木槿花,那種是重情重義的花兒,是最溫柔的守護。他就伏在他的墓碑上,安然長睡。
夢魂恍惚間,似乎又回到那年初見,那個孩童繃着清稚的小臉,拿出最大的勇氣,卻依然有些膽卻,絞着衣角說,你……你真的要我嗎?那一刻,未曾做父親的他,忽然就父愛泛濫,許諾照顧他一生。可到底,沒有照顧好。
他們都彼此承諾過,也都彼此辜負過,可心,卻從未辜負過。
誰為為之,孰令聽之?子期死後,伯牙終身不複彈琴,只因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已者容。因為知道有你了解我,所以才能從容受刑而無愠色。這世間,只要還有一個人了解我,就還能堅持下去,就不會絕望,就不會瘋狂。
所以,在今日,在完成《史記》,了了畢生心願之後,他來了,來赴他同歸之約。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于其室。
注:司馬遷出生一說公元前145年,一說公元前135年,本文取公元前135年。
《葛生》原文: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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