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連理之約
她像是對陸雨間解釋,又像是自抒胸臆,“并非你不好,只是我此時還不想停留。我不敢想像自己要與某人相對一生,那樣或許會相看兩厭,多少的情愫都會被磨滅幹淨。而天地還這麽大,還有那麽多景致情懷,我沒有賞到,何必停留?”
“也或許明日的想法,便與今日不同,誰又說得定呢?到哪天,遇到個願意停留的人了,縱然八十歲,也會歡歡喜喜的上花轎;如果遇不到,就算八十一歲了,也還天大地大,随處為家。”
陸雨間苦笑,“真是灑脫的緊。”就是這樣的她,讓他愛得很,也無耐的很。
她看着他傷感的臉,清俊的模樣像被雨滴打濕地玉石,仿佛是破碎的痕跡,忽地莞爾,“那是從前的想法,倘若八十歲我還未嫁,你亦未娶,我便赴你連理之約,如何?”
陸雨間怔愣之後,展顏一笑,玉潤珠華。
“然諾重,君須記。”
雙後交握,相視而笑。一個清灑淡逸,一個情深意重。亭外秋雨潺潺,打在殘荷之意,清歌旖旎。
次日,司馬岳果然來謝府提親,擡聘禮的皆是禁中烏衣衛,與其說是求婚,不如隐帶威肋之意。謝相一慣從容,對此也僅是莞爾,“兒孫自有兒孫福,阿羯去請她吧。”阿羯是謝玄小名兒。
謝辭見了紅紅的禮擔,皺了皺眉,對謝安深深一揖,見謝安對她颔了颔首,轉身而去,看都不看司馬岳一眼。
司馬岳面子挂不住,要笑不笑地拉住她,“姑娘不做聲,我便當是肯了,來日擇了良辰,便來迎……”尚未說完便被她折扇一拂,連退數步。
誰也未料到她一女子有這樣的力氣,愣怔之後擡禮的士兵紛紛抽出武器擋住她。而她眉峰都未皺一下,折扇連揮那些刀劍便被格開,而她衣袖輕拂,搖着折扇,閑庭信步般,長身而去。
陸雨間看着她清蕭地背影沒入烏衣巷中,久久回不過神來。
謝安下了門庭,連聲抱歉,“皇子勿怪,這孩子幼時師從紫衍真人,功夫好脾氣也高,輕易無人敢掠其鋒,皇子見諒則個。”
紫衍真人的大名,震得司馬岳神色一肅。
謝辭走了,婚事情便不了了之。
陸雨間每每想到她當衆拂開司馬岳,揚長而去,便覺無限快意。至少她肯向自己解釋,說明在她心中,自己是不一樣的。那麽,他們約定,她還記得嗎?
到八十歲太遠,便等冬天吧,可冬天也如此遠啊。
真到冬天了,他既期待着她的到來,卻又擔心她會來。被拒婚後司馬岳表面上沒說什麽,心裏卻挂恨着,暗地裏想要教訓她,他怕她會落入他的陷井裏。
那晚他回府時,天下起了雪,趕到後院,就見今年移栽的幾株白梅悄然開放。雪覆在梅枝上,晶瑩剔透。
有人從梅樹後走出來,頭簪白梅,衣衫勝雪,正是久候之人。
那晚他們在白雪梅影裏,品笛清飲,吹徹梅花。
謝辭的酒量依舊不好,幾杯下肚便醉倚在梅樹下,醺醺欲睡。
陸雨間第一次離她那麽近,細細的觀摹着她的容顏,要将她深深的刻入腦海中,此生都不容忘卻。這一張臉,遠算不上絕色,卻如此令人心醉。
都說愛而不得,掻首躊躇,他卻沒有那種焦燥,只是從心底很深很深之處,泛起濃烈的悲哀。
他俯在她的身前,牽起她的手,近乎虔誠的親吻着她的指尖,一遍又一遍……
次日清晨,他醒來的時候,謝辭已經不在了,石桌上放着幅畫,他打開,畫卷上畫的是他,白雪之下吹梅橫笛,青衣灑灑,清影隽隽,清顏如琢。
原來,在她心中,自己也曾如此美好,總算不負此生。
白梅堆雪恰月新,竹映薄霜水墨濃。
廬下煮茶待好友,淺吟詩句撫古琴。
此後很多年,陸雨間都沒有再見到過謝辭,就像他那時的感覺一樣,她永遠只是刻在他腦海中的一個影像。來赴白梅之約,是她給他的,最好的落幕。
後來某天,他無意路個那個花魁娘子的小居,見到那個洗盡鉛華女子在院落裏種滿了梨花樹,花開時節,獨自賞着梨花,清影寂寂。
她邀他進門,請他喝一杯梨花茶。
再後來,他聽說花魁娘子出嫁了,嫁給賣貨郎,相夫教子,清貧度日,他欣慰一笑,這是再好不過的結局。
而他一直沒有成婚,其實對于那個八十歲之約,他已經看淡了,淡得都不再期待了,而那些情感,也在某個瞬間,忽然就明白,就像謝辭說的,那也許并不是愛,只是仰慕。
愛是對等的,而仰慕是不對等的。愛可以放在手心裏把玩,仰慕,卻只能放在頭頂上貢奉着。
所以,他一直都不曾奢想過謝辭會嫁給他。
然而,有些時候,卻非她不可。
仰慕與愛不同之處在于,仰慕之人的思想,會侵蝕你的思想。所以,再沒誰能入他的眼,他便再不能與誰相守一生。
就那樣,無意等她到八十歲,一眨眼,他卻已經等到了八十歲。
而只到他八十歲,也再未得到關于她的只言片語。或許她留戀某處風景,再不願歸來;也或許她已經找到能為之停留的人,開開心心的嫁作人婦了;又或者,她已掙脫皮囊的束縛,一縷香魂早就與萬化冥合了。
他不得而知,只是恬靜的守着歲月。
那年,東山的梨花又開了,大片大片,如行雲凝聚,如白雪堆砌。
他站在當年她站的地方,賞着一江緩流,漫山流翠。人老了,不中用了,站一會兒就氣喘籲籲,便躺在石頭上休息會兒。
這一躺就睡着了,夢中見她踏着滿地梨花而來,白衣如素,容顏如舊。
她笑着向他伸出手,說,雨間,我來赴你連理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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