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端妃月賓

章節字數:4776 更新時間:07-03-22 22:38

才要謝恩,身後有虛弱的女子聲音缥缈浮來:“當夜甄婕妤是與本宮在一起。”

聞言一驚,本能地轉過頭去看。竟是被左右侍女攙扶着立于慎德堂外的端妃。

微微發懵,急促間轉不過神來。

端妃徐徐進來顫巍巍要行禮,玄淩道:“不是早說過要你免禮的麽。”複又奇道:“你怎麽出來了?太醫不是叮囑過不能受暑熱不宜外出麽?”說話間已有宮女搬了花梨木大椅來請她坐下。

端妃道:“才來不久,見堂中似有大事,一時駐足未敢進來。”

皇後唏噓道:“端妃,好些日子不見你可好些了嗎?”

端妃坐于帝後下手,欠身恭順道:“本該日日來向皇上皇後請安,奈何身子不濟實在慚愧。今日一早就聽聞溫儀帝姬不适,放心不下所以急着來看看。”複又微笑對玄淩:“幸好臣妾來了,否則恐怕這慎德堂就要唱《窦娥冤》了。”

玄淩道:“端妃适才說當夜與甄婕妤一起,是真的麽?”

端妃淡淡微笑,娓娓道來:“是夜臣妾遙遙見婕妤獨自出扶荔殿似有醉意,一時不放心便與侍女同去看顧,在翻月湖邊玉帶橋遇見婕妤,一同步行至臣妾的雨花閣,相談甚歡,聊了許久。”她的笑似蒼白浮雲,轉首對身邊侍女道:“如意。”

名喚“如意”的宮女跪道:“是。當夜娘娘與小主在雨花閣講論佛經,很是投契。後來小主說時辰不早才匆匆回扶荔殿。”

皇後含笑道:“如此說來溫儀帝姬的事就與甄婕妤不相幹了。”

華妃嫣然轉眸,望住端妃道:“端妃姐姐來的真巧,真如及時雨一般。”說着似笑非笑,雙眉微挑,“聽聞姐姐一直不适所以養病于宮中,怎麽那晚興致那麽好竟不顧太醫諄囑夜行而出呢?”

端妃微顯赧色,不疾不徐道:“久病之人的确不宜外出。但長閉宮中久之亦煩悶不堪,那夜聽聞宮中有宴會,想來不會驚擾他人,所以帶了宮女出來散心。”說完溫和淺笑看我,“不想本宮與甄婕妤如此有緣。”

我再不伶俐也知道端妃是幫我,只是不曉得她為什麽會這樣突兀地幫我,摸不清來龍去脈。然而容不得我多想,随即微笑道:“是。嫔妾也是如此覺得。”

“哦?”華妃雙眼微眯,長長的睫毛在雪白粉面上投下一對鴉青的弧線,睫毛上所穿的金珠似乎不堪重負,密密閃爍累累光芒,只覺得耀目分明,奢華異常。她道:“那末本宮倒有一疑問,适才婕妤為何不說出曾經與端妃相遇的事呢?也不用白白受這麽些罪了。”

端妃才要說話,忽然一嗆咳嗽不止,連連喘息,只滿面通紅指手向我。

我立即會意,不卑不亢道:“臣妾本不該隐瞞皇上皇後,只是當日端妃娘娘外出本不想讓人知道,以免傳入皇上皇後耳中使皇上皇後擔憂,反倒誤了娘娘的一片心。所以當日娘娘與臣妾相約此事不讓旁人知曉。誰料會牽扯進帝姬一事,臣妾心想皇上聖明、皇後端慧,必定會使水落石出,還臣妾一個清白,況且臣妾不想失信于端妃娘娘,是而三緘其口。”

華妃還想再說什麽,端妃已緩過氣來,緩緩道:“怎麽華妃妹妹不信麽?”

華妃道:“并非妹妹多疑,只是覺得姐姐似乎與甄婕妤很相熟呢。”

端妃淡淡一笑,“本宮與婕妤之前只有兩面之緣,初次相見也是在溫儀周歲禮上。華妃這麽說是意指本宮有意維護麽?”說着傷感搖頭,“本宮病軀本不宜多事,何必要做謊言袒護一位新晉的婕妤。”

衆人見端妃孱弱之态而在華妃面前如此傷感,不由隐隐對華妃側目。華妃無言以對,只好道:“本宮并未作此想,端妃姐姐多心了。”

玄淩不顧她二人你言我語,起身走至我面前,伸手拉我起來,“尾生長存抱柱信(1),朕的婕妤不遜古人。”

心底暗暗松出一口氣,大理石地極堅硬,跪的久了雙腿早失了知覺。咬牙用手在地上輕輕按了一把,方搭着玄淩的手掙紮着站起來,不想膝蓋一軟,斜倚在了他懷裏。

衆目睽睽之下不由大是窘迫,臉“騰”地一下滾滾的熱了起來。華妃微一咬牙,別過臉去不再看。皇後微笑道:“先坐下,等下讓太醫好好瞧瞧,夏天衣裳單薄,別跪出什麽毛病來。”說着瞥眼看華妃。

連忙有殷勤宮女放一把椅子在端妃身旁請我坐下。見我無恙坐好,玄淩才放開我手。

端妃轉眸環視立于諸妃身後的宮女,咳嗽幾聲面色蒼白,緩緩道:“華妹妹不信本宮的話也有理,剛才本宮在堂外似乎聽見有宮女說當夜見婕妤前往煙爽齋方向,不如還是再澄清一下比較好,以免日後再為此事起糾葛。不知皇上和皇後意下如何?”

皇後道:“自然是好。”說着語中頗有厲色,“剛才是哪兩個人指證甄婕妤?自己出來罷。”

迅即有兩名宮女“撲通”跪于地上,花容失色俯身于地。皇後道:“你們倆都是親眼見甄婕妤進入煙爽齋的麽?”

一宮女道:“奴婢是見婕妤往煙爽齋方向去,至于有無進去……似乎……似乎?”

“什麽叫似乎?簡直是‘莫須有’。”又看向另一宮女,“你呢?”

她把頭磕得更低,慌張道:“奴婢只是見婕妤獨自一人。”

皇後不理她們,只說:“皇上您看呢?”

玄淩露出厭惡神色,“皇後看着辦。只一條,不許縱容了宮人這種捕風捉影的惡習。”

皇後吩咐身側江福海道:“拉下去各自掌嘴五十,以儆效尤。”

窗外很快傳來清脆響亮的耳光聲和宮女哭泣的聲音,華妃只作充耳不聞,轉過頭來瞬間睫毛一揚,飛快目視曹婕妤,旋即又若無其事垂眸端坐。

曹婕妤懷抱溫儀羞愧上前道:“方才錯怪婕妤妹妹,實在抱歉。”

我只是搖頭:“不必。身為人母姐姐也是關心則亂。”

華妃勉強讪笑道:“剛才誤會婕妤,是本宮關心帝姬才操之過急,還請婕妤不要見怪。”

我微笑正視她:“怎會。娘娘一片心意嫔妾了然于心。”華妃被我噎住,又無從反駁,只得道:“婕妤明白就好。”

氣氛仍然有些僵硬,端妃倚在椅上對玄淩輕笑道:“臣妾那日遙遙聽見扶荔殿有美妙歌聲,很是親切耳熟,不知是誰所歌?”

玄淩微微一愣,皇後已搶先說道:“是新晉的安美人。難怪你遠遠聽着耳熟,這幾日在宮中歌唱的都是她。”說着喚陵容上前向端妃請安。

端妃拉着她的手細細看了一會兒,道:“長得很清秀。恭喜皇上又得佳人。”

玄淩微笑颔首,我暗暗納罕,以前一直以為端妃柔弱,不想卻是心思細密、應對從容,但是于恭維話上卻來來去去只一句“恭喜皇上又得佳人”,賀完我又賀陵容,當真毫無新意。

玄淩親自送我回宜芙館方才回水綠南薰殿處理政務。

小坐片刻,估摸着端妃走得雖慢也該經過宜芙館前鏡橋了,遂帶了槿汐慢慢走出去。果見端妃坐在肩輿上慢慢行來。

依禮站于一旁等肩輿過去。端妃見我,喚一聲“停”,搭着宮女的肩下轎道:“很巧。不如婕妤陪本宮走走。”

依言應允。一路桐蔭委地,鳳尾森森,漸行漸遠,四周寂靜只聞鳥鳴啾啾。貼身侍女遠遠跟随,我半扶着端妃手臂,輕聲道:“多謝娘娘今日為嫔妾解圍。只是……”

她只是前行,片刻道:“你無須謝本宮,本宮要幫你自有本宮的道理。”

我疑惑看她,“娘娘信嫔妾是清白的?”

她的笑容淡薄如浮雲,溫文道:“我見你獨自從桐花臺方向而來經過我宮門口,細算時辰就曉得不會是你。”

我道:“那日匆忙竟未瞧見娘娘向娘娘請安,真是失禮,望娘娘恕罪。”

“無妨。本宮只是聽見歌聲動人,才在宮門外小駐片刻仔細聆聽。”她噓嘆,複而淺笑:“安美人的歌聲真年輕,叫本宮覺得這時間竟流逝得這樣快。”

我笑道:“娘娘正當盛年美貌如花,怎也感嘆時光呢。”

她微笑:“哪裏還美貌呢?”說着目光牢牢鎖在我面龐上。

我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輕喚:“端妃娘娘。”

她定定神,方溫柔道:“婕妤才是真正美貌,難怪皇上那麽喜歡你。”

我謙道:“娘娘取笑了。”

她扶着一竿修竹歇在湖邊美人靠上,“那日見婕妤神色匆匆,卻有憂愁之色,不知道何故?”我略一遲疑她已道:“婕妤不願說也不要緊。本宮雖然平時不太與人來往,但宮中之事也略有耳聞,并非一無所知。”

我無心把玩着裙上打着同心結的絲縧,遙望湖光山色,半湖的蓮花早已是綠肥紅瘦,有凋殘之意。我只是默默不語。

端妃眼睛裏是一片了然的雲淡風清,一頭烏黑的長發高髻挽起,步搖在鬓角上亦是生冷的翡翠顏色,淡薄光暈,“婕妤何須如此傷感。本宮本是避世之人,有些話原本不需本宮來說。只是婕妤應該明白,古來男子之情,不過是‘歡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2)而已,何況是一國之君呢?婕妤若難過,只是為難了自己。”

未免心底不服,問:“難道沒有專一只愛一人的皇帝?”

端妃一口氣說了許多,氣喘籲籲,臉上依然撐着笑容:“先帝鐘愛舒貴妃到如斯地步,還不是有太後和諸位太妃,又有這許多子女。君心無定更勝尋常男子,你要看得開才好。否則只會身受其苦。”

我道:“是。娘娘之言句句在理。嫔妾明白。”

端妃道:“在理不在理是其次,婕妤明白才好。”

端妃良久不再說話,專心看湖中紅鯉優游。我亦折一枝楊柳在手把玩,撚了細碎柳葉抛向湖中,引得大小紅鯉喁喁郁郁,争相而食。

端妃留神看着小鯉魚尾随大鯉魚身後游行,不覺語氣有憐惜之意,靜靜道:“溫儀帝姬很是可愛,可惜卻是命途多舛。”

我聽她說的奇怪,少不得微笑道:“端妃娘娘何出此言?帝姬雖然體弱,但也是金枝玉葉,有神佛護佑。”

端妃略顯悵然,驟然微露厭棄神色:“滿天神佛只曉得享受香火,何來有空管一管世人疾苦。何況若是小鬼為難,只怕神佛也保不住你。”

我暗自咋舌,不想端妃看似柔弱,性子卻如此剛硬,不由對她漸生好感。

她繼續說:“曹琴默這個孩子本是生不下來的,她懷的不是時候。生産時又是早産,胎位不正,幾乎陪上了一條性命。所以皇上對這孩子格外憐愛。”她嘆氣,“這宮裏的孩子看似尊貴,其實三災八難的比外頭的孩子多多了。”

我知道端妃多年無子,于子嗣問題上特別敏感,勸慰道:“娘娘宅心仁厚,平日也該多多保養,玉體康健才能早日為皇上誕下皇子與帝姬。”

端妃苦澀一笑:“承婕妤吉言。只是本宮恐怕沒有這個福氣了。”

我聽得說得傷感,不覺大異,道:“娘娘正當盛年,何苦說這樣不吉的話。”

她仰首望天,幽幽道:“如得此願,月賓情願折壽十年。”說罷轉首凄楚,容色在明亮日光下單薄如一張白紙,“恐怕本宮就算折壽半生,亦不能得償所願了。”

或許她身有暗疾不适宜懷孕,不免暗自為她惋惜。

她再不說下去,向我道:“此事是針對婕妤而來,婕妤善自保重。本宮可以護你一時卻不能事事如此。”

我道:“是。謝娘娘費心周全,嫔妾有空自當過來拜訪娘娘。”

她搖頭,許是身體不适,聲音愈加微弱,“不必。病中殘軀不便見人。何況……”她婉轉看我一眼,輕輕道:“本宮與婕妤不見面只會多有裨益。”

我雖不解,然而深覺端妃為人處事別有深意,亦出其不意。遂颔首道:“是。”

說話間端妃喘氣越來越急促,身邊的宮女忙上前摸出個瓷瓶來喂她吞下兩粒墨黑藥丸,陪笑向我道:“回禀婕妤小主,娘娘服藥的時辰快到了。”

我半屈膝道:“那嫔妾就不打擾了。恭送娘娘。”

她勉強微笑點頭,掙紮着扶了小宮女的手上了肩輿一路而去了。

注釋:

(1)、尾生抱柱:尾生是講求信義的典範,“尾生與女子期于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死。”——《史記蘇秦列傳》

(2)、出自《子夜歌》。全文如下:侬作北辰星,千年無轉移。歡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形容男子負心薄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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