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夏夢雖然嘴角生得偏下,氣質多少帶着點高冷孤傲,短短幾年的閱歷卻尚不足以塑造出她殺伐果決的白骨精形象。

穆子川見過她幾次,聰明機靈都如實寫在臉上,一雙眼睛亮得準備随時出擊。

今天比以往更甚,整張臉都說着促狹,掐着聲音僞裝的同時,朝他眨了眨眼睛,認真裏又透着一分俏皮,鮮活得令人不得不印象深刻。

穆子川自後看她,束起的馬尾綁得随意,長發柔順的披在背上,沿着修長的脖頸展成一道曼妙的曲線。她耳朵不大不小,透過光,看得到孩子般的絨毛。

常見的是她穿制服的樣子,職業中帶着一份硬拗的成熟,陡然換上一件普普通通的白T,才重又找到她身上那份恣意的青春朝氣。

穆子川走了會神,直到被人拽了拽襯衫,這才看見夏夢又朝他努了努嘴。他重新集中起注意力,問道:又怎麽了?”

夏夢遞過來一個得意的笑容,說:“你做好準備,有人過來開門了,一會兒進去先卸胳膊還是先卸腿,這會兒就要打算好了。”

自然不可能真的揍人,雖然這一幕已經在穆子川腦海中痛快上演過無數次。

親哥好賭是老毛病,但直到這次催債的把電話打到他這裏來,他才知道這幾年來,這人居然已經欠下了這麽多外債。

盡管如此,穆子川聯系到親哥的時候,對方仍舊是一副無所謂的态度,強調仍然存在翻盤的機會,輸這件事完全是暫時的。

穆子川聽得嗤之以鼻,這是标準的賭徒心态。

房間裏煙霧缭繞,煙灰缸裏的煙頭已經堆得溢了出來,桌子上散着不少紅票票,光想就知道方才有怎樣的一份熱鬧。

穆子川跟親哥站在窗邊說話,後者完全是一份埋怨的語氣,責怪他破壞好事,原本今天財運很旺,已經掙回不少了。

“久賭必輸,你就不怕窟窿越來越大?”穆子川嘲他。

“不怕,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他吧嗒抽着煙,眼尾的餘光直睨穆子川,最重要的一句放在心裏,免得對面人更加罵他。

穆子川怎麽可能聽不出來:“你死了那份心吧,我有再多的錢,也不會接濟賭徒。沒人傻到會往無底洞裏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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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子川哥哥急得掐了煙:“你這是把我往絕路上趕,你要逼死我!”

穆子川道:“你以為你現在就沒站在懸崖峭壁邊上?”

穆子川哥哥心都揪起來,帶着一絲希望道:“那你今天過來找我幹嘛?”

穆子川忽然笑了笑,唇角留着一抹奇異的弧度:“沒見過賭鬼被逼死的樣子,過來見識見識,為以後創作攢素材。”

氣氛安靜了一秒鐘。穆子川哥哥随即氣得直呼哧,氣惱裏又點了一支煙,透過袅袅升起的白煙,他眼睛忽然一亮。

對面夏冰身邊坐了個美女,明明是普通的T恤長褲,硬是被她穿出時裝模特的感覺。一張臉上不施粉黛,白得透亮的膚色仍舊将精致五官烘托得耀眼奪目。

她只是雙腿随意疊着,便足夠教人心中演繹出無數绮麗畫面,清冷高潔像是月中的月色,無論怎麽藏還是悄無聲息地自眉宇唇角傾瀉出來。

穆子川哥哥看得直咽口水,拉一拉穆子川的胳膊道:“那個跟你一道過來的女的是誰啊,你們倆認識?”

穆子川将身邊人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不想回答,岔着話題道:“關你什麽事,你先把欠錢的事跟我說清楚。”

“你不是就想看我死嗎,還問這麽多幹嘛?”他專注前一個問題道:“到底是誰啊,怎麽這麽漂亮,比你電影裏的女主角都好看。”

穆子川眸色冷冷地看着他,雙手撐着膝蓋站起身。他哥哥這才着急起來,抓着他道:“我說說說……那你給我錢不?”

穆子川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寒聲:“我欠你的?”

“借我的,我給你打借條還不行嗎?”

穆子川擡眸瞥了一眼夏夢,她亦是滿臉無奈,目光暗淡。

“不如這樣吧。”穆子川說:“要是她肯借錢給她哥,我們就再商量。”

穆子川哥哥很不能理解:“咱倆的事,你管別人那麽多幹嘛?幼稚。”

穆子川忽然頓了下,垂着的一只手又握了握。

自己方才……好像是挺幼稚的。

夏夢這邊也剛剛結束一場談話。

夏冰表情慘淡,聲音亦是有氣無力,再次确認道:“夢夢,這次你真的不肯拉哥哥一把嗎?”

夏夢抿了抿唇:“哥,現在能拉你的只有你自己。”

夏夢和穆子川前後腳離開酒店。

夏夢剛剛打到車子,遠遠看到穆子川也往打車點來,假客氣地說了句把車讓給他,沒想到他不假思索地說:“謝了。”

烈日炎炎下,夏夢盯着臉頰上被曬紅的兩坨:“……”

已經坐上出租的穆子川降了車窗,朝她支了支下巴:“上來吧。你家在哪,先送你回去吧。”

夏夢生怕禮節性的推辭穆子川也會當真,立刻将包往懷裏一塞,拉開車門,跟着坐到了後座:“你怎麽知道我家在這兒?”

穆子川默了默:“地址你跟司機說吧。”

夏夢本來也就是随口一問,沒察覺出氣氛有什麽不對,跟司機交流後又道:“穆導,你怎麽沒跟你哥哥一起出來?”

穆子川說:“煩他。”

夏夢:“那他可不一定什麽回去哦?”

穆子川:“随他。”

夏夢:“好賭的人可是很難控制自己的。”

穆子川:“管他。”

夏夢:“……”

車裏随即維持着死一般的寂靜,穆子川一連偷瞄過幾次,夏夢不是看手機,就是下巴枕在胳膊上看向窗外。

一個一向叽叽喳喳的人怎麽會突然就沉默寡言起來?穆子川直到她下了車子,方才後知後覺地明白……她應該是心情不好。

絲毫沒有察覺自己有把天聊死的能力。

穆子川随即又好奇起來,她似乎對自己出現在這座城市,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驚訝。他原本為了應對她的詢問,準備好了一肚子解釋的。

再次出發前,司機說:“先生,你女朋友可真漂亮。”

随口的一句恭維,穆子川偏偏嚴肅道:“她不是。”

想了想,覺得這話不夠嚴謹:“我是說她不是我女朋友,不是說她不漂亮。”

再想一想:“她暫時不是我女朋友。”

夏夢推開家門,夏美娟還在講着電話,細挑的美目往她身上打量一番,對着話筒冷言冷語道:“她回來了,我一會兒再跟你說。”

挂了電話,夏美娟便沉着聲音诘問道:“早上跟你說的事,你回了?”

夏夢嗯聲,沒覺得有什麽不好意思:“我已經跟表哥說了,心有餘而力不足,我平時開銷大,沒攢下什麽,他能體諒我的難處。”

“是沒攢下什麽,還是就是不想幫忙?”夏美娟眉頭鎖得死死,語氣急躁。

夏夢聳一聳肩,沒再多說,趿着鞋子進了自己房間。她很少回來,衣櫃裏存着的還是她高中時的衣服,她翻過來翻過去,挑了一套不那麽幼稚的。

欲要關門換衣服,夏美娟抱着兩手硬是杵在房間裏。夏夢沒轍,當着她面脫了T恤,套上件棉布襯衫:“您別來當說客了,我不可能改變決定的。”

夏夢嘆氣:“錢不是萬能的,只可能解決一時的問題,如果不好好給他一次教訓,他以後還是會再犯的。那樣的話,我真不是幫他,是害他了。”

她瞥了一眼夏美娟,說:“這次的事,不管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我都當成你不知道。這事過去就過去了,以後我們都不要再提了。”

夏夢的一番話盡管說得軟綿,卻硬邦邦戳中夏美娟心事一樣,她高聲道:“什麽知道不知道的,你表哥問你借點錢,你不借就不借,說這麽多廢話幹嘛?”

她嘆着氣:“我們無非就是寒心,你舅舅以前那麽照顧你,現在你過得好了,是大城市裏的人了,眼裏就不把窮親戚放眼裏了。”

夏夢沒理會她心虛後的掩飾:“媽,你這麽說就沒意思了,将心比心。”

“那就将心比心,你十來歲起就總往外跑,哪次不是你舅舅出去找你。就因為這件事,鄰居看盡了笑話,說我四五十歲的人了,連個孩子都帶不好。”

“不光是我,你知道大家怎麽看你嗎?人家孩子考大學考博士,你年紀輕輕就去社會上,才十來歲的孩子啊,什麽都不會,為了生存,能幹點什麽?”

夏夢聽得脊背都發涼,轉身過去死死盯住夏美娟。

“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說出息了,給大明星做什麽經紀人。我以為家裏出點什麽事,也能有所依靠了,誰想到還是跟以前一樣。”

夏美娟點到為止,等着夏夢覺醒似的就在原地沒動。

而她在房間裏呆了多久,夏夢就盯着她看了多久,直到風将窗簾吹得鼓起,她又淋淋瀝瀝出了一身的汗。

夏夢一句話沒說,拿着換下來的衣服走出去,片刻後,她又重新走了回來,帶着之前買的手機。

“給你的。”她将手機放在床上便從家裏離開了。

住宅樓前面,夏夢打到車,司機問要去哪,夏夢想了又想,說:“先開着吧。”

彼時夕陽西下,天邊的殘雲如血,道路兩旁的路燈開始一盞盞點亮。

十八歲時,她離開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幹燥,炎熱,風貼着地面升起,帶着塵土和炙火,殘酷地掃到人的臉上。

她同樣是和夏美娟吵了一架,帶着腫得老高的臉和滿嘴的鐵鏽味,發誓這一次如果離開,哪怕是死也不要回來。

一晃多年,恍如隔世,如今的夏夢徹底長大,不會再被旁人打在身上。可她此刻忽然發現,與身體上的傷害相比,夏美娟更擅長在她的心上釘釘。

她在精神上,始終還是那個十八歲起就殘缺的自己。

包裏的手機震動起來,官泓對方才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聲音裏透着點無奈透着點委屈,嘆着氣道:“你到底什麽時候才會想起喊我侍寝?”

夏夢一下就笑起來,說:“等着,今晚就翻你的牌子。”

心裏喟嘆着,幸好還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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