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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夢的服務生生涯,在那次紛争後宣告結束。服務行業永遠是顧客至上,何況被惹惱的還是酒吧裏一號得罪不起的人物。
陸可人聽完客人的厲聲訓斥,停下按着計算器的一只手,将金邊眼鏡往上推了推,精亮的眼睛便看着夏夢:“跟人道歉。”
夏夢恨不得要照着他鼻子打一拳,哪裏還能低得下頭,氣呼呼地說:“誰愛道歉誰道歉,你這麽喜歡說對不起,你跟他說,反正我沒錯。”
陸可人帶着若有似無地笑:“你翅膀長硬了?”
夏夢高聲控訴道:“他塞給我房卡,還盡說不三不四的話。”
陸可人完全懶得聽她申訴,說:“給人道歉。”
夏夢氣得肝疼,腳一跺,摘了圍裙,說:“我不幹了。”
十八歲的夏夢,任性到極點,她能從夏美娟手底跑出來,當然也能從這破酒吧跑出去。何況不過只是服務員,做與不做都沒什麽所謂。
進到員工宿舍收東西,玩得好的小姑娘都跑來勸她,說這城市土地比金子貴,出了這個門,到哪能有比這兒更好的落腳地。
知道每平米房價多貴嗎,一套房子多少錢嗎,群租房都能吃進一多半工資,剩下的錢能做什麽,偶爾想吃次貴點的水果都舍不得多買。
夏夢只是高中畢業的小姑娘,沒知識沒技能,根本找不到什麽好工作,能在陸可人手底端盤子,總好過脖子上挂個牌子,到橋頭街尾等活賣苦力。
夏夢收拾行李的動作慢下來,方才心底憋得那股氣一早就散了,默默靜立問自己,她離家出走來到這城市為的是什麽?
還不就是找份工作,混口飯吃,能有一個歇腳的地方,不再回到曾經的那個家嗎?現在好不容易勉強達成了心底的期望,又在退縮什麽呢?
夏夢想過一晚上,第二天開門就來向陸可人賠罪,她正拿抹布擦桌子,說:“等你好久了,沒讓我失望,你還不錯,知道能屈能伸。”
夏夢從她手裏接過抹布,很勤快的幫着忙,陸可人問還願不願意跟人去道歉的時候,她盡管咬着牙,還是點點頭:“願意的。”
“可是最好的機會錯過了,現在就不是說聲對不起這麽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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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夢牙咬得更緊,問:“那我要怎麽表現誠意?”
“古人負荊請罪,那是身體上受折磨,現在人不時興那一套了,可你總得花點錢買點禮品才行。”
只是那人自己就不缺錢,買什麽樣的禮品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陸可人将菜單擺到她面前,說:“美人陪酒,枕邊吹風,什麽事做不成?”
可是這兒的酒貴得離譜,夏夢将視線落在價位最低的一欄,那價格還是擠得人眼睛疼。她說:“我沒錢的。”
“那好辦。”
陸可人帶她去收銀臺,掏了鑰匙拿出一個紅面封皮的本子的,打開到靠後的一頁,用嘴拔了筆頭,說:“沒事兒,我借給你。”
“那我得慢慢還。”
“也沒事兒,這兒欠我錢的人很多,都在慢慢還。”陸可人朝她笑一笑,輕聲道:“實在還不完,還有新活兒介紹給你們。”
夏夢當時一心為了眼前的困境發愁,完全沒注意到陸可人的這個笑,後來午夜夢回再想起來,那猙獰扭曲的一抹弧度,一次次地糾纏她。
夏夢借錢買酒,向侮辱自己的人賠罪,那是她第一次喝醉,站在酒吧前的花圃邊,吐得天昏地暗。
第二天頭痛欲裂請了假,躺在床上直直看向天花板。夜裏陸可人來看她,說人生本就是這樣,如果不能戰勝它,就會一直被打倒。
夏夢不想被打倒,回來上班的時候卻被通知調去後廚切水果,刀切下指甲的時候,她第一次懷念起端盤子。
夏夢就這樣在後廚幫了幾個月,雖然工資不如有小費可賺的服務生,但沒有人騷擾,還能順帶練刀工。
偶爾若是有閑暇,就偷偷出來蹭聽穆子川唱歌,往往一邊靜靜聽着,一邊心底跟唱,極度認真地演繹另一種版本。
輪到休息,她和酒吧裏的姐妹兄弟去K歌,起初穿得非常“接地氣”,被嘲諷過幾次後,就開始“發憤塗牆”。
她把大多數的工資都花在打扮上,塗藍色的眼影,穿亮閃閃衣服,時不時還要請客吃飯,花大幾十買她平時切慣的果盤。
夏夢的放肆随着年齡一同增長,原本幹淨的眼裏帶上一種野,一雙杏眼明明一點不妩媚,看向人的時候卻總是媚态百出。
漸漸有人發現酒吧裏有個長相極美的女員工,卻從不到前面來。陸可人被問得煩了,終于将發配邊疆的夏夢喊回來。
寫着自己名字的名牌往胸前一別,夏夢來回摸着那圓潤的邊角,發誓從今以後再也不會因為那麽一點點小事,就往下坡路走。
沒有人不愛漂亮姑娘,來喝酒的都喜歡跟她開玩笑。不知是誰先喊的飄飄,最後一傳十,十傳百,居然變成她的專屬外號。
“飄飄是什麽意思啊?”
“頭發飄飄,說你很漂亮的意思。”
“那幹嘛不直接喊我漂漂啊?”
工資拿得高,夏夢更熱衷娛樂。追逐穆子川已不能滿足她,她哈韓,哈日,哈歐,哈美,一切正在發燒的,都是她所喜歡的。
追星是件花錢的事,夏夢再怎麽努力工作,依舊過得捉襟見肘,為了給喜歡的人湊錢買禮物,她又動起了借錢的心思。
陸可人從來不拒絕,每次都是一樣的流程,一樣的套路,從抽屜裏拿出那個紅面小本,什麽時間,多少錢,仔仔細細地寫在專屬她的那一頁。
夏夢眼看着那頁紙從一行到半頁到翻了面兒,起初還有幾分焦急的感覺,到後來如同飲鸩止渴的沙漠行者,已經徹底麻木了。
陸可人不是沒有提醒過她,說夢夢,你這個月借的錢可有點多。
“沒事,下個月我多加點班,能還得起。”
“還是肯定還得起,就怕你得賣給我。”
夏夢傻傻地笑,說:“賣就賣,你給我算算要賣多少年?”
“那可久了哦,恐怕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我還真挺想逃的。”
“你敢!”她笑時露出青白的牙:“腿都給你打斷了。”
看似無心的對話,引得夏夢後來止不住一次次的背脊發涼。怎麽可以那麽愚蠢,那麽虛榮,盲目到相信這世界壓根沒有一點點風浪。
無數的陷阱挖在她面前,也有無數次機會可以往回走。
可是沒有人告訴她什麽是對,什麽是錯,這世上唯一對她有義務的,在過去的十多年裏,從來都只習慣用拳頭跟她對話。
而現在,她也已經不用再聽那個人說話了。
當年年底,陸可人給大家發獎金,輪到夏夢的時候,除了一個“最佳員工”的虛頭銜,連一點實際的東西都沒給。
夏夢去找陸可人說話,她還是那副倨傲的模樣,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招招手道:“你跟我過來。”
紅面的本子推到夏夢面前,陸可人打開到她的那一頁,說:“你看看你欠了我多少錢,過了年關就要開始還錢了。”
夏夢看到頁面下方彙總的數字,吓了一跳,問:“你沒算錯吧?”渾渾噩噩幾個月,她知道可能花費不少,卻不知道消費竟有這麽高。
“我才來你這兒幾個月!再怎麽借,也借不了這麽多吧。”
陸可人将計算器推過去,說:“嫌我不準啊,那你自己算。”
夏夢連忙翻頁欽按鈕,噼裏啪啦一通按,盡管得出的結果仍舊很恐怖,可和陸可人寫得總額比,卻是好了非常多。
夏夢将計算器推回去,說:“喏,我就知道我沒借那麽多。”
陸可人一手撐着下巴看向她,輕笑:“你還沒算利息呢,夢夢。”
那微彎的唇角邪氣十足,夏夢心一顫,說:“你還跟我算利息?”
“姑娘哎,我是開酒吧的,不是做慈善的,你是不是搞錯什麽了?”
那一瞬間,什麽緣分的初遇,好意的提攜,都像是一個旋轉的噩夢,夏夢狠狠咬着下唇,試圖清醒,現實卻依舊冷峻。
夏夢問:“利息多少?”
陸可人伸出幾根手指:“跟你是親情價。”
夏夢真是怕死了親情兩個字。
陸可人說:“咱們別老這麽記賬來記賬去了,多麻煩,這麽着吧,用現在的數字打一次欠條,你掙錢不多,以後每個月發了工資,就先還利息。年底的獎金就是我給你抵扣的第一個月利息。”
如果還不上呢?
“你敢!腿都給你打斷了。”
話音仍在,沒想到這麽快就該成真了。
夏夢沒經歷過這樣的事,十八歲出頭的小丫頭,在很多人那裏,還是會依偎在母親身邊,享受撒嬌的年紀。
夏夢往那張借條上寫下自己名字的時候,手都微微在顫抖,“夢”那一點落下時,她猶如看見身前的那扇門轟然關上。
陸可人終于敷衍不出假笑,一臉涼涼地看着她,說:“夢夢,你是個好女孩,你只是太年輕,沒受過什麽挫折。”
夏夢面如死灰地看着她。
“等你越往後就會越知道,現在的苦根本不算苦,你要還是現在這樣子,今後比這苦的日子還長着呢。”
陸可人将手搭在她肩上,說:“我看你是個好女孩,才好心提點你。你該慶幸,現在的教訓只是費點錢,以後的教訓可是要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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