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一人躲在馬車中整日未出,一人拴在驢背上鬼哭狼嚎。待到晚間投宿,雖仍是同房,卻各懷心思,視對方如空氣。
藍二公子晚膳一口未沾,破天荒地,未到亥時,便合衣躺下。
魏無羨本亦是賭氣不吃不喝,前幾日飯菜不合口,少吃了些,那人便留意替他備小食補上。這才不過兩日,待遇天上地下,誰受得了?癡心妄想心軟的仙君會良心發現,不該待自己如此苛刻,哄一哄,勸一勸,他也便就坡下驢,該吃吃該喝喝,畢竟這鬼喊了一天,也着實很費體力。
誰知,癡心妄想就是妄想,哪來的什麽良心,何來絲毫勸慰。那人竟是沒心沒肺地,早睡了。飯還沒吃呢,有沒有一點病患的覺悟,難道在馬車裏背着他吃獨食了?定然是了,若是真像他一樣過午未食,現下口水都要快滿地淌了,怎可能睡得着。
魏無羨等了片刻,藍忘機沒有絲毫動靜。便厚着臉皮自行來到桌邊,管他睡沒睡,反正老子餓了,沒剛就沒剛吧,誰餓誰知道。況且,白日裏聽藍家小弟子說話,這是到雲深不知處前的最後一晚外宿,今夜他若是跑不掉,進了那牢籠似的山頭就更別想了。所以,這一頓極有可能是他最近吃的最後一餐像樣的晚膳,得是吃飽吃好,才有力氣逃跑,順帶也留作今後流落街頭吃糠咽菜時聊以慰藉的美好念想。
夷陵老祖初始尚收斂着,輕拿慢放,裝作不是那麽地餓卝死卝鬼卝投卝胎。待确認那人即使未睡,也沒心思起來笑話他,便随即放開了。幾杯酒下肚,吃喝得酣暢淋漓,心情也好了幾分。突然覺得小古板這種正人君子就是好,雖然把自己栓驢背上了,但起碼點的是他愛吃的菜,還不忘叫上一壺酒。看上去還是有點兒良心的,只是面皮子太薄,不好意思承認罷了。
吃飽喝足,養好精神睡一覺,夜半還得尋機逃跑。魏無羨簡單漱洗過後,剛要輕車熟路地往那人身上爬,突然想起來,白日鬧得那樣不愉快,被人捆成棒槌塞到驢背上,自己還若無其事地爬床,也太丢臉沒出息啦。雖然活了兩輩子,面子對他來說都是身外之物,但誰還沒點兒脾氣,偶爾也得置置氣,要點兒強。不然跟個面兒捏的似的,以後的日子可怎麽過。
于是,不知是代表重生的夷陵老祖,還是瘋癫斷袖的莫玄羽,反正這人賊拉要強的從床榻邊三過而不上,一屁股坐到窗前的側榻上。坐得“呼咚”聲響,也無人搭理,咣當将自己砸在硬板上,賭氣般地扯過被子,連頭帶臉,像個蟬蛹似的全都裹上。假裝有人喚他,老子聽不到罷了。
循着上一回半成功逃跑的經驗,臨近黎明是行動的最佳時機。因此,當下,該是養精蓄銳,先睡個飽再說。魏無羨閉緊雙眼,期待着與周公夢裏相見。奇怪,夜夜擾他不得清醒的瞌睡蟲哪裏去了?今夜難得不騷擾那人,不枕那瘦了吧唧的人肉靠墊,自行清清涼涼入睡,怎地反而睡不着了?不對不對,一定是姿勢不好,起來重睡。于是,夜半三更,翻身翻得小榻嘎吱作響,換了個方向繼續努力睡。
“一百只羊……一千只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從放羊的孩子,一路數到坐擁無數只羊的豪紳,半宿過去了,竟是丁點兒睡意也無。魏無羨啊魏無羨,你這是人肉靠墊睡熟了,嫌棄硬榻?清醒點兒吧,過了今夜別說人肉,你連人影都再撈不着,難不成還要矯情地患個失眠症嗎?
翻來覆去,無論如何折騰,死活都睡不着,幹脆認命般睜着眼硬熬到第一縷模糊的晨光。魏無羨悉悉嗦嗦爬起身來,蹑手蹑腳地試探着往門口移動。目光則盯着相反的方向,一步一回頭朝床榻上瞥,眼瞅着就要挪到門口,無丁點反應,那人竟真是睡熟了,沒心沒肺地睡得毫無知覺,連句像樣的告別都不說嗎,哼。
統共幾尺見方的空間,再磨蹭,三兩下也便到了門邊。魏無羨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仿佛是慶幸還帶着點兒遺憾,總之能逃,對誰來說都是解脫吧。或許那人也倦了,着意放了他而已。
多想無益,藍二公子,後會無期,魏無羨搖了搖頭,趕走腦中亂七八糟的思緒,轉身推門邁步而去。猝不及防,“砰”地一聲,結結實實地被冰藍色的結界撞了個暈頭轉向。
“靠,靈力渾厚了不起啊,這麽浪費。”魏無羨狼狽地跌坐在地上,揉着腦袋憤恨地道。“就知道你沒那麽好心,好你個小古板,還裝睡,等着看我撞腦袋是不是?你一個養傷的病患,瞎用什麽靈力,懂不懂點兒事了。”
魏無羨腦袋實實在在撞了個雞蛋大的腫塊,驀地從地上跳起來,雙腳雙手并用爬到床上,四肢撐在那人身側,臉對着臉,在呼吸可聞的距離瞪着雙眼一錯不錯地盯着人,我看你還怎麽裝!
如此近的距離,就着漸亮的光線,藍二公子冰雕玉琢似的絕美面龐一覽無餘,根根分明的羽睫都數得過來般的無比清晰。倏忽,魏無羨愣住,嘟嘟囔囔的埋怨亦被堵在喉嚨口說不下去。那人眼眸下烏青的陰影無遮無擋,額邊冷汗早已涔濕鬓角。魏無羨下意識想幫那人縷順汗濕的碎發,甫一伸手便被燙了個激靈。
哪裏是熟睡,這人居然是早已高熱昏迷。
“藍湛,不是,含光君,含光君,能聽到嗎,醒醒。”魏無羨啊魏無羨,你這個豬頭,這人平日裏哪會如此反常,滴水未進不說,未到亥時便就寝,若不是實在挨不住怎麽會。你居然什麽都沒發現,還自己一個人吃得飽喝得歡,這人在你手裏早晚得被折騰死。魏無羨悔恨自責地團團轉,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
藍忘機雙眸緊閉,面色白得近乎透明,面上痛色難掩,卻齒尖咬碎下唇,即使是無意識狀态下,仍是一聲不吭,連一丁點兒的動靜也不發出。
“喊聲痛,告訴我,能要你的命嗎?”魏無羨如何都喚不醒人,氣不得怨不得,出不去又沒有傳訊符,簡直要急得原地爆炸。瞬間腦中靈光一閃,藍思追與藍景儀的房間就在隔壁,猛地撲到牆壁上,雙手使勁砸牆,邊砸邊喊:“思追,景儀,快起來,救命啊。”
“來了,來了。”剛砸了兩下,就傳來隔壁少年咣當撞倒什麽的聲音。藍景儀未見人影,焦躁的聲先至:“出什麽事了,你把含光君怎麽了?”
倏忽,兩個平時難得一見衣衫不整的藍氏少年連滾帶爬地趕到門邊。
一見結界,藍思追心下便道不好,少年強做鎮定,顫聲問道:“莫前輩,含光君可是不适?”
魏無羨兩步蹿到門邊,與少年隔着結界相對,像抓住救星似的,急聲道:“藍湛發了高熱,像煮開的水一樣熱,我如何都叫不醒他。”
“前輩你先別急,應是動用靈力引發了舊疾,含光君如此多久了?”難為心下火急火燎的藍思追還得安撫這個不靠譜的前輩,畢竟他進不去,只能指望這人。
“不知具體多久,應是亥時之前。藍湛今晚粒米未進,不到亥時便躺下了。”魏無羨心虛道。
“那你現下天都要亮了才發現,你是死人嗎?你是要存心害死含光君啊。”藍景儀忍不住口出惡言,不待藍思追提醒,恨恨地道:“我知道,犯家規了,回頭我自去領罰。”
魏無羨被罵得一點兒沒脾氣,簡直罵得太對了,不是,是罵輕了。他這個死人若不是抱着逃跑的念頭,恐怕這人就是燒死在床上,他都發現不了。
藍思追單手撫額,頭痛欲裂,這三個祖宗真是要了他的小命了。
“莫前輩,你先別慌,按我說的做。”藍思追循循善誘。
“好好,你快說,我照做。”魏無羨來回搓着手,身體對着藍思追,眼神卻回首黏在榻上,盯着那一動不動的人。
“含光君随身乾坤袋中有個白色的小瓷瓶,裏邊裝着朱紅色的急救丹藥,你快找出來給含光君服下一顆,可護心脈。高熱需得趕緊降下來,屋內有溫水沒有,你可用沾了溫水的布巾……”
“知道了,知道了。”藍思追還未說完,那人已經等不及登時蹦回床上,在藍忘機胸前一頓摸挲,掏出乾坤袋,找到藥丸,塞進那人嘴裏,慌忙倒了杯茶,将人扶到懷裏,幫人将藥順下。
“前輩,我還未說完,你可有靈力,有的話可以幫含光君輸一些。我觀察這結界,含光君該是勉力為之,恐怕……”藍思追倏忽收聲,他突然意識到藍忘機為何冒險布此結界,心中駭然不解。
“我,我沒有啊。”魏無羨要急哭了,這沒用的莫玄羽,二十多歲了,竟是連金丹都未結,何來靈力。
“廢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含光君真是是豬油迷了眼,蒙了心。”藍景儀憤恨地嘟囔。
魏無羨簡直不能更贊同,藍景儀說的都是他想要罵自己的話。對了,呆愣着自責有什麽用,說你是廢物你還真配合啊。魏無羨狠狠拍了自己腦袋一巴掌也不解氣,降溫,對了溫水降溫。
魏無羨匆忙拿起床邊架子上的布巾,胡亂沾濕了銅盆裏涼透的水,搭在床頭備着。将藍忘機扶起靠在床頭,腰下塞了兩個軟墊,一手撐着人不至滑下,一手開始寬衣解帶。
“含光君,得罪啦。”
藍氏衣衫太過繁複,難解得很,魏無羨無奈,開始兩只爪子上下其手,舞弄了半天才解開上衣。随着潔白的外衫中衣相繼落到腰間,那人玉白的胸膛脊背倏忽呈現在眼前。猝不及防,胸前的烙印背後的鞭痕如毀壞完美雕塑的猙獰裂痕般紮眼,頃刻間毀天滅地,利劍一樣紮入魏無羨眼眸心尖。
魏無羨幾乎被驚得靈魂出竅,手下一松,赤卝卝裸卝着上身失去扶持的仙君,毫無意識地軟倒在他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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