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魏無羨陷入昏暗的深淵,周遭全部是破碎的光影,在識海深處晃來晃去,看不真切拼不完整。他是他,又不是他。是前世,今生,或是混沌飄蕩。并不十分痛苦,只是被迷茫困惑不甘纏住了神魂。

待清醒,茫然睜眼,映入眼眸的便是一張絕美的面龐。藍忘機坐在床榻邊,清淺的眸子正一錯不錯的盯着他,雖看似平靜依舊,但細瞅眼下隐隐泛着淡淡的青影,看起來略微有些憔悴。

見他醒來,藍忘機并未多言,沉默着将人扶坐起來。起身取了桌上的湯藥,十分自然的一勺一勺吹過,慢慢喂進嘴裏。魏無羨剛剛清醒過來的大腦尚不太靈光,待整碗藥喝完,才後知後覺滿腦袋問號,他又沒傷了手,為何要人喂?這藥是一直溫着的嗎,怎地熱度剛好?

可惜,他還未找到機會問出口,那人又自作主張地将他塞回床上平躺,細致地掖好被角。藍忘機錯開目光,低低磁磁的嗓音竟帶了幾分溫度,柔聲道:“青勤君診過,無大礙,放心。時辰尚早,再歇歇,我着思追與景儀過來陪你。”随即起身,匆匆離去。魏無羨愣怔地望着藍忘機廣袖蹁跹的背影,喃喃自語道:“這藍家的破夥食,怎地越吃越瘦。”

有沒有點照顧病患的覺悟,就這樣就扔了?魏無羨心下些微的失落與憤憤不平,不過想到之前那人病弱時自己火上澆油的作妖,又一陣心虛,好吧,沒把他掀出去,已經算這人有良心了。

魏無羨眨巴眨巴眼睛,微微撐起身,在房間中逡巡一圈,這應該就是小古板的寝居,靜室。

真是房如其人,一塵不染,簡簡單單,冷清肅靜。總之一句話,沒人味兒。不禁如此,還處處透露着一股說不清掩不住的凄涼之意,就像,就像……魏無羨搜腸刮肚地感受形容,終于找到了最恰當的感覺。忍不住一拍床沿,道:“對,就像死了老婆,就是這種感覺。”

是了,這一下就說得通了。含光君怎麽可能心悅哪家仙子而被拒絕。必然是兩情相悅,相敬如賓。但天妒紅顏,這仙子估摸着是生病或是意外,已然早逝。一根筋的小古板必是從此不念紅塵守身如玉,說不定就是因為不肯續弦,未有子嗣,惹怒了老古板,才挨了戒鞭。又聯想到含光君病弱時那場無聲無息痛徹心扉的哭泣,更是認定自己猜測得十分有理。

魏無羨這一會兒已經腦補出一大段十年生死兩茫茫的苦情戲,心下不知為誰,酸澀得難受。正要起身,兩個白衣少年的身影從院門閃了進來。莫不是一直在外候着,這來得也太快了些。

藍思追見那人欲要起身,趕緊三步并作兩步扶了上來。“莫前輩,您莫要着急,好生修養。有任何需要,吩咐我與景儀來做即可。”

跟在後邊的藍景儀估摸着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審時度勢看清了形勢,不情願地道:“嘚瑟什麽,靜室的床都躺過了,還不知足,消停點兒吧。再又暈又倒的,你要折騰死含光君嗎?”

其實與上一回大致相同,魏無羨醒過來之後,并沒有什麽後遺症,仿佛只是睡了一覺。現下自然很有精氣神打嘴仗:“躺個床有什麽可知足的,我還沒睡人呢。”

這人就是有本事一下就點在炮仗的引信上,藍景儀登時顧不得适才的再三保證,撸袖子就要往前沖。藍思追這個和事佬當得心力交瘁,這邊攔下景儀,那別還要瞅着床榻上的祖宗,道“前輩,你就別逗他了。”

魏無羨歪着腦袋饒有興致地看着臉漲得通紅的景儀,心下笑道:藍家是怎麽養出這麽可愛的孩子的。嘴上便也讓了幾分:“好了,好了,不逗孩子了。你們家含光君冰清玉潔,我自慚形穢,以後都躲遠點兒行了吧。”

藍景儀哼了一聲,不依不饒道:“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這靜室外人不得進入,更別說睡在這,真不知含光君怎麽想的。我這也才是第二次進到房內,之前最多到院子裏。”

魏無羨老神在在地點頭道:“嗯,你這種話多的,自然看到含光君都繞着走,不然得被他罰死。”

藍思追敗給這兩個祖宗了,打着圓場道:“前輩有所不知,含光君很少罰景儀的。有時老先生與澤蕪君責罰,含光君還會護着。”

藍景儀挑釁般地瞥了一眼,像只鬥雞似的傲嬌道:“懂不懂什麽叫恣意,什麽叫性情。”他也說不清楚,自己怎麽就這麽愛跟這莫玄羽擡杠。這種話,就算平日再随意,他也是說不出口的。但面對這人,仿佛有什麽封印被打開了,啥不着調的話都敢往外蹦。看似針鋒相對,實則頗有趣味。

魏無羨心道,我若不知,這世上便沒人知道了。這個偏心眼的小古板,當年對他極盡苛刻,如今倒是會體恤小輩,真是太不公平了。

“前輩,前輩,可是有何不适之處?”

魏無羨一時走神沒接話,兩個孩子都不太适應,藍思追瞪了景儀一眼,回頭關切問道。

“哦,沒有。”魏無羨回過神來,對景儀道:“這位真性情的小朋友,我上回問你的問題還沒答複呢。”

“什麽問題?”藍景儀撓頭想了想,問道。

“抹額。”魏無羨提醒道。

小炮仗下意識捂住了嘴巴,他可不想再被含光君禁言,心理壓力太大。兩位白衣少年對視片刻,藍景儀一個勁朝藍思追擠眉弄眼加努嘴。

魏無羨看得好玩,便也不催促。原本他只是猜測,現下倒是有七八分相信,這藍氏抹額定是有些他不知道的特殊意味。

一番無聲角鬥,終是藍思追敗下陣來。素來沉着淡定的少年面露一絲難色,嘆了口氣,無奈道:“前輩,藍氏抹額意欲歸束自我,這您知道吧?”

魏無羨點頭:“嗯,略有耳聞。”随即,仰着腦袋眨巴着亮晶晶的眸子靜待下文。

藍思追來回抿了抿嘴唇,這抹額之事,雖不足為外人道,但也并不是什麽不能說的密辛。不回吧,含光君交代過,好生侍候這祖宗,豈有屢次問詢不答之禮。說了吧,誰知道會不會惹來比禁言更嚴重的責罰。正思索間,恰好一救世主翩然而至,解了少年燃眉之急。

藍氏宗主藍曦臣在靜室門邊輕輕敲了兩下,耳聰目明藍景儀一個健步沖了過去,将自家宗主迎進門來。

魏無羨見來人,連忙起身行禮。“澤蕪君,可是來找含光君?”

藍曦臣上前一步,毫不見外地單手按向那人右肩,将人按在床上,溫言道:“莫公子無須多禮,安心休養便好。我知忘機不在,這是他囑我去藥王谷求的丹藥,你且暫服。我尚帶了些藥草回來,已送到青勤君那裏,待整理入藥,再差人送來。”

魏無羨盯着手心裏被塞進來的圓滾滾的白玉瓷瓶,下意識倒出一顆,晶瑩剔透的朱紅色丹丸光澤湧動,一瞅便知非是凡品。魏無羨愣了一瞬,蹙眉道:“在下受之有愧,本無大礙,不必浪費仙丹靈藥。”

藍曦臣聞言幾不可查地輕嘆口氣,道:“公子寬心,尋常調理丹丸而已。”

騙鬼呢,藍氏不打诳語的家規連宗主都這麽白晃晃地明知故犯?魏無羨雖心下狐疑,但盛情難卻,極其有眼力價的藍思追早已擎了半天溫水,他也只好客随主便從善如流地咽了一顆下去。

兩個少年斟滿了茶盞,便懂事地退出了主室,去到外間随侍,靜室屋內唯餘藍曦臣與魏無羨二人。

澤蕪君細細地品着雨前新茗,好整以暇,明明是與藍忘機九分肖似的樣貌,但氣質上卻是百分的迥異。

魏無羨等了半晌,這常年占據世家公子排行榜首位的澤蕪仙君竟似真的只為品茗而來。時不時地,還往他幾乎沒動過的翠盞中象征性地添上幾滴。

這氣度,這沉着,魏無羨兩輩子都學不會。無奈,沉不住氣灰溜溜地先開口道:“澤蕪君,不知含光君身體如何,若是無甚大礙,在下也便放心了。叨擾了這麽久,實在不合禮數。”

“你要走?”藍曦臣倏忽皺眉,難得音調稍高。随後,長嘆了口氣問道:“忘機知曉?”

魏無羨誠實地搖了搖頭,道:“你弟弟若是知曉,我便跑不了了。

藍曦臣:“為何要跑?”

魏無羨:“為何要留?”

藍曦臣一聲“魏公子”咬在舌尖,饒了一圈又咽了下去,剛想出言勸慰,卻不期然雙唇驀地黏在一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雖只是一瞬間,但他确确實實被禁言了。旋即向門口望去,果然,白衣若仙的身影提着食盒匆匆而來。

藍曦臣別有深意的一記眸刀射了過去,無聲譴責:藍忘機,你這是要上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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