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兄長。”

将人送至靜室院門外,藍忘機一貫冷若冰霜的玉面竟是顯而易見的一副窘态。不得不開口,他知曉,再不開口,兄長便要真的傷惱了。

“我,我,領罰。”藍二公子即使是戒鞭加身之時,也未如當下心境。當初,雖任罰,但決計不認錯。如今,卻是真的錯了,懊惱自責無處纾解。連他自己也不理解,怎會慌不擇路,做出如此莽撞事來。

藍曦臣在這與自家弟弟并肩而行的幾十步距離中,收了往常的和顏悅色,溫文爾雅的面龐透出的皆是凝重。說不氣,怎麽可能,這小古板變愣頭青的弟弟居然禁言他。說氣,也着實不忍真的氣他,畢竟這人現下心底要慌成何等程度,他這個兄長再不理解,還能指望屋內那個不開眼的?

“唉。”

藍曦臣重重嘆了口氣,斂了郁色,拍了拍藍忘機肩膀,安撫道:“吾亦有錯,不該口不擇言。”

藍忘機搖了搖頭,沉聲道:“我知兄長只是不忍,促我而已,并不會真的失言。”藍忘機懊惱更甚,明知兄長分寸,并無可能多言,竟仍是恐懼先于理智,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事情來。

藍曦臣溫言道:“忘機,兄長也怕,才會在趕去客棧那夜說出要替你問一問的不當之言。是以,我真的理解,莫要放在心上了。”

藍忘機明曉,兄長的心意,自己的彷徨,全都心知肚明,卻更加原諒不了這失控的魯莽。

藍曦臣瞅了兩眼自家這霜打的白茄子,揉了揉茄子腦袋,無奈笑道:“快進去吧,莫要讓人久等。”不待茄子回話,徑直信步而去。

藍忘機茫然望着藍曦臣離去的背影,這十幾年來自己病榻前關切的身形柔暖的話語在腦中倏然閃回。兄長的确是并不會惱他的吧,一如無論那人說出何言,他亦惱不起來。

藍忘機沒時間沉溺,匆匆轉身走回靜室。

魏無羨正赤足站在布滿精致膳食的檀木桌案旁,愣愣地望着,未坐,更未動分毫。

藍忘機進門,那人聞聲擡眸,驀地四目相對,又皆略微尴尬地錯開來去。

藍忘機走到床邊,彎腰待要拾起靴鞋遞過去,魏無羨一步蹿了過來,擋下那人雪白的衣袖,嗔道:“別動,髒,這豈是你做的事。”

藍忘機就勢停手,淡淡道:“地上涼,明日置辦些輕便的衣裝。”之後,轉身回到桌案旁先行坐下,靜靜等着。

魏無羨穿好鞋子,又在銅盆中洗淨手,捋了捋些微褶皺的衣衫,才姍姍來遲扭扭捏捏地坐下。自我安慰道:“只是一個暈得不是時候的舊相識暫時借住而已,此間原本女主人切莫見怪。”

藍忘機見這人滿腹心思似的神神叨叨,微微蹙眉,道:“并未到危境,必有法子可解,莫要過慮。”

魏無羨懵了一瞬,将那人的話在腦中咂摸好幾遍,才反應過來,是在說他這來去無蹤莫名其妙的昏暈之症。聽懂了,不禁啞然失笑。魏無羨真想告訴藍二公子,他這是獻舍那一刻便注定的先天不足,治不得,後續如何連他這個夷陵老祖都還沒整明白,不必白費心思。可別說作為莫玄羽沒理由說,就算是魏無羨,對上那人無比鄭重的目光,倏忽覺得心中如被春日朝陽暖融融地籠罩,也一時說不出口了。

這愣怔的瞬間,藍忘機已将他面前的碟子布滿。魏無羨心中縱有千百個疑問,當下還是乖乖用膳的好。只是,雖不似年少求學時的全盤苦菜湯,可這也忒素了點兒。

藍忘機見這人眉心擰了麻花出來,食得無比緩慢,搖了搖頭,安撫道:“察看兩日,若無礙,可适量食葷辣。”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口腹之欲得了應允,魏無羨瞧眼前的素菜也順眼了幾分。反正這個綠與那個綠也沒差,胡亂塞了幾口到嘴裏。眨着點漆般晶亮的眼眸撩閑道:“我好得很,是不是連酒也可以來兩壺啊?”

藍忘機聞言,往魏無羨碟中布菜的手稍頓,眼光似有若無地瞥了一眼靜室一角。随即,收回目光,平靜道:“嗯,可少飲。”

“啊?”魏無羨詫異地差點兒咬到舌頭。心道:這小古板也太偏心眼了,當初打爛他天子笑都不賠,如今真不知是哪跟筋搭錯了。左右吃得差不多了,也該說點兒正經事情。

魏無羨咽下最後一口青瓜,歪着腦袋,試探道:“含光君,在下有疑,可否請含光君解惑?”

藍忘機略一思索,應道:“一人一問,公平起見。”

“好。”魏無羨怕人變卦,登時接上,暗自腹诽,藍二公子真是長大了,一點兒虧也不吃,不好糊弄啊。

“不可打诳語。”魏無羨小人之心,以己度人。

“彼此彼此。”藍二公子确實真心不信那人能老老實實回答。

“我先問。”魏無羨搶道。

“嗯。”藍忘機讓着他。

魏無羨稍事琢磨,莫要一個驚雷将路堵死,打算從外沿一點點深入。

“含光君,在下記憶有損,過往許多事不記得,若有得罪,莫要見怪。”魏無羨鋪墊半天,見那人面色波瀾不驚,似早有準備,将心一橫,開始問道:“大梵山前,莫某與含光君可曾相識?”

藍忘機觑他一眼,淺色的眼眸似墜了萬千星辰,深不見底。幾不可查地輕嘆道:“不曾。”他問的是莫玄羽,算不得诳語。

不曾?居然真的不曾?剛認識,談不上認識,也就一面之緣,便撿來家裏?魏無羨饒是心再大,也禁不住擂鼓,莫非是他真的什麽地方露餡了?藍二公子早知他身份,欲擒故縱,要的就是讓他魏無羨心甘情願落網,綁在雲深不知處。含光君舍身困魔,為民除害?

這廂胡思亂想沒個頭緒,藍忘機的問題已然扔了出來。

“大梵山上昏迷,乃第幾次?”

“第一次。”魏無羨覺得這個問題貌似沒有撒謊的必要。

“該我了。”他立刻追問道:“既非舊識,緣何相護?”

“投緣。”藍忘機回兩個字,四兩撥千斤。

魏無羨被噎得一頓,剛想繼續,想起來輪到那人提問,遂将舌尖上的話語又叼回來,咽了下去。

“莫家莊收鬼手到大梵山遇天女,這中間可曾遇其他意外之事?”藍忘機只想确認,這人昏迷之症若無其他誘因,合該為獻舍所致。

從獻舍到如今,不過幾日光景,魏無羨瞬間便回憶完畢,誠實道:“未曾。”

魏無羨隐約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似乎他一開始的思路便跑偏了。現下尚有無數疑問,是該繼續那個是否露出破綻的話題,還是換個角度打探靜室女主人、戒鞭、烙印?這邊尚苦苦思索,猶豫不決。只見藍二公子好整以暇地收拾好食盒,起身道:“吾已無疑,尚有要事,你且歇息吧。”說完,竟是揮一揮衣袖,不留半分遲疑。

這是什麽意思?魏無羨在腦中翻譯:我沒問題,所以你也別問了。我有事要忙,你自己呆着吧。好你個藍二公子,看來我死這些年你真是沒白活,重生歸來,夷陵老祖竟是在口舌上占不得絲毫便宜。

憋悶着一口氣,魏無羨蹬掉鞋襪,倒頭上床,将那人潔白平整的被褥絞成一團洩憤。不知是青菜吃多了亦飽腹,還是□□床榻太賣力氣,不過起身清醒了一頓飯的工夫,那人竟又在一榻荒唐中,汲着檀香,沉沉睡去。

這一覺不似之前的迷亂糾結,無夢無魇,頗為香甜。待自然醒轉,夕陽已落,點點星月攀升,藍忘機尚未回返。

魏無羨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難得的神清氣爽。起身踱步到院中,呼吸呼吸山中清幽空氣。

藍思追與藍景儀聽到聲響,從側室探出頭來。見那人已醒,兩個少年湊了上來。

藍思追道:“前輩,已過了晚膳時辰,我們備了食盒溫着,你還要等含光君嗎?”

“含光君一直未回?”魏無羨問道。

“是啊,含光君本是交代你的晚膳他親自備,适才膳房的弟子匆匆送來,含光君卻未歸。”藍景儀嘴快道。

“許是家事耽擱了。”藍思追善解人意地替人解釋道。

魏無羨沒來由的失落,自己還一肚子疑問呢,這人居然躲了,真是亂拳搗在棉花上,沒着沒落。

魏無羨敷衍着吃了幾口晚膳,雖然添了一碟葷腥,但一人進食,食之無味。兩個少年也不與他同食,甚為無聊。

飯畢,閑扯半晌,這倆孩子也都學精了,一副要套話沒門要命有一條的架勢,堵得魏無羨心慌氣短,恨不得挨個揍兩下。

不多時,亥時将至,藍思追手中藍光一閃,是傳訊符。思追聽過,轉頭對魏無羨說道:“前輩,含光君讓你先歇息,不必等他。我與景儀今夜就睡在側室,您有事随時吩咐我倆。”

“嗯。”魏無羨點了點頭,徑自回房。

什麽有事不必等,小古板既然不願與人同住,幹嘛要讓他睡在靜室,雲深不知處難道還差一間客房?再說了,這一路上是誰一直堅持睡一間房的,回家來倒是講究起來了。才想起自己姑蘇藍氏二公子,冰清玉潔含光君的身份嗎?哼哼。統共不過幾步路的距離,露個臉說一聲能累死嗎?居然用傳訊符,真是多此一舉。

魏無羨白日睡足了,現下哪裏還睡得着。在屋內嘀嘀咕咕自言自語抱怨半晌,渾身燥熱心下莫名慌張。豎耳傾聽,确認側室兩個孩子睡熟了,遂翻窗而出,打算夜游仙府,散散心乘乘涼。

雲深不知處,無玉令不得出入,少年聽學時便知,現下也不做那無謂的試探。魏無羨信步走向山門相反的方向,不知不覺便來到了藏書閣門口。畢竟,這裏是他在雲深最熟悉的場所。

尚不待回憶往昔鎏金年華,魏無羨打眼一瞥大門,便覺不對。疾步上前,推開不知是誰匆忙中虛掩的大門,幾步沖到那人平日慣坐的書案邊。藏書閣內空無一人,幾本施了咒法的禁書淩亂地攤在桌面上。泛黃的紙張上隐去字跡空白一片,唯有幾滴新鮮的血滴,殷紅刺眼,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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