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目光交彙

盛京的夏夜最是善變,方才還是月朗風清,這會兒綿綿小雨就下了起來。雨絲蒙蒙,将湖中心的八角樓閣籠在一片如夢似幻中,正應了那句連盛京的孩童都知道的:“一重煙雨一重樓,一樽清酒一樽柔。”

樓外雨打芭蕉,景色如醉,樓內胭脂飄香,笑語如歌。

幾乎客滿的大堂內,一方方雅座由珠簾屏風相隔,宮琳琅搖着手中玉杯,誇張地聞了一下,大叫道:“就這麽杯酒就要賣一百兩,啧啧,這錢是好賺,這煙雨樓的背後主子倒是會做生意。不如我也開個青樓得了?”

宮無絕大刀闊斧地坐着,聞言嫌棄地白他一眼:“你那後宮,和青樓也沒什麽分別了。”

“嘿!你不近女色,可不能讓咱們都跟着當和尚。怪不得你家老太太又是裝病又是上吊的……”話到一半,趕緊吞了回去。

宮無絕收回威脅的目光,食指輕輕敲着桌面,這話雖然難聽說的卻是事實,女人對于他從來敬而遠之,想起自家老太太的難纏,劍眉微微皺了起來,總得想個什麽法子,一勞永逸才行。

他這正煩着,宮琳琅又發起了牢騷,一國皇帝像是沒見過世面的守財奴:“這一趟來的可不值,那無紫是騾子是馬還沒見上,老子銀子都去了一半了。”天知道他有多肉疼。

“公子這話未免有失偏頗了。”

珠簾掀開,露出錦娘風姿綽約的笑臉,三十來歲的婦人不似普通青樓老鸨豔俗,妝容淡淡反倒透着股雅致。原本聽見這雅座裏連篇的埋怨,還以為混進來了什麽土包子,這一看倒是心下一驚,眼前的三個男子,氣質迥異各有特色,周身的貴氣勢不可擋。

“咱們煙雨樓啊有七大最,公子可聽過麽?”

宮琳琅來了興致:“說說看。”

“咱們這煙雨樓啊,景致最好,裝潢最雅,酒菜最香,姑娘最美……”她身子一閃,露出後面跟着的三位姑娘,二八年華,秀麗無雙,盈盈一笑似大家閨秀般婉約,倒是最佳的證明了。小厮恭敬地奉上菜肴,半弓着身子候在一側,錦娘指着他笑道:“連龜奴都最是俊俏,公子你說,這銀子花的值是不值?”

宮琳琅大呼有理,手一招,立時有一個姑娘坐到他身邊,為他将酒杯添滿。另外的兩個姑娘緊跟着朝宮無絕和姑蘇讓走來,宮無絕眉峰一皺,那姑娘一顫定住步子,再也不敢上前。

“這兩個不要了,帶出去。”宮琳琅揮揮手,見那姑娘還杵在眼前,狹長的眉眼眯了起來。這一眯,極是淩厲,再次換來姑娘的一顫。

“既然這樣,就不打擾三位爺了。”錦娘賠着笑,再次将這三人的身份擡了擡,想着趕緊去彙報主子。帶着快要哭出來的姑娘向外走去,忽然後方想起一聲沉沉話語:“這才是五大最。”

揮手讓姑娘先離開,錦娘回過頭來,就落入宮無絕如鷹鋒銳的一雙眸子。

這氣勢,和主子也有一拼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眼前這男人一雙眼睛仿佛看透了她,在這麽一雙眼眸之下什麽樣的心思都無所遁形。壓下心底的驚疑,她笑的不卑不亢:“這第六最,便是這位公子先前所說,咱們的價錢啊最是昂貴。”

宮無絕薄唇一勾,示意她說下去。

錦娘松了口氣,素手朝外一引,透過珠簾可見外面盡是達官貴人,因為今夜的無紫登臺,這麽一會兒功夫大堂內險些連落腳的地方都沒了,有些衣飾華貴的客人只得屈居在臨時添加的座位上,臉上卻分毫怨言都無。“有了前面六大最做鋪墊,第七最也就有所依據了,咱們的客人最是尊貴!”

這話說的是事實,也是恭維。

“哈哈,你這個老鸨有意思,是個妙人!”就着姑娘遞到唇邊的酒盞喝了一口,宮琳琅大笑道:“那還讓咱們尊貴的客人久等?”

這一聲不算高,卻清晰的傳遍了堂內,立即引得大家開口催促:“是啊,無紫姑娘到底什麽時候出來,這馬上就要子時了。”

“錦娘,快去催上一催,咱們今兒可都是來看無紫姑娘的。”

“錦娘你今兒可不厚道,讓咱們等的心癢癢啊!”

錦娘笑而不答,目光落向大堂盡頭的一方高臺上。

衆人跟着看過去,随着遠遠的一聲子時更鼓飄忽傳來,堂內驟然陷入黑暗,取而代之的是高臺上一方幕簾垂下,純白的紗幔後點起一盞燈籠,一時這煙雨樓內唯餘那處影影綽綽,将所有的焦點彙聚了過去。

弱柳扶風的女子現出俏影。

身段窈窕,玲珑有致,僅僅一個身影,已經讓堂內的人連番抽氣,無疑就是無紫姑娘了。衆人将身子不斷向前探去,即便根本瞧不見她的容貌,大燕名姬的名號已然讓人為之瘋狂。

隔着帷幔,無紫毫不優雅地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有侍婢上前呈上筆墨,她取出狼毫輕點墨汁,無視下方一道道熱切的視線,對着高臺後面坐在琴案後的喬青一吐舌頭,嬌俏可愛。

“铮——”

倏地一聲琴弦铿鳴,讓在場之人為之一震。

這琴音只一下,短促的那麽一撥,卻像是從天外傳來,帶着無與倫比的犀利讓所有人都腦中一嗡。餘韻綿長在大殿上空悠揚回蕩,尾音即将消散之時,第二聲琴音緊跟着接上……

一音續着一音沒有任何的章法,曲不成曲調不成調。

然而這随手拈來卻偏偏帶着種難言的魅力,讓人不由自已沉入其中。

宮無絕唇角一勾,鋒銳的目光掠過帷幔後那隐隐現出的半個身影,那仿佛沒骨頭一般歪在椅子上的身影,一手撐着面頰,一手随意地撥弄着琴弦。就是這樣的随意,指下卻仿佛擁有了魔力。低音似淵,高音如峰;柔如天穹殘光,剛若穿雲裂石;快若疾風驟雨,慢似水波粼粼。

這浮世華麗萬端皆在那一撥一撚之下。

“呵,這樣的琴音,恐怕連忘塵公子也要側目了。”姑蘇讓也看見了,他溫潤的彎起唇角,眉眼含着七分欣賞三分笑意。

“聽說那琴癡能召百鳥和鳴,有機會倒是要見識見識。”在場唯一一個對這琴不感興趣的,也只有宮琳琅了,專注于懷中的美人,他随口提議:“你這麽有興致,不如以笛相和。”

撫摸着腰間玉笛,姑蘇讓瞥了眼那道身影,搖頭道:“我和不上,不是技巧的問題,這般肆意的彈法,我若相和反倒壞了琴中意境。”

還是第一次聽這笛音獨步天下之人,說出這等自愧弗如之言。宮無絕詫異的看他一眼,見堂內衆人皆閉目傾聽,一副為之癡狂的模樣,就連那向來陰鸷的宮玉都沉浸其中,唇角的弧度不由得更大了。

忽然,那帷幔之後的人仿佛若有所覺,倏地看了過來。

是的,看了過來,即便隔着一層布幔,他依然能感受到那雙邪氣的黑眸。更有趣的是,僅僅交手一次,遠遠見過一面,這麽淺薄的記憶裏,他卻可以篤定那少年的表情,必定是他所想象的那般。

紅唇斜勾,一臉嚣張。

喬青的确如此。

先前錦娘想向她彙報,被宮無絕攔下,此時她也是剛剛才知曉這人竟也在場。素手撥弄着琴弦,眉毛斜斜地飛了起來。沒有原因的,只是一束目光,她便篤定了對方的身份,犀利,深沉,霸道,除此之外,別無他人。

空氣中,兩道目光于帷幔交彙,火花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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