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秦家
豐桂堂裏滿室錦繡,所有人都簇擁圍坐在正中羅漢榻上烏銀夾發的老太太身邊。老太太梳着光亮的髻,鬓角整齊,額前是細細的珍珠眉勒,髻間碧玉雙插、鳳銜珠垂,身上是深緋的缂絲褙子,暗金的萬壽菊紋,胸口是枚祖母綠的翡翠壓襟,端是富貴喜慶。
不消說,這便是沈府後宅的老祖宗——沈老太爺的嫡妻,老侯爺夫人邱氏。
秦婠和沈浩初雙眼對瞪了一會,誰都沒有先跪下去,倒是老太太已朝前傾身,略有激動地等着喝這杯新婦茶,并無不悅。旁邊不知是誰竊笑幾聲,沈浩初才收回目光,一掀衣袍跪在錦墊之上。
“孫兒拜見祖母,請祖母用茶。”清亮的男音帶着穿透力,将滿屋莺聲燕語壓下。
秦婠早已随他跪下,恭敬将茶捧上:“孫兒媳秦婠拜見祖母,請祖母用茶。”
茶是桂圓紅棗茶,冒着甜氣,老太太各抿一口就将茶盞遞給丫鬟,雁歌早已将打開的富貴牡丹漆盒送兩人面前,秦婠一眼瞧見裏頭那套赤金鑲紅寶石的鳳銜珠頭面。
老太太拉起她的手道:“秦婠,我這孫兒素來頑皮,阖府上下都沒人降得住他,如今有你在他身邊,也算了我一樁心事,只盼日後你能恪盡婦道,相夫教子。我們沈家雖比不得皇親國戚,也不敢妄稱勳貴,卻也是積年之家,今後可都要交到你們手裏,所謂男主外女主內,男人在外報效國民,勞心勞力,你便要替他守好後宅,不叫他有後顧之憂,這內外兼修,方是我們這樣的人家百年積業之途。你可記下了?”
秦婠低頭應了聲“是,多謝祖母教誨,孫兒媳婦謹記于心”。聽她答得老實,老太太方才露出點笑意。邱氏生了張菩薩臉,眉心有顆朱砂痣,看着慈悲,說話也溫和,只是眼間偶爾閃過的嚴厲像能看透人心。秦婠知道,老太太這人,笑的時候不能當她是真笑,怒的時候也未必是真怒。上輩子到邱氏壽終,她都沒能看懂這位早早将管家之權甩手卻仍舊有法子牢牢把持沈家後宅至死的老太太,但她清楚一件事,邱氏對她嫁給沈浩初是極為不滿的——
沈浩初可算是邱氏衆多兒孫中最受寵的一個,也是鎮遠侯爵位的承襲者,身系沈府滿門榮辱辛衰,而秦婠雖出身興平秦家,祖上世代為官,祖父為正二品都察院右都禦史,大伯出任浙江巡撫,官至從二品,也算得上家世顯赫,然而秦婠其父只是秦家三房,雖也為嫡系,到底不如長房,秦父少白也只是區區從五品的大理寺寺正,從這點來說,身為三房嫡女的秦婠從來都不在邱氏的孫兒媳婦候選人裏。
尤其是沈浩初已經承爵,能嫁入沈家成為侯爺夫人,在外人眼中,是她秦婠高攀了。
邱氏不喜歡她也在她意料之中,不過這輩子她這孫媳茶敬得倒還算順利,沒像上回那樣,連邱氏的面都沒見上。
那廂邱氏又叮囑沈浩初一番,語氣親厚三分,笑出慈悲相。
“好了,甭跪了,快去給你太太敬茶。”
沈浩初先起身,秦婠穿戴繁瑣,起時慢了半拍,旁邊的丫鬟見勢要扶她,不妨旁邊伸來只手。厚實了掌隔衣托着她的小臂,輕而易舉就将她扶起。秦婠還沒從“沈浩初居然扶自己起來”的認知中反應過來,他已不動聲色收回手,她只得跟着他往老太太下首坐的人那裏走去。
紫檀木的圈椅上坐着膚白臉尖的美婦,姿色秀麗,年紀不過三十出頭,卻穿一襲沉悶老氣的青底銀杏紋褙子,頭上不過幾件翡翠玉飾,不似其他人那般金玉珠翠滿頭。見到沈浩初與秦婠過來,她忙從椅上半起,笑得幾分讨好,幾絲附和。
“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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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婠正從丫鬟手裏接新的茶,冷不丁聽到沈浩初嘴裏冒出這個詞來,手一抖差點将碗給砸了,她不可置信地望向沈浩初,四周也突然鴉雀無聲,便是那美婦也忘了坐回去,仍半擡着臀怔怔看他。
沈浩初已然察覺滿屋陡然霜結的氣氛,他情不自禁望向秦婠,腦中飛速掠過曾看過的關于沈府的所有卷宗——眼前這婦人是前鎮遠侯的填房陶氏娴華,也是沈浩初的繼母,他喚她一聲“母親”并沒過錯,可瞧眼前衆人反應卻似乎不是這樣。
就連秦婠也已掩不住震色。
陶娴華與沈浩初已故的系出同族,故在秦府人皆喚她小陶氏。她嫁進沈家時沈浩初已經懂事,兩人關系很差,他從未以“母親”稱呼過小陶氏,素來只叫她“太太”,府裏人早已習慣,今日卻不知何故突然改口。
莫不是被她撞出失心瘋來?
“咱們的侯爺這是成婚長大,明白事理了,知道顧全大局,是好事,我替老太太和大嫂高興。”溫和的聲音解救了沉寂太久的尴尬。
秦婠朝聲音響起處望去,毫無意外看到沈家二太太宋氏。這宋氏四十出頭,保養得宜,臉皮雖有些松,仍舊可見年輕時的美人輪廓,此時正拈着手腕上的一串蜜蠟佛珠含笑開口。
整個沈府後宅,若說秦婠有什麽特別讨厭的人,非宋氏莫屬。
“正是這個理兒,你快坐下。”老太太忙擡手安撫受驚似的小陶氏。
小陶氏這才受寵若驚地坐下,沈浩初暗暗松口氣,見并無丫鬟送來錦墊,又記起卷宗上寫着沈浩初同這繼母關系不洽,已想通此節,便接下茶盞只與秦婠躬身敬茶,并不跪她。小陶氏得了沈浩初這聲“母親”倒是紅了眼眶,顫抖着手接茶飲了兩口,連道幾聲“好”卻說不出別的,只将帶來的見面禮——一套羊脂玉件送給了秦婠。
滿屋的人又恢複莺聲燕語的說笑,老太太又指着其她人道:“浩初,領你媳婦見見其她人,認認臉兒。”
秦婠低眉垂目,聞言只是笑笑,并沒見着沈浩初無奈的眼眸。帶新婦給衆親眷見禮認人那是習俗,按輩份見完了老太太與太太,下一位便是二太太宋氏,沈浩初的嬸娘。秦婠随他走到宋氏面前,一樣有丫鬟端來茶,兩人各自端起茶,沈浩初卻遲遲不開口,她頗感奇怪,便側擡眸,偏巧撞上他的眼。
狹長的眼眨了兩下,眼尾一勾,朝宋氏瞄去。
這人不是在給她使眼色吧?
秦婠眉頭大蹙,鬧不明白他在想什麽,可宋氏的目光又溫柔地落在他們身上,四周的人也皆望着他們,目光如針刺般讓人難受,她咬牙将茶奉上:“嬸娘請用茶。”
沈浩初的聲音這才跟着響起:“嬸娘請用茶。”
他雖有過目不忘之能,卻也無法将文字與人臉對上號,這滿屋莺燕他勉強認出幾個已是不易,餘者可真是再難認出,好在有秦婠。
“……”秦婠轉頭瞪他。
宋氏和顏悅色接下茶,說了兩句吉祥話,也送秦婠一副頭面。
見丫鬟将首飾盒拿下,那廂一直站在宋氏身後的邱清露走了出來:“喲,你倒識人?快說說,我是誰?”
說話間她走到秦婠身邊親熱地挽了她的手,秦婠只聞得陣香風過鼻,眼前便是邱清露明豔的笑臉,她忙喚人:“清露堂嫂。”
邱清露大奇,發畔珠玉一晃,她強拉着秦婠走出,指着宋氏身邊坐的人問她:“這位呢?”
“三太太。”秦婠說着欠了欠身。
三太太林氏颌首回了禮,也有些詫異。
“那幾個你一定認不出來,快說說是誰。”邱清露又朝外呶呶嘴。
秦婠望去,卻見四個年輕姑娘并排坐在繡凳上,都穿着绫紗襖兒百褶裙,由長到幼坐着,眉眼間皆有幾分相似,模樣都好,尤以排頭坐的那位姑娘為最。
“三妹妹芳齡,四妹妹芳華,六妹妹芳潤,七妹妹芳善。”秦婠便一一報了名字。
“可不得了,你連她們都認得?”邱清露捂了嘴,朝老太太笑道,“咱們侯爺有福氣,取了個七竅玲珑心的媳婦。”
老太太也笑了:“好孩子,你怎麽認得這般清楚?”
“在家時母親曾提及過府上人事,言及沈府高門大宅,親眷衆多,故命秦婠好生記住府中親眷,不得有所怠慢,孝敬長輩,親睦妯娌,安順後宅,這是秦婠的本份。”秦婠緩道。
老太太聞言不禁放緩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難得贊道:“這話說得極是,你母親教得好。”
“按我說呀,秦夫人教導得好,咱們的新夫人也用心了,這一大屋子十多口人,難為她才進門就認得齊全。”邱清露笑出聲來。
秦婠只低下頭,才剛要謙虛幾句,就聽三姑娘沈芳齡輕哼了聲,似笑非笑道:“可不是有心,若是沒心,如何能嫁進咱們侯府?能嫁給初哥哥?”
意有所指的話叫全屋又靜下來,沈芳齡卻啜了兩口茶,端正坐着,好似自己沒開過口般。秦婠的手在衣袖裏攥了攥,很快松開,正要自己打破這陣沉寂,卻聞沈浩初漫不經心開口:“三妹妹問得奇怪,如何嫁入侯府?自然是我三書六聘娶進門的,莫非禮數上有不妥之處?”
“……”秦婠聽呆。
“初哥哥!”沈芳齡料不到竟是沈浩初駁了自己的臉,心卻在收到他眸中沉色時不免一凜,很快卻化作憤意,“你怎會替她說話?難道你不知秦舒……”
“啪”一聲拍案聲,宋氏打斷沈芳齡:“芳齡,今天是什麽日子?你怎好胡言亂語?”說話間她又向老太太和沈浩初道歉:“老太太,是媳婦教女無方;侯爺,夫人,請恕罪,我回去後定當嚴加管教。”
輩份上,宋氏比沈浩初大,但在位份上,沈浩初已承爵位,連帶秦婠身份水漲船高,比宋氏高出不少,所以宋氏亦不敢拿大。
屋內噤聲,老太太臉色已經難看至極。
秦婠不由剜了沈浩初一眼,才剛因得他幫助而起的那丁點感激眨眼煙消雲散。
“秦舒”之名,如鲠在喉。
作者有話要說: 又到周末,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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