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驚魂

見到父母,秦婠心裏踏實下來,日子有了奔頭,多日的渾噩感去了泰半。這番重回,即便只是莊周夢蝶,身于夢中她也要讨個自在快活。

暴雨從夜裏開始下,到第二日轉作小雨,烏雲蔽天,沈老太太有痹症,一遇雨天就發作,鬧了半宿,晨起時方睡下,故免了一幹人今日的晨昏定省。秦婠起個大早,便躲在蘅園裏指揮丫鬟将帶來的物件與近日收到的禮品逐一清點後造冊入庫。

她爹雖只是大理寺的小官吏,俸祿不多,但她外祖家世代皇商,給她母親的陪嫁豐厚,是以她這一房田莊鋪面一樣不少,加上羅氏擅長營生,這幾年下來累積頗豐,一大半都給她這獨女做了陪嫁,所以她的東西将蘅園的庫房堆得滿滿當當尚且不夠放,還另開了兩間耳房存放,方堪堪收下。

這活忙到傍晚雨歇才停,奉嫂與秋璃将庫房鑰匙與冊子呈上,秦婠坐在廊下一頁一頁地翻冊子,數自己的財寶,幾個丫鬟站在邊上眼巴巴瞅着,她卻只字不提要将庫房鑰匙與賬冊交到誰手裏。

能拿到這庫房鑰匙的人,不止掌管起一大筆銀財,還意味着會成為她的心腹,這在蘅園可是第一大的臉面,自然叫人眼熱。

秦婠卻遲遲不開口。

沈浩初踏着滿地雨水走進蘅園時,隔得老遠就瞧見她翹着腿兒、轉着鑰匙銅圈的小模樣,半垂的側臉上勾着抹笑,唇邊是淺淺小梨渦,頭發已梳作婦人髻,額頭飽滿得像桃子,腳尖一踮一踮地晃着,像只不安分的蜻蜓。

“在看什麽?”

男人低沉的聲音傳來,秦婠迅速阖上冊子跳下扶欄,已經看到廊下的丫鬟都福身行禮。“啪啪”兩聲,沈浩初踩碎兩片枯葉,踏入長廊,颀長的人影落下,淡淡木香鑽入秦婠鼻中,她皺皺鼻子,道:“在看庫裏的東西而已。”說話間她已順手将賬冊遞給身後的秋璃。

沈浩初“哦”了聲,并不多問。一天過半,他才踏進蘅園,秦婠毫無意外從一幹丫鬟臉上看到了激動之色,像看到了垂涎已久的五花肉,這比喻把她自己逗笑。

“你笑什麽?”他覺得她笑得不懷好意。

“沒。侯爺這是……”秦婠聽出他有些喘,臉上一片潮紅,發上是密密的雨珠,身上的木香裏還帶着些許汗熱。

“練了會槍。”沈浩初簡單道。

跟着他的沈逍馬上插嘴:“夫人別信爺的話,哪是練了一會,爺從早上就纏着老劉頭練槍,雨都沒停就開始練了。”

老劉頭昔年是大安十萬禁軍裏響當當的人物,槍劍雙絕,後來被老太爺請入府中教授各位公子武藝。沈浩初這人崇武弱文,與這位師傅很好,平日裏沒個大小,只喚他作老劉頭。秦婠早就知道,并不奇怪。

“你這有水嗎?”沈浩初捋了把頂上的發,摸下一手的水來。他有點興奮,從小到大,他都沒試過武刀弄槍的滋味,端是痛快。這具身體還保留着原主人對槍劍的習慣,僅管他忘了招式,但本能的反射卻說來就來,只要他按着劉師傅的指點多練幾次,必然很快就能熟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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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秦婠開口,青紋就已經撩起門簾:“有的,侯爺快進屋。”

秦婠只得跟他進屋,片刻時間青紋就将茶水端來,沈浩初端起仰頭便飲,那廂秦婠已坐在他對面的錦榻上,拈了花生捏開,吹去紅衣,慢條斯理吃着,也不打算上前服侍他,只道:“爺尋到蘅園可有事找我?”

她已經認定沈浩初不喜自己,會來蘅園必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有事找你商量。”沈浩初飲了兩盞就丢開,坐到秦婠對面,手肘壓上矮案,帶着三分試探看她。

秦婠瞧他神神秘秘的,居然對自己用上“商量”這詞,倒是稀罕:“侯爺請說。”

“我想進大理寺。已經同岳父大人商量過了,他說卓大人手下正缺寺正。”

秦婠正剝好顆花生,才要細細将捏碎的紅衣吹開,聽了這話一口氣吹得大了,細碎的花生衣直撲着沈浩初的面門,沈浩初被迷了眼,擡手就揮,耳邊只聞她綿甜的聲音。

“容我說句僭越的話,爺雖貴為鎮遠侯,去做那從五品的小官吏是屈才,但要想進大理寺,恐怕也不是容易的事。我聽說大理寺的人事任用即便吏部下達文書,也要過卓大人之試,不是随便什麽皇親國戚想進便能進的。筆試、面試與實案之試,考的是對我大安律例的熟悉、斷案的技巧及随機應變之法。侯爺對此可有鑽研?知道我《大安律》分作幾卷,有多少內容?”

秦婠篤定沈浩初壓根就沒翻過《大安律》,他好武厭文,要是上沙場拼搏一番興許能得些功勳回來,但是要去大理寺……即使是她這粗通皮毛的小丫頭,恐怕也能輕易碾壓他。

“你考我?”沈浩初來了興致,他倒沒料到她竟熟悉這個,“我《大安律》共分三十卷,包括五刑、十惡、八議,及吏律、戶律、禮律、兵律、刑律、工律,共四百六十七條,系承前唐之律,歷經兩朝演變,至我大安先祖皇帝手上,着令袁頌征大人修訂撰寫,耗時五載方着成如今的《大安律》。你想考我哪一卷哪一條哪一例?還是想聽我逐一說予你聽?若是要全聽,恐怕一夜時間不夠……”

秦婠愕然,手一松,指間拈的花生仁掉到桌上,沈浩初眼明手快,探手拾起送入口中,嚼得香甜。

“不過是些皮毛,這些我也知道,但你想憑此進入大理寺,怕是不夠。”她回神,嘴硬道。秦父乃是寺正,熟知律法,沈浩初說的這些她自小耳濡目染自也明白,只是從他嘴裏說出,就真真叫她驚詫了。

“我知道不夠,所以我已請岳父幫忙,将《大明律》借回家中研讀,過兩日我還要去拜會岳父,你可要同去?”沈浩初也剝了個花生,悄悄塞到她手裏還給她。

“去。”秦婠想不出拒絕的理由,能見到父母,多好的事。

“那你也幫我個忙。”他朝她勾勾手。

秦婠朝他傾身,兩人湊在燭火下,他道:“陪我去見老太太,幫我說服她。”

“……”秦婠無話,借着燭火對着他的臉看了半天,才确認這人真是沈浩初。

沈浩初也是無奈,沈老太太他不熟稔,以鎮遠侯之尊卻去當個從五品小官吏,他都不知道這老太太會有什麽反應,只能拽上她,畢竟比起他,她更熟悉這裏。

“侯爺,夫人,點心做好了。”奉嫂提着食盒進來。

秋璃忙上前幫着将食盒裏碟盞取出擺上桌子,香氣散開,将秦沈二人的注意力都吸走。雨過天青的瓷碟裏裝的只是很簡單的吃食,裹了蛋液後炸得金黃的馍片、腌過的黃瓜與三塊腐乳,并一碗用牛乳蛋花沖的甜醅。

沈家的飲食清淡,秦婠吃了兩餐不對胃,正好蘅園裏有個小廚房,收拾好了之後秦婠就打算用來給自己開小竈,她便吩咐奉嫂做了送來。

“這是……青稞?”沈浩初久居京,不曾見過關外食物,只認出了青稞。

“嗯,這是西北民間吃食甜醅,怪粗糙的,爺是精貴人,怕是吃不慣……”她話沒落,就看見沈浩初已經自取空碗銀匙,舀了半碗吃起,邊吃邊點頭,又搗碎了腐乳,夾起馍片沾好咬下——她聽到酥脆的馍片在他牙關下咔滋作響,他居然還知道沾腐乳再吃?

總共就做了一個人的份,多了沒有,眼見被他吃掉一半,秦婠忙伸手攔他,借口冠冕堂皇:“爺別貪嘴,小心吃多傷胃。”

沈浩初一眼看透她,罷筷:“行了,剩一半呢,還你了。”

頓時,秦婠覺得自己變成和他争食的孩童。

————

沈浩初在她這蹭走頓點心後就撇下一衆依依不舍的丫鬟,心滿意足地回了瓊海閣。秦婠坐在案邊,卻有些食不知味。回想适才沈浩初的言行舉止,她總覺得陌生,縱她再不了解沈浩初,也知道他絕不會是能說出那番話的人。

就算他和她一樣,也是死後重回的人,也斷沒道理性情大變,若非他那皮囊還在,秦婠簡直要以為自己嫁的是另外一個人。好端端的他怎會要去大理寺,上輩子這個時候,他還在為秦舒傷神,忙着和她作對,在外胡鬧,就算是出仕,也都是半年後的事了,當的也不是文職。

“夫人,這鑰匙……”秋璃見她戳着馍片出神,便上前将庫房鑰匙呈上。

秦婠便記起剛才還沒安排好的事,她接過庫房鑰匙,摩挲起銅圈,有些頭疼——按說庫房交給秋璃她是最放心的,但秋璃要負責打點她近身的一切事宜,已經夠忙了,且這丫頭雖忠誠,心卻有些粗,她不想交給秋璃,夏茉是個有心攀高枝兒的,不足信任,她帶來的人就這些,還能找誰?

目光從屋中各人臉上掃過,很意外地叫出一個名字:“蟬枝,你過來。”

蟬枝詫異非常,垂頭從衆人身後挪到秦婠身邊,秦婠輕輕拉起她的手,道:“蟬枝,我聽說你認字,也學過記賬,對嗎?”

“回夫人話,略學過點皮毛。我父親原是賬房先生,後因為染了吃酒賭錢的嗜好,欠了人銀子才把我賣到府裏做丫鬟,我從前跟着父親學過一些。”蟬枝老實回答,手心竟在秦婠的目光下起了汗。

她是沈家的丫鬟,從來沒想過能成靠近夫人,成為夫人心腹,不是她不想,而是人家總會忌諱,不是忌諱她的出身,就是忌諱她的樣貌。

若說樣貌,蘅園的這些丫頭裏,蟬枝算是第一等,細挑的眼,瓜兒尖的臉,身段飽滿,天生的尤物,只是年紀尚淺,風情未散。正因這張臉,身邊同吃同住的小姐妹對她敵意甚重,外人看她也像是勾引主子的狐媚子,她有心與人一争長短,卻每每吃虧在這張臉上。

秦婠是明白的。蟬枝讀過些書,心高氣傲,并不願為妾,她雖争強好勝,盼的卻是嫁給尋常人家做個正頭妻子,心眼倒是實的。

“你既有才,我也是個惜才的。這賬冊我就交到你手裏,你替我好好記着。至于庫房鑰匙,暫時還放我在這裏,若要取用什麽東西,我自會着人開庫取物,我只替我記好賬冊便可。”秦婠語氣溫柔,撫着蟬枝的手用力按了按。

此語才出,旁邊一衆丫鬟的臉色皆變了。蟬枝卻“撲通”跪下,激動道:“奴婢一定替夫人當好這差使,不叫夫人失望。”

她既不願在侯爺面前争臉,在這屋裏總被青紋壓過,主母嫁過來,她又怕因為這臉被主母讨厭,正是心灰意冷之際,怎料秦婠竟将大事交托,如何不生知遇伯樂之感?

“好了,快起來。這事可有的煩,回頭你別怨我讓你累着才好。”秦婠笑眯眯的又望向奉嫂,“奉嫂,小廚房既然已經開了,日後就交由你打理吧,回頭我再安排人給你打下手。蘅園的吃食日後少不得要你多費心了。”

話未言盡,底下人卻是聽明白了,以後蘅園的飲食不再與大廚房一起,秦婠這是要拿出自己的體己銀子另設廚房。

“是。”奉嫂話少,只低頭應諾。

青紋揪着衣角聽了許久,也沒聽到叫自己,只咬着唇默默站着。

秦婠點點頭,又拔了拔碗裏甜醅,她當然有自己的打算。奉嫂原來在家中就是他們這一房的廚娘,不單廚藝了得,還略通醫理食理,羅氏将奉嫂拔給她做陪嫁自有一番深意,上輩子她未曾領會,不知沈府水深,這輩子當然要留在身邊防患未燃,要知道,那一世的沈浩初,可是被人下了整整五年的藥……

想起這事,她心神一凜,不知不覺沉了聲:“奉嫂,你替我準備一碗酥酪,我們晚上走一趟瓊海閣看看侯爺。”

她可沒忘記,上一世卓北安曾經告訴過自己,沈浩初在被人害死之前,就已經中了慢性毒/藥。

藥應該是被人下在他的飲食裏,日複一日,慢慢加重,起碼已有五年時間,最後就算他不被人殺死,也會因這毒而成為廢人。

五年,不正是她初嫁沈府之時?

————

大雨過後,芭蕉葉上積的雨水緩慢彙作一股,被風掃落,嘩啦作響。

瓊海閣裏燭火通明,沈浩初坐在書案後正執筆疾書,将腦中所有關于秦婠案的記憶細細默出。屋裏寂靜無聲,桌上放的飯菜已涼,他也無心飲食。許久之後,他方擱筆歇神,一手拈上眉心,一手端起案旁放的一盅參湯。

參湯是與飯菜都是大廚房做好了送來,沈逍送進書房時見他正專注在書案上,便只将參湯端到他案旁,叮囑他要喝後才退出。

沈浩初寫了很久,口中已幹,扭着脖頸就要飲湯。

咻——

破空之間響起,銳物擊破窗戶的絹布,“當”一聲打在了陶盅之上。沈浩初手一顫,陶盅被撞翻在地,裂作幾片,湯水灑了滿地。

他大驚,眼見屋外人影晃過,他反射性将桌上的書稿藏起,沉喝聲“何人在外?”便拔步追出。

————

夜風夾着潮氣,吹在身上微涼。秦婠扶着秋璃的手慢慢往瓊海閣行去,身後的奉嫂拎着食盒一語不發地跟着。

琉璃燈照不遠,幽徑深如蛇腹,被弦月霜冷的光打出幾許詭谲,四周樹形深重,半人高的草叢被風一吹仿佛有物要竄出般,秋璃縮着腦袋壯着膽子走着,秦婠聽到她壓抑緊張的呼吸聲,不由笑起,正要打趣她,卻聽她一聲尖叫。

“啊——”

秦婠只覺耳膜要被震裂,手被秋璃攥得死緊。

“鬼。”秋璃瞪大眼。

三人已經走到瓊海閣外的小花園裏,秦婠順着她的手望去,看到一道黑影自瓊海閣廊下掠飛而出,朝着她們撲來。那黑影也辨不清是人是獸,秦婠只看到有絲冷光晃眼而過,就像斷頭那日劊子手手裏的刀刃折出的刀光。

她心怦怦狂跳,拉着秋璃往後退,可那黑影來勢甚快,轉眼已掠到她們頭上。秋璃“啊”了聲,軟腳拉着她坐到地上,秦婠不由自主閉上眼,只覺得一陣風掠過,再睜眼時,黑影已然消失。

瓊海閣的門已開,燭光透出,照亮半個院子。

“秦婠?你沒事吧?”

男人的聲音在黑夜裏有着安撫人心的鎮定。

沈浩初已停下追逐的腳步,看了看夜空,再看看她,最終選擇蹲下身子。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中的《大安律》,參考的是《大明律》,資料來源百度。

啊啊,北安叔叔,親媽自己覺得有點蘇……笑淚。

那啥,我就不劇透了,反正沒幾章也要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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