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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點多,太陽已經很曬了,但是田裏的人們依然忙得熱火朝天。
搶收的日子自然和其他時候不同,家裏的男女老少都得出動,一般都是以家庭為單位,分工明确,家裏的青壯年負責割稻和打谷。和後世那些自動化收割機不同,現在的打谷機還是最簡易,需要一邊抱着稻谷一邊踩踏板,不是經常剛農活的人,一天下來手腳都要累斷。
不過疲憊也掩飾不了他們眼裏對豐收的喜悅。
許家同樣是男女老少全部出動,許大嫂都放下還在喂奶的女兒下地了,許二嫂因為肚子大了,再加上家裏要有人帶孩子和做飯,許母便讓她留在家裏操持家務,許奶奶也會搭把手,不怕她一個孕婦在家不安全。
除了許奶奶,許爺爺也多年來頭一次顧不上小兒子,到了收割的日子就來大兒子地裏忙活了,這一回連最愛計較的許三嬸都沒有怨言,畢竟就算老爺子現在不幫老大,等他們忙完也得去老大地裏幹活。
對于許父許母來說,雖然和親戚打了招呼,但是田裏的莊稼熟了,他們也不能坐着幹等親戚朋友,既然都叫搶收,那就得争分奪秒,因為誰都不知道老天爺什麽時候變臉,最怕的就是剛收回去的稻谷還沒曬就下起雨,要是連着下幾天雨,濕潤的稻谷都要發芽,那這一年就都白幹了。
因此就四個“老弱病殘”的組合,許家的幹勁也不比周圍的鄉親差。自許家兄弟成年後,往年都是他們兄弟負責輪流打谷,今年許父不得已親身上陣,依然老當益壯,把打谷機踩出了風火輪的氣勢。
老舊的機器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周圍各塊田裏也都是相同的聲音,連起來很有些“鑼鼓喧天”的意味。
天氣又熱又曬,鄉親們并不都是埋頭死幹,累出病來就不劃算了,實在熱了就去樹蔭下歇一歇,喝口涼水扇扇風,偶爾還有女人從家裏送來切好的大西瓜,許母正在埋頭割稻的時候,就有關系好的婦人再隔壁地裏招呼道:“孫大嫂子,歇一歇吧,來我這吃塊大西瓜。”
說話的人是金花嬸,她家的地不僅和許家挨在一起,兩家人住得也很近。不過金花嬸性格潑辣,嘴巴有點碎,許母年輕時和這位鄰居反而平平,直到最近金花嬸的小兒子跟着許昕華去打工,兩位老鄰居的關系才突飛猛進。
金花嬸家的情況比以前的許家還好些,他們家有三個兒子,大的早結婚生子了,最小的兒子許順也知道賺錢。
在這個時候的農村,兒子生得多非但不是拖累,反而是興旺的象征,因為男人多代表勞動力足,農村的男孩十來歲就能下地幹活,砍柴挑水都不在話下,相同年紀的女孩能在家裏爬上竈臺,幫着解決全家人的一日三餐就算不錯了。
金花嬸家底殷實,性格也大方,和許母交好以來,得了點新鮮的東西就會往許家送,反正就隔了一個門,來去都很方便。加上許母也不是喜歡占便宜的人,金花嬸送了東西,她總要想辦法回點禮,一來二去,相處就随意了。
此時聽到金花嬸喊她吃西瓜,許母也就沒客氣。西瓜沒什麽稀罕的,每家每戶都會留一片地種西瓜苗,不指望賺錢,就留着自家降暑解饞,許家地窖裏就堆着幾十只大西瓜,聽到大兒子要回來,許母就沒怎麽舍得吃,還盼着留幾只讓老大帶去羊城給他弟弟妹妹也嘗嘗鮮。
許母叫上大兒媳婦跟她同去。因為許大嫂要奶孩子,家裏條件好了,還照顧着一個大肚子孕婦,許母也不稀罕東西,許大嫂出了月子後依然是孕婦的待遇,不僅把孩子喂得白白胖胖,就連她本人也養得比大部分孕婦好,不知道的人以為她那肚子還沒生呢。連她娘家的人過來探望,都不得不誇一句有福氣。
不過這些日子忙着搶收,許大嫂活幹得不怎麽樣,體重卻是眼看着一日日瘦下去。許母知道她在娘家可能下地不多,他們這兒,近些年有這樣的風俗,家裏頭女兒少的人家都不舍得讓閨女幹重活,許母自己就是遠近出名的寵閨女,自然不好對大兒媳婦太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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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媳婦和女兒到底不一樣,哪個女人不是在娘家享福,嫁了人就要學會操持裏裏外外?以後他們老了,這些事全得他們幾口子自己幹,老二媳婦是挺着大肚子,不然也得下地,在這方面她是一視同仁的。因此,就算許母把許大嫂的疲憊看在眼裏,卻也沒松口讓她回家,不過是盡量多照顧些,叫上她一塊去金花嬸那兒吃西瓜。
金花嬸看她們婆媳倆一塊來了,也不介意,上來就塞了兩塊西瓜給許大嫂:“美月啊,幫嬸子跑一趟,這兩塊西瓜給你家公和爺爺送過去。”
跑完腿就可以坐下來吃西瓜了,許大嫂再不耽擱,接過西瓜就往自家地裏跑了,金花嬸這才拉着許母在自己邊上坐下,“來這邊坐,我這裏曬不到太陽,可涼快。”
許母也顧不上客套,先大口吃了兩口西瓜,解了渴意,才道:“還是你這邊好,我那邊一整天都沒處躲陰。”
金花嬸就笑她不會享福,“我要是你啊,兒女這麽能幹,我才不種這麽多地呢,每年種個一畝地,夠自家吃的就行了,然後就坐在家裏享福。”
許母搖頭道:“那家裏這些田怎麽辦,荒着嗎?荒久了那就要廢了。”
“怎麽會荒着?你不種可以借給別人種嘛,至少這公糧就不用你們自己出了,什麽時候要用了再收回來。”
許母心裏一動,春耕那會兒,他們還不知道在外面做小生意這麽賺錢,考慮之下,還是堅持把所有地都用上,萬一兩兒子做生意虧了,他們做父母的能幫多少就幫多少。
但現在搶收,許母已經感覺到了壓力,好多年沒這麽拼命幹過活,晚上回到家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可不拼也不行,就像閨女說的,一次兩次能叫親戚他們,總不能年年都讓他們幹,人家又不是他家的長工。
再說長工還有工錢拿呢,她好意思跟親戚算工錢嗎?
金花的花不是沒道理,反正不缺這點錢,還不如把地借出去,不說別人,兩個小叔子肯定都願意。
許母這麽想着,卻也沒松口,還得回去跟許父商量。
金花嬸見她神情,也打住了,她只是出出主意,該怎麽決定就是人家自個兒的事了,她轉而問起真正關心的事:“對了,你們家老大,這幾天該回來了吧?”
提到兒子,許母立刻笑開了,半點不見疲憊,就連旁邊捶着腰一副受不了的許大嫂,都不禁直起了身子。
許母笑道:“上次打電話說買好了票,應該就是這兩天到。”
看許母和金花嬸聊得正歡,旁邊地裏幾個女人也停下了工作,各自端着水壺過來湊熱鬧,正好聽見許母這話,立刻就道:“你們家許安和許鵬真是了不起啊,年紀輕輕,這就要開店當老板了!”
村裏沒秘密,許家兄弟開飯店倒不用許父許母去宣揚,服裝廠裏的老鄉們比村裏人都知道得早,只要有一個打電話回來說,村長媳婦那張嘴巴就能傳滿整個村子。
現在的個體戶不像早些年,對面朝黃土背朝天、幾乎半輩子沒出過省的鄉親們來說,老板就是電影裏那些穿着西裝、挎着皮包,包裏裝滿錢的有錢人,大家夥看着長大的村裏孩子也要當老板了,他們自然感到新鮮,也有着羨慕和向往。
可惜許母所知也不多,她還跟大家一樣,以為兒子就是租了個店面,還要自己做飯自己賣,和之前擺小攤沒什麽區別——不,擺攤都不用交租金,開店要花的錢可比擺攤高多了!
聽許母這麽一說,鄉親們也覺得是這個道理,許家兄弟信奉財不外露的道理,對外報的數據都是打了對折的,真正賺多少他們自己才知道,所以村裏人都以為他們兄弟倆每個月賺個一千幾百塊,假設飯店也有這麽好的生意,可租店鋪還要減掉好幾百,這樣算還不如進廠省心,自己當老板也就聽起來體面。
這麽一想,衆人對許家兄弟開店的熱情也退了一半,轉而問許安什麽時候回羊城,她們好通知兒子侄子外甥收拾行李。
年初跟着許家兄妹出去打工的年輕人,已經陸陸續續往家裏寄錢了,這讓剩下那些觀望的年輕人也都蠢蠢欲動,正好趕上許大哥要回來,他們都找許家問過還能不能跟着去。
現在離過年還剩幾個月,能賺幾塊錢是幾塊錢,沒必要等到明年再跟大家夥去。
廠裏缺人得很,女裝店的需求越來越大,但是外面的單子也是錢,廠裏不可能放着有錢不賺,因此盡管今年的工人比去年多了不少,工廠依然出于常年缺人的狀态。許昕華想着去外面也是招,村裏的人想來當然也不錯,她年初帶來的那批都沒出過什麽事,反而是有她哥當目标,都幹勁十足着,新來的這批想必也不會鬧事,所以照例問過郁白文,她就讓許父許母應下了。
“待十天左右吧,學校開學之前他就得回去。”
說到跟許大哥去羊城這件事,又有人問金花嬸:“你真的讓你家老大和老二,還有他們的媳婦都去啊,那家裏不就剩你們兩口子了?”
雖然南下打工潮早就興起了,但是對于他們這個閉塞的小村子,打工還是件新鮮事,大家“養兒防老”的老觀念也沒轉過來,基本上都只會讓一個兒子出去,身邊肯定要留着大兒子防老。許家算是比較“膽大”的,但即便這樣,兒媳婦還得留在家裏孝順老人,金花嬸不但放大兒子出去,連兩個兒媳婦要去都同意了,這個決定讓村裏人難以置信。
金花嬸卻很灑脫,擺手道:“他們想出去闖,我哪能給他們拖後腿?幫他們帶帶孩子,就算盡了一份力。”
其實村裏人也知道,金花嬸兩個兒子這麽鬧,都是因為許順。金花嬸偏心小兒子已經不是新聞了,本來許昕華都說了年紀太小的廠裏可能不收,許順都沒成年,而她家老二跟許鵬一個年紀,要去打工也該讓老二去,結果金花嬸非要纏着許昕華,讓她松口帶許順去。
許順去了廠裏也算争氣,年紀小了點但沒調皮添亂,領了工錢也乖乖打電話回來彙報,金花嬸那陣子高興的,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她兒子能賺錢了。事情到這也就算了,偏偏許順那小子不安分,車間待得好好的,眼看着都要加工資了,上個月突然打電話回來,說許昕華表哥去學車,他也要去學,當司機!
學費好幾千,許家表哥是有幾個好表弟表妹,許家三兄妹一個月賺的錢都夠交這個學費了,幫自己表哥一把也不在話下,可許順有什麽?他在廠裏幹了幾個月,最多攢個幾百一千多,他自己連學費都交不起,就只能伸手問家裏要了。
村裏人人都覺得許順這小子太不安分,還是年紀小不懂事,偏偏金花嬸就縱着這兒子,家裏辛辛苦苦攢了好幾百,又從兄弟和娘家那邊都借了不少,才巴巴跑鎮上把錢打給小兒子去交學費。
這事兒鄉裏鄉親不好說什麽,可是這麽偏心的父母,為了弟弟不但把家底掏空、還欠上了外債,金花嬸家兩個大的肯定不樂意啊,她兩個兒子還算孝順,心裏不舒服也沒鬧出來,兩個兒媳婦卻是同時鬧回了娘家。
金花嬸現在讓兒子媳婦都去打工,大概也是補償吧。
只是他們家鬧成這樣,村裏頭難免拿這個出來說事,連跟金花嬸關系好的一個嬸子都忍不住勸道:“唉,你這又是何必呢,順子在車間待得好好的,幹嘛非得讓他借錢去學車?”
金花嬸卻是個不服輸的,她既然同意小兒子學車,當然是認定這事兒靠譜,現在看着老鄉親都一副不理解的樣子,她也高聲道:“學車好啊,連昕華都說了,學會了開車就是一門手藝,到哪兒都吃香。我們家順子以後不打工了,就算回咱們縣裏,進運輸隊也好啊。”
許昕華如今在村裏有超然的地位,他們以前是不知道,跟着她出去的人才知道她有多能耐——管着數十間店鋪,還有幾十上百號手下,就算她兩個哥哥現在開了店當老板,都一時半會比不上她厲害。
幾人聽到許昕華都說學車好,頓時遲疑了,一個嬸子就轉頭問許母:“嫂子,昕華真這麽說過嗎?”
不用許母回答,許大嫂都會搶答了,“能學手藝當然好了,我都準備明年讓我娘家弟弟去學車。”
其實這個念頭是許二嫂先起的,那時候大表哥孫國偉學車的事在家裏鬧得很大,大舅為此特意來他們家走了兩趟,許二嫂知道他們家的情況,那是再經不起任何雪上加霜了,因此一看孫大舅糾結成這樣,就知道這應該是件很好的事,有一次打電話就問了許二哥。
許二嫂想着自己娘家比孫大舅家好太多了,應該能湊點出來,這次再讓弟弟跟大伯去羊城攢攢錢,剩下還不夠的話,她私底下也貼一點,她跟許鵬感情好,他也不是個吝啬的人,現在賺了錢應該會願意幫她弟弟,過完年也讓她弟弟去學車。
女人在某些方面堪比神探,妯娌不過就問了那麽幾句,許大嫂就明白過來了,不吃虧、不落于人後是許大嫂做人處事的原則,所以不等妯娌計劃好,她就先囔囔出來了,弄得公婆和小姑子全知道了,差點把許二嫂氣吐血。
好在許昕華沒這麽多小心思,她是真的覺得學門手藝比打工好,她現在沒辦法建設家鄉,只能帶家裏的人出來賺點錢改善生活,他們要是都能學個手藝,在城市裏面立足才好,不然打個幾年十幾年的工,等孩子大了再帶孩子出來一起打工,有什麽意義呢?
因此,聽到許大嫂也想讓她弟弟去學車,許昕華非但沒有罵她偏幫娘家,反而第一次對她給予了肯定,這讓許大嫂又驚喜又得意,自覺這次壓過了妯娌一頭,對總是看不順眼的小姑子也順眼很多了。
當然,她的改觀對許昕華沒有任何意義。
最近這陣子,許大嫂一改生了女兒的頹廢,又變回了往常那副趾高氣昂的模樣,提到學開車這件讓她揚眉吐氣的事,就更來勁了。
可惜許二嫂并不同她一般見識,不管過程如何,結果是好的就行,小姑子都說這個建議好,那她幫娘家弟弟也算是過了明路的,公婆估計也不會再反對。
曾美月雖然不靠譜,但是連“讓弟弟去學車”這種話都說了,肯定不是瞎說,衆人已經信了幾分,許母又把閨女以前在電話裏說的話也轉述了一遍。
“其實也不單是學開車啊,廠裏的維修師傅要招學徒的時候也可以去報名,或者像我們家老大老二那樣擺個小攤什麽的,女孩子可以去化妝,她表姐小雨你們知道吧?在咱們村長大的,沒上過學,就去學化妝了,她師傅才三十歲,聽說一個月至少上千的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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