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植物人導演

程時抵達劇組的時候，是上午九點鐘。

往日這時早已開工。

在場的工作人員也比平時少了許多，三三兩兩的不是在閑聊，就是在做着其他無意義的事情。

程時的出現反倒令現場散漫的氣氛緊張了少許。

程時的化妝師第一個跑過來跟他說話，“程時，你怎麽來了？是沒有收到通知嗎？”

“收到了。”他環顧了下四周，啓步往自己的休息室走。

化妝師跟在他旁邊，有些奇怪地問：“那你怎麽......”

“來看看。”

兩人進了休息室，關門，擋住了外面的人的視線。

這些人昨天可都圍觀了影帝被罵的現場，游導的罵人功力也是聞名已久。跟過游導工作的人早習以為常，可對圍觀者來說，那叫一個罵得酣暢淋漓，看得目瞪口呆。

尤其當這個被罵的對象是影帝時,更是惹人注目。

可令人意外的是，本以為影帝在導演的連番炮轟下會翻臉走人，可程時從頭到尾卻都沒有作聲。

甚至，在游若南罵完後，他還淡淡地說了句“對不起”。

從進組之日起便很少與人交流的冷淡影帝，原來是個脾氣溫和的好人啊——所有劇組人員心裏如是想到。

“游導的事情外面的人都不知道，還以為只是臨時停工，嗯，影帝你也不要太明顯......”化妝師小心地囑咐着。

“嗯。昨天游導幾點離開劇組的？”程時問道。

化妝師回憶了下，“好像在你走後不久他就走了。我記得游導接了個電話，然後整個人就變得很沉默，心情似乎很糟糕。後來他跟我說今天提前結束，讓我轉告大家收工時，表情也很複雜。

然後他就走了。”

“這樣啊......”程時沉吟。

“啊，我想起來，游導接電話的時候好像叫了聲‘阿紹’，然後他就走遠去說話了。”

阿紹？

程時愣了愣。

戈紹？

這個名字第一時間出現。

游若南和戈紹關系向來很好，這個“阿紹”很有可能就是戈紹。

“不過，程時你怎麽突然這麽關心導演了？我還以為他昨天罵了你你會......嗯，你懂得。不過導演現在出了事，知情的人心裏都不好受，你應該也沒去醫院看過導演吧？”

“等下去。”他搖了搖頭說道。

“林哥都讓我們別去呢，說要封鎖消息。”

他簡單地“嗯”了一聲。

離開劇組，程時駕車前往醫院。

游若南出事的消息還沒傳開，但也有記者收到小道消息，守在醫院外面。

程時瞥了一眼，趁記者沒注意到，将車停在醫院對面的單位院子。

然後他戴上帽子，套了件外套，将拉鏈拉到最高，擋住臉。

走到醫院外牆處的時候，抓住了一個正要往裏走的女生的手腕。

那女生先是驚恐地叫了一聲，然後在看清了程時拉下領口露出的臉時，驚慌頓時變成了激動，程時及時捂住了她的嘴，然後說：“幫我一個忙，好嗎？”

女生哪可能拒絕，機關槍似的點頭。

程時重新拉好衣服，單手環着女生的肩，就好像情侶一樣。

“別出聲，別往旁邊看，把我當成你的男朋友，走。”

女生雖然激動非常，但卻認真地按照程時的指示，努力克制着。

快走到醫院門口時，有一兩個記者狐疑地看了過來。

程時迅速低頭，做出親女生臉頰的動作。

女生身子抖了抖，臉紅得能滴出血來。

那兩個記者收回了目光。

兩人順利進入醫院。

“謝謝你。”程時開口。

“那個......我知道你一定是在躲記者，我不會告訴別人在這裏見過你的。可、可以給我簽個名嗎？”

“嗯，謝謝。”程時說完，接過女生手裏的筆，在她的衣服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游若南在vip住院部，程時乘坐電梯上去。

他看到林正德正在病房外跟兩名警察說話。

林正德見到他的時候有點驚訝，他跟警察說了句話後就朝程時走來。

“你來了。”

程時點頭。

“有看到記者嗎？”

“有，他們沒看到我。”

林正德松了口氣，“那就好。我正在跟警察交談，游導還沒醒，你進去看他吧。”

“嗯。”程時看了眼那兩名警察，然後問了句：“戈紹來過嗎？”

林正德臉上再次閃過驚訝，然後說：“你也知道若男昨晚跟戈紹在一起？我跟警察說了，他們已經跟戈紹了解過情況了。”

“哦。”程時本意就是想提醒下林正德，既然對方已經知道，便沒有什麽多餘的想說了。雖然他很想問下警察了解的情況，可是...他終究跟游若南不熟，連朋友都算不上。

程時來到病房裏面，游若南就躺在病床上，身上既沒有插管也沒有呼吸機，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樣。

但鄭易說過的話始終在他腦袋裏回旋——

“程時你知道嗎？游若南出事了！今天早上有人在他家附近的小巷發現了昏迷的游若南，現在他已經被送到醫院了，沒有嚴重的外傷，但是林正德說......游若南昏迷不醒，醫生說很可能會變成植物人。”

他清晰地記得這一番話，卻忘記自己聽到時，那刻的感受。

他本要立刻趕去醫院的，可鄭易接下來的一番話又阻止了他——

“你別想着現在去醫院。記者們好像接到了風聲，已經堵在門口，他們臨時換了醫院了。這件事已經報警了，沒調查清楚前，天宇娛樂決定把一切消息封鎖。所以你千萬不能去添亂，千萬！”

程時的自控力總是很驚人。

再後來，只好用喂panda吃飯，逗弄panda，帶panda去打針等瑣碎的事情占據自己的思緒。

看着游若南安靜躺在病床上的臉，他想起昨天對方發火的樣子。

那出戲是他和女主角的對手戲。他們因為戰亂而即将分離，男主心系國家卻也對自己的愛人感到不舍，但他不願自己的愛人擔心，所以他的感情是堅毅、深情又隐忍的。

而女主則是剛接到消息，知曉愛人即将離去，充滿着濃烈的不舍和擔心。

就是這麽一場戲，程時卻怎麽也拍不好。

——他沒有感覺。

即便女主角匡靜滿含深情與淚水地注視着自己，他偏偏就能無動于衷，更別提對着那張臉親下去了。

匡靜作為成名已久的影後，風度很好。并沒有因為程時久久未入戲的狀态生氣，還用打趣來安慰他：“看來是我的魅力不夠啊，打動不了程時。”

“對不起，匡姐。”他道歉，自己也很無奈。

導演一聲“”，匡靜的眼淚即刻便能湧出眼眶，敬業和專業精神令人佩服。

可人不是機器，多來幾次，即便是實力再強的影後也是吃不消的。到最後只能上眼藥水。

游若南就是在匡靜滴眼藥水的時候爆發的。

進組兩個星期，他好幾次見到游若南發脾氣，對偷懶的工作人員，對耍大牌的三流明星...反倒是對沒經驗的新人，游若南總能耐下心來指導。

所以當時程時心裏想的是，游若南的脾氣其實也沒有報道中寫的那麽差...至少他罵的都是該罵的人。

哪知那麽快就輪到自己身上。又不禁想，新聞說的也不全是假話，至少游若南罵人的功力确實強大。

不過他并沒有什麽不滿，自己害所有人拖了兩個小時，任誰都會發脾氣。

林正德進來時就看見程時站在病床前，盯着游若南發呆。

“我沒想到你是第一個來看他的人。”林正德說。

程時擡頭，“嗯？其他人都沒來嗎？”

林正德聳肩道：“我跟他們說了暫時別來，也讓鄭易轉達你了。沒想到你還是來了。看來你并不像傳聞中的那麽讨厭游若南嘛。”

林正德此前沒有跟程時合作過。

他作為攝影師，與游若南是黃金搭檔。而且兩人從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關系極其好。

“我沒說過。”程時忽然說。

“嗯？什麽？”

程時輕輕皺了下眉，說：“我沒有和記者說過讨厭游導。”

“啊......”林正德聽懂了，繼而笑起來：“哎，我懂我懂。其實我都知道的，不過游若南就是那麽個爛脾氣，難為你沒有記恨他。”

程時低低“嗯”了一聲，閉上了嘴。

“最近你們大概都會被記者騷擾了。”

“我知道怎麽做。”

林正德無奈地摸了下自己的鼻子，“我自然知道你們都有分寸的。只是關心則亂，就啰嗦幾句。若男出了事......哎。”

他沒有說下去，而程時也沒有接口。

他始終只是看着床上的游若南，仿佛對方會忽然醒來似的。

程時要離開時，林正德送他出去，拍着他的肩說道：“總之，我代替若男謝謝你來看他。電影的事肯定是得擱置了，至于具體怎麽辦，還要看公司決定。不過游導這邊有任何新情況，我都會及時告訴你們的。”

“我能再來看他嗎？”

林正德一愣，笑着說：“當然，我又不是那厮，怎麽會拒絕別人的好意。放心，等他醒來我不會告密的。”

說這話的意思，是因為林正德覺得若讓游若南知道程時經常來探望他，大概會心情複雜郁結。

程時也聽懂了，他微微抿了下唇，點頭道：“謝謝。”

轉身離開。

林正德看着對方走遠的背影，抓了抓自己的腦袋，自言自語道：“挺好的一個人啊，游若南那厮怎麽就那麽讨厭他呢，啧啧......”

等他回到病房，對着游若南安靜沉睡的臉，忍不住又嘆了口氣：“你倒是趕快醒來啊，不會真的要變成植物人吧，小心我把你的各種秘密爆料給記者啊，哎......”

程時用跟進來時類似的辦法避開記者離開了醫院，結果在他車旁遇見了匡靜。

“匡姐。”她打招呼。

匡靜戴着副碩大的墨鏡，點了點頭，“程時你也來看游導了？我剛才看到了你的車，在等你呢。”

“嗯。”

“真是，那群記者就跟牛皮糖似的難纏，根本進不去。”她四周看了看，又說：“我車停在了比較遠的地方，我剛才去買了身衣服，你借我車用一下。”

“好。”

于是匡靜進到他車裏換衣服，程時幫忙望風。

沒多久，匡靜穿着一身清潔工服下來。

她揪了揪衣擺，“小碼都太大，是我最近瘦了嗎...我還得把頭發盤起來，你幫我拿着帽子先。”

程時接過帽子。

匡靜把頭發盤了個标準的大包，然後戴上清潔工帽。最後拿出個口罩戴上，又變戲法似的從車背後拿出掃把和垃圾鏟。

“ok，變裝成功。我的東西就先放你車上了，完了再找你拿。你不用等我，我走了。”匡靜揮一揮手，潇灑地朝着醫院走去。

程時遠遠看着，直到對方順利進入醫院，才收回視線，上車走人。

游若南一人在家待了半天，內心焦急如焚。

聽到開門的聲音，撒開小腿就往外撲去。

于是程時一開門，就見到panda蹲坐在門口，目光炯炯有神的樣子。

本來有些複雜的心情被掃去大半。

他笑道：“你在等我嗎？”

“汪！”——別跟爺放電，說重點！

至于重點是什麽，游若南表示他今早親耳聽見程時跟鄭易打電話，說、要、去、醫、院！

而對于，程時會去醫院看望“游若南”這件事，大概只有游若南一個人在聽說後毫不意外。

“餓了嗎？午飯吃了嗎？”程時抱起地上的小狗，往裏走去。自家寵物不愛吃狗糧，他就照着黃毛男的百科資料，準備了小麥粥，裏面加了兩三種蔬菜——都是剁碎了的，以及瘦肉。小狗不能吃高脂肪含量的肉，一點瘦肉不會超标，卻能令清淡的小麥粥不那麽乏味。另外，他還煮了雞蛋，據說幼犬和剛生過病的小狗吃了好。

這些他都做了很多，不擔心不夠吃。

而因為估計不會離開太久，也就沒考慮保溫的事。

走到餐廳，卻發現擺在地上的盤子裏，還剩一大半食物。也就是說游若南根本沒有吃多少。

程時蹙眉，瞥了眼懷裏的panda，開口：“不想吃？不好吃？”

游若南擡眼瞥了眼“飼主”，神态慵懶十足。

程時當然不奢求從游若南這裏得到答案，他彎腰拿起盤子，将裏面的東西全倒進了垃圾桶。

游若南看着頓感心疼。

其實他只是因為太關心自己的事情而沒胃口吃飯罷了......

至于程時的手藝，撇過第一次的土豆泥外，其實是意料之外的好吃......

游若南覺得對方做得應該比人類口味淡了些，畢竟動物不能吃太重口的東西。而且也不似那能吃卻難以下咽的狗糧，程時做得粥......十分美味，超級美味......

所以他現在才會感到心疼啊。

程時倒完後把盤子往桌上一放，抱着游若南往客廳走去。

在沙發上坐下來後，游若南在程時的懷裏拱來拱去，思考着怎樣能讓程時開口。

“待會兒帶你在小區玩，好嗎？”程時慢慢揉着游若南的下巴窩，說道。

“汪......”——這不重要......

程時閉上了眼，然後游若南察覺到，對方似乎很累的樣子。

他自說了那句話後就沒再開口，靠在沙發上，手摸着游若南，神态卻明顯在走神。

游若南感到奇怪。

他在想什麽？

不會是今天在醫院看到了什麽吧？

不會是自己真的出事了吧？

不無可能。

游若南漸漸地又開始着急，蹭了蹭程時的手，張口用牙齒去磨對方手指，但不敢用力，他不想又咬出個牙印。

程時感覺到他的動作，放任他亂動，手指在小狗嘴裏也不抽出來。

他問：“你在安慰我嗎？”

游若南愣住，第一反應是否認：鬼才在安慰你啊...

第二反應卻是：诶？你怎麽了竟然需要人安慰嗎？

他奇怪地盯着程時看，結果倒把對方看笑了。

“我感覺出來你很擔心我。”

“......”你真的想多了，少年。

“怪不得有人說養狗好。雖然你不是熊貓，但我也接受了。”

“......”真是謝謝你了，呵呵。

程時抱着他起身，“走，睡午覺去。”

“......”——尼瑪這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是要怎樣啊！爺現在的身材已經夠圓了！

幸好老天聽見了他的呼喊，派了一位天使來拯救他。

門鈴響了——

鄭易也就是象征性地按下門鈴，接着就拿了門口的備用鑰匙開門。

程時的臉出現在門口，“你真是自覺。”

“......謝謝。”

“下次就不會放在那裏了。”

“......呵呵。”

鄭易進門，換鞋。

首先去看了看程時懷裏圓乎乎的小狗，“我聽黃毛說他昨天拉肚子了？”

“你都聽說了還問個屁。”

“......”鄭易不雅地翻了個白眼，“你知道每次你跟我這麽說話的時候我都想到一個詞是什麽嗎？”

“我為什麽要知道？”

“表裏不一——”

“哦。所以呢？”

“程時，你現在心情是不是很差？”

“既然知道，轉身出門，慢走不送。”

“......”真是心累。

他嘆口氣，懶得掙紮了。

直接問：“你今天去過醫院了？”

“嗯。”

“見到游導了？他怎麽樣了？”

程時重新坐回到沙發上，沒什麽表情地說：“沒怎麽樣。”

打起百分之二百精神聆聽的游若南：“......”——小心我吐你一臉狗毛啊。

“林正德說游導可能變成植物人，是真的嗎？”

游若南愣愣地轉頭，狗嘴微張。

程時則直接冷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