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如癡如醉
上筆墨?
今日的事,倒是愈發的稀奇了。
朱縣令沉吟片刻,朝周差役使了個眼色,周差役會意,很快就拿了筆墨來。
陳凱之道:“學生這就将夢中所見,寫出來,縣公明察秋毫,一看便知。”
筆墨在前,無數雙眼睛看着自己,葉春秋瞥了一眼張如玉,心裏發狠,張如玉,你這是自尋死路。
深吸一口氣,提筆,開始奮筆疾書。
心裏的念頭倒是通達,沒什麽害怕的,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手腕轉動,揮灑自如。
片刻之間,一行行小字出來。
朱縣令還在怒中,覺得這生員有些蹊跷,不過他給陳凱之一個辯解的機會,只是為了顯出自己公平公正罷了。
卻見陳凱之奮筆疾書,如癡如醉,朱縣令心裏不禁好奇,又不好走下公堂去看。
倒是一旁的宋押司深知縣令大人的心思,便故意向前走幾步,想看看陳凱之為何要要筆墨來為自己辯護。
宋押司對陳凱之的印象不錯,現在陳凱之惹上這樣大的麻煩,他卻知道這種事,自己是插不上手的,心裏也很痛心陳凱之居然繪了春宮圖,還将它張貼在牆壁上,這不是找死嗎?
于是故作漫不經心的,走到了陳凱之的對面。
垂頭一看,宋押司的臉色卻是變了。
這……怎麽可能?
他起先,還只是随便看了看,可是乍看之下,竟是身軀一震,口裏禁不住道:“神龍四年,餘枕黃梁,突得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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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龍四年,乃是當今的年號,而今,正是神龍四年。
這第一句,便是說,他陳凱之做了一個夢。
這一句,很是稀松平常,這也叫辯解?
其他人都一臉默然的樣子,對此不以為意。
可是宋押司面色卻是更加怪了,繼續忍不住念道:“夢中恍惚,俯則未察,仰以殊觀。睹一麗人,于岩之畔。”
這一句,似乎也沒什麽出彩的地方。
不過是說,自己夢中的時候,恍然之間,看到了一個女子。
可是宋押司眼睛卻是發直,語氣卻是加快:“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
洛神賦……
這時代并沒有洛神賦,而這洛神賦,陳凱之在前世就很喜歡,早已背了個滾瓜爛熟,本來這樣的文章,他是絕不肯寫的,畢竟這是別人的作品,只是今日,他知道,眼下只有這樣的作品,才能救自己了。
宋押司念到這裏時,滿堂皆驚。
她的形影,翩然若驚飛的鴻雁,婉約若游動的蛟龍。容光煥發如秋日下的菊花,體态豐茂如春風中的青松。她時隐時現像輕雲籠月,浮動飄忽似回風旋雪。
這樣的文章,也難怪會令宋押司失态了。
朱縣令的臉色也變了。
朱縣令乃是進士出身,文學的造詣自然極高,宋押司的每一個字念出,都如炸雷一般,文中每一個字,都給他一種輕靈之感。
仿佛在眼前,如夢似幻之中,當真一神女便在自己眼前,對神女的描寫,讓人恨不得拍腿叫好。
可陳凱之下筆有些慢,所以宋押司還沒念出來,朱縣令卻急了,快寫啊!他心裏變得憂心如焚起來,卧槽,有了上面沒有下面,急死了。
讀書人大多都是雅人,朱縣令也不意外,正因為雅,所以才急,這時候忍不住豁然而起了,也顧不得衆目睽睽,快步走上前。
果然,又一句落成,朱縣令忍不住念道:“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游之文履,曳霧绡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蹰于山隅……”
這文章,真是不拘一格,将一個夢中神女的形象,栩栩如生的展現人的眼前。
真正可怕之處在于,每一個文字,都是精妙無比,恰到好處,神作,絕對是神作。
朱縣令如癡如醉,像是喝醉了酒一樣。
這時,身邊有人繼續念道:“餘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
又是一段,話鋒一轉,将夢中人見到這神女心神搖曳,只恨不得立即請人說媒的急迫之情道了出來,這種急迫,反而更增添了對神女的向往之心。
朱縣令擡頭,念這下一段的人,居然是方先生。
原來方先生聽到這文章,也是錯愕,一時之間,也被這美好的辭賦所吸引,居然徑直步入了公堂,直接到了面前,忍不住念起來。
滿堂皆驚。
誰也想不到,陳凱之當場作賦,而這辭賦,堪稱神作。
衆人迫不及待的看下去,完全沉浸在其中。
陳凱之凝神靜氣,不為外界所幹擾,他知道,能救自己的,只有這一篇洛神賦,自然,這是粲溢今古,卓爾不群的曹植所作,這篇洛神賦,更是名傳千古,可是現在為了救命,陳凱之已經顧不得什麽了。
陳凱之心裏有一股氣,氣這張如玉如此陷害自己,所以下筆越來越快。
便聽身邊有人道:“于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将飛而未翔。踐椒塗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好,好啊,真是令人神往。”
這文章,為了掩去曹植的身份,陳凱之改動了一些,可即便如此,依舊沒有失去它的味道。
他也不知身邊是誰在叫好,只聽到耳邊無數的贊美和感嘆。
他手提着袖子,繼續從容下筆,将自己這夢中人見到神女的惆悵、猶豫和遲疑俱都寫出,在悵然若失之間,洛神深受感動,低回徘徊,神光時離時合,忽明忽暗。可是終究,人神有別,于是飛騰的文魚警衛着洛神的車乘,衆神随着叮當作響的玉鸾,随同洛神,一齊離去。六龍齊頭并進,駕着雲車從容前行。
最終,夢中之人,依舊在伫立于河畔,想要離去,卻又悵然若失,徘徊依戀,無法離去。
最後一個字,終于落筆。
呼。
陳凱之長出了一口濁氣。
即便是自己,寫完這篇辭賦的時候,心中也禁不住被這留戀之情所感染,心中竟有一股莫名惆悵。
而此時,朱縣令和方先生俱都瞪大了眼睛,似乎也還沉浸在感動之中。
沒了……
就這樣沒了,可心裏更加悵然了。
其餘如宋押司這些文吏,大多也都有些感觸,一時竟也癡了。
站在衙外的生員,個個屏息。
傻子都能從方才的朗誦中,感受到這洛神賦的魅力。
這衙堂裏,出奇的安靜,安靜得落針可聞。
尤其是那方先生,今日在課堂上,讓生員們作文,這陳凱之還無從下筆,心裏對他不免失望和輕視,現在雙目久久凝視着這文章,心中百感回蕩,震驚得微張着口卻不知說什麽是好。
陳凱之擡眸,掃視了所有人一眼。
他才懶得管別人怎麽看,他心裏只惦記着張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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