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四十五

編號TXR—603的仿生人,  此刻表現得像一個有自主意識的普通人類。

他與塞斯之間的愛恨交錯，林星綴難以評價，但塞斯死于他手是無可更改的事實。

姬雲程沒好氣地說道：“你确定你這麽做,  他就能醒過來嗎？”

TXR—603在這方面表現得十分執拗。

“一定可以。”他說道,  “我們都是這麽醒過來的。我在他身上所用的芯片和我們身上的并沒有不同。我既然變成了‘缪南’......那塞斯也一定可以回到這個世界上。”

“等他醒來之後,  他的世界裏就不再有衰老、病痛等一切來自于人類生命形式的負面因素——機械的生命是趨近于無限的。”TXR—603溫柔地看着面前陷入沉睡的人,  “就算我不是真正的‘缪南’,  也沒關系。”

塞斯喜歡的是成為了缪南的TXR—603。

這話雖然說的有些拗口,  但他們倆之前的感情的确沒有第三者的插足。

塞斯臨死前的那句“你不是缪南”,  指的是TXR—603當時被系統強行控制了，表現得和平時不同。

簡而言之，塞斯并不知道真正的缪南和TXR—603之間有什麽區別。TXR—603自己其實也弄不太清楚。但他們倆之間存在的最深刻的鴻溝就是，TXR—603是個仿生人，而塞斯是個人類。

塞斯極有可能無法接受TXR—603的身份。這才是TXR—603所擔心的。

但是現在,  一切都不同了。塞斯也将踏入仿生人的世界，他們将成為同類。

他們都将永恒不朽。

TXR—603甚至都想好了,  他要帶塞斯去什麽地方。他們可以離開海洋、前往陸地。他們可以踏上高山的冰原，也可以涉足山谷的溪澗。塞斯再也不必被人類的命運所束縛,  也不必再生活在這座封閉的鋼鐵之城中——他再也不必花大價錢去購買一瓶栩栩如生的人造花朵，他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這真實的世界。

“......想得倒挺美。”林星綴說道,  “你怎麽知道塞斯會接受你的做法呢？”

TXR—603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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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剝奪了他的生命。我會用我的全部來贖罪。”仿生人說道,  “但我——還是想讓他活下來。”

“......你确定,  這個醒過來的機器人，還會是塞斯嗎？”林星綴瞥了眼仍舊沉睡着的機械人，微微皺着眉頭說道。

TXR—603：“什麽？”

林星綴：“就拿你自己舉例子——你擁有了缪南的記憶，你就是完整的缪南嗎？”

TXR—603：“......”

林星綴：“如果我沒猜錯，在接受缪南的記憶時,  你也只是旁觀的第三者。缪南的經歷，對你而言與一本書、一冊圖畫有什麽不同？——追根溯源，支撐你思考的思維邏輯，就不是缪南的記憶給你的。”

林星綴的話好像已經把這個仿生人給繞暈了。他眼眸中的幽綠色紋路不斷地閃爍，似乎下一秒就會宕機。

林星綴覺得喉嚨有些幹渴，但他還是想跟眼前的這個仿生人講清自己的想法：“我再舉個例子。如果說每一個初始的仿生人都是一塊泥胚，那你們被灌輸的記憶就是一個模型。你接受缪南的記憶後，固然被塑造成了和缪南一樣的性格和外貌——但你和缪南，像是仿品和原品的關系。按照同一個模型制造出的仿品，即使外形再相似，也會因原料的不同而産生區別......”

所以，TXR—603，歸根到底，是獨立于缪南的人格。

他想借鑒自己誕生的方式、讓原來的那個塞斯重回世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TXR—603聽懂了林星綴的話。他愣住了。他眼中的光紋只能用紊亂來形容，林星綴站的離他不近，卻也能隐約聽見他身上傳來的電流錯亂的聲音。

姬雲程：“......”

就在他懷疑這個仿生人就要被林星綴的嘴炮給弄短路的時候，TXR—603忽然靜止不動了。

他就像是失去了所有能源，眼眸暗了下來，身上裸露出的金屬骨骼都顯得尤其黯淡。

林星綴讓他意識到了一件事。

他只是虛假的缪南。他的一切都是別人的。他沒有自我。

“我是......誰？”

仿生人歪着頭，不由自主地發問。他眼中瑩綠色的光流就像是海中發光的藻類，随着海浪聚起又離散。

他臉上的迷惑幾乎要聚成某種實質的東西滴落下來。

這個問題，姬雲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站在原地，用雙眼的餘光瞥向了林星綴。

只見林星綴猶豫了片刻，回答道：“你是TXR—603。當然，等哪天你做好了決定，你也可以給自己取個名字——有了名字，你就是個有自我意志的個體了。”

TXR—603眨了眨眼，臉上還是有着明顯的迷茫。他忽然低頭，有些失落地看向那個還在沉睡着的仿生人：“那它呢？”

林星綴：“......你是你們之中很特殊的一個。我不确定，它是否能有像你這樣的運氣。”

言下之意，林星綴并不覺得塞斯能夠完美地複活。如果醒來的這個，只是個虛假的“塞斯”——

他們不禁再次陷入了沉默。

林星綴沉吟了片刻：“你想讓它快點醒來嗎？”

仿生人的睫毛顫抖了片刻，很難想象他已經掌控了如此近似于人類的微表情，且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表現出來的。

林星綴嘆了口氣，他對現在沉重的氛圍不是很适應，也想早點結束這件事。

“如果你信得過我——我可以幫你調整它。”林星綴說道，“我能幫你查看它的機體是否正常運轉。”

仿生人凝視了他片刻，移步讓出了他的位置。

林星綴邁步走到了那個沉睡的“賽斯”身邊。

“有工具箱嗎？”

仿生人把角落裏的一個銀色箱子給拖了過來。裏面散落着不少散亂的工具。

于是林星綴蹲下身去查驗“塞斯”的狀況——他的手指潔白無瑕，看起來纖長而柔軟，讓TXR—603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剛醒來時看到的那個男人。

他們的手似乎都很靈巧。

“塞斯”的身體是TXR—603臨時拼湊起來的，所以它的整體外觀看起來不那麽協調。但林星綴出手調整了他的關節、改裝了某些地方、規整好暴露在外的電線和導管後，它的外貌看起來頓時順眼了許多。

“腦部充能正常。”林星綴仔細查看了它的腦顱，在看見某張小小的銀色芯片時停頓了一下，繼續若無其事地說道，“......重新開啓動能開關吧。”

TXR—603走過去，扶住它的身體，在他肩膀後的一個暗槽裏摁下了開關。

原本沉睡着的機械人頓時一陣抽搐。

關節摩擦的聲音響起。機械人的四肢全都揮動了起來，像是陷入了一場極致的噩夢。

“啊......啊......”

這個機械人的發聲裝置還沒有調整過，所以聲音并不是塞斯那原本的、清冽溫和的聲音。此刻它只能發出一些尖銳的氣音。

這不奇怪。塞斯最後的記憶是被人殺死的記憶。那是一場痛苦的掙紮。所以它現在會有這樣的表現也很正常。

TXR—603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他沒想過塞斯蘇醒的場景會是這個樣子的。

他從來沒有考慮過——如果塞斯醒來，發現自己被困在這麽一副不堪的、破銅爛鐵一般的身軀裏——

“有沒有辦法......有沒有辦法讓他先睡過去？”TXR—603說道，“等我先把他的身體打造地更加好，然後再讓他醒過來......”

他原本是不害怕的。但是他現在開始害怕了。

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機械人的掙紮逐漸弱了下去。

咯啦，咯啦。它瘋狂扭動着自己的頭顱，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無端地寫滿了痛苦。它胸口處的外殼還沒有合上，那顆銀色的金屬心髒此刻正劇烈地往外迸濺藍色的血液。

最後，它掙紮的動靜還是停止了。

直到最後的一刻，它也沒有再睜開眼睛，或是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TXR—603呆立在原地。這一切發生地太快，或許只有三秒左右的時間，明明三秒對一個仿生人而言足夠做出許多反應，但他就是什麽也沒有做，什麽都做不出來。

“不行了。”

林星綴被濺了一手的藍血。他比TXR—603的反應更快，在“塞斯”快要堅持不住的那一刻就伸手撬開了它的腦顱，想把那片細小的芯片給拔.出來——

刺啦一聲，機械人的身體上綻放出了幽藍的電光。那原本亮銀色的芯片，也被電光融化成了焦黑色。

林星綴下意識地吸了口氣，還沒來得及擡頭和TXR—603說話，就聽到了一聲刺耳的槍聲。

“嘭。”

姬雲程手中的槍被奪走了。

TXR—603毫無猶豫地将槍口對準自己、扣下了扳機——子彈穿過了他自己的腦顱。

他看見林星綴向他撲了過來——其實，他并不讨厭這個人類。但他現在不想和他說話。

TXR—603學着賽斯死前的模樣，緩緩閉上了眼睛。

缪南的記憶又像是海浪裏的珍珠一樣開始閃爍。

他想起缪南在哨港中值夜的日子。

黢黑一片的海水，洶湧的浪潮，和鳥兒一樣振翅盤旋的風。大海寧靜如幽谷，除了浪潮在徘徊，四面一派靜谧。

群星從海裏升起。

群星在他頭頂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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