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五十
和撒姆爾告辭後, 林星綴一言不發地走出了那間帶着魚缸的會議室。
乘坐電梯返回他和姬雲程所住的房間時,他透着幾重透明的玻璃瞥見了遠處翻湧着的海水。幾簇明亮的藍光在海水中閃爍,像流星一樣從他面前劃過。
在林星綴身邊, 有兩個穿着深藍色制服的年輕人正輕聲讨論着什麽。他們一個雙手捧着工具箱, 一個手裏拿着平板和一堆資料, 正在竊竊私語。
“軍部又在進行演習了?......”
“是啊, 和啓明基地一起。”
“搞不懂啓明基地的人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別這麽說——至少他們比直接裝死的溝谷基地要強吧?雖然咱們和啓明基地沒什麽仇怨, 但也沒什麽交情,人家願意派人過來幫忙已經不錯了......聽說還是位上将領軍。相當于咱們這兒的統帥了吧?”
聽見這話的人頗感意外, 但還是堅持道:“真的假的?”
“真的。”他身邊的同事說道,“況且現在太空移民計劃還沒有完全成熟, 如果連深海都遭到了蟲族的襲擊, 說不定我們需要重回陸地上去。”
“......”
說到這裏,之前質疑啓明基地的那個年輕人不由噤聲, 臉上出現了微妙的表情。
“陸地啊......我還沒去過陸地幾次呢。”他說着,仿佛是看見了什麽夢幻般的景致。
“你覺得假如我們真的回到陸地上去, 日子會過得比現在逍遙嗎?”他的同事卻苦笑道,“別傻了。在陸地上受到襲擊的概率比在深海中高了不止十倍,假設某天我們真的放棄了這片栖息之地, 那肯定意味着基地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情況肯定非常糟糕。”
“在陸地上生活,也沒你想象中那麽困難吧。”那人反駁道, “啓明基地都在陸地上熬了那麽多年了......咱們會不如他們嗎?”
站在他身邊的同事一時失語,扭頭用好笑卻隐含憂慮的目光看着他,說道:“咱們不是該瞄準太空移民計劃嗎?......你難道就不想見識見識遙遠太空裏的新世界嗎?我覺得,我們有生之年一定能等到那一刻的到來。光想想就已經很令人興奮了。”
但是,“新世界”這個話題還是沒能成功轉移那個向往陸地的年輕人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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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界......真的如我們想象中的那麽自由美好嗎?”那個年輕人喃喃道,“我去過陸地幾次, 見識到的都是樹木、流水,即使是地上的一顆沙礫都是新奇有趣的。我們可是人類,陸地是我們天生的家園——”
他們将基地遷移到深海,是為了避免受到蟲族的襲擊,保證自己的安全。
但,他們這些年輕人從出生開始就無數次被灌輸關于“陸地有多危險”的論調,卻沒人告訴過他們這份危險中也隐含着奇異的美麗。
為什麽深海基地要抛棄眼前的“家園”,去渺茫的太空中尋求“新世界”呢?
聽着他們的議論,林星綴忽然明白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關于蟲族和星門的真相。大概只有深海基地的高層們掌握那些信息。
這或許也和撒姆爾剛才的“魚缸之論”有聯系。
大部分不知真相的人,都只是魚群中的一只小魚。他們離開了“魚缸”能否安樂地生活下去,這尚且是個未知數,但更令人難以琢磨的是,這些“小魚”在發現“魚缸”的存在之後,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說不定,他們只是千方百計地想要守護住自己的“魚缸”。
這就是激進和保守之間的區別。
這也是深海基地一直以來面臨的、深刻的危機。
不将真相公諸于世,他們無法保證所有人的支持。如果将真相告知所有人,他們就更加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支持。
......也難怪。這些東西如果早早曝光在人們的視野裏,啓明基地也不可能一點風聲也沒收到。
等等。
整個啓明基地真的對此一無所知嗎?
林星綴神色一凜。
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那個年輕人的同事就先開口了:“既然你那麽喜歡陸地......好吧,結束工作後來我房間,我告訴你些事情。”
“什麽事不能現在說?我晚上有一堆活。”
“是一些內幕消息——總之,你給我來就對了。”
......看來他們倆裏還有一個是接觸過高層、知道真相的人。
幾秒後,電梯停靠在了某層樓,之前談話的兩人中有一個拿着手中的平板走了出去,剩下一個,正是剛才言語裏十分向往陸地的年輕人。
他背對着林星綴,林星綴只看見他的背影:他穿着修理工們統一的藍色工裝服,這衣服套在他身上顯得有些松松垮垮的,寬大的褲腳被塞進了黑色的靴子裏,而過長的袖子則被他捋到了手臂上。
電梯繼續下沉。
電梯裏只剩下他和林星綴兩個人。
年輕人的袖子似乎還是過于寬大,居然有只紮好的袖子逐漸滑落了下來。可他雙臂捧着沉重的工具箱,不好動作。
年輕人皺了皺眉,幾次嘗試去叼袖子都沒有成功,但他又不想把工具箱放在地上、一會兒再捧起來一次了——這箱子實在重的離譜,他沒信心能第二次搬起它了。
年輕人左右環顧,最後轉身望向了林星綴:“額,不好意思......”
林星綴也是這時候才看清他的臉——他真的很年輕,甚至過分年輕了。淺棕色的眼睛純然明亮,面白容淨,看人的眼神彰顯出幾分不谙世事來。
林星綴:“你是在叫我嗎?”
對方卻在看清他容貌的瞬間愣住了。兩秒的沉默後,對方的臉和耳廓迅速漲紅,幾乎要從原地跳起來:“啊!我我我——”
林星綴看他“我”了半天,只見這個年輕人忽然來了力氣似的,“舉重若輕”地把工具箱放到了自己的腳邊,利索地把自己的袖子捋放了下來,連袖口都下意識撫平一遍,然後笑着說道:“不好意思啊。我剛才走神了。”
林星綴:“......沒關系。”
年輕人很快恢複了冷靜,說道:“啊,對了,這道電梯再往下通的是軍部的宿舍樓——除了士兵們本人,朋友和家人也是無法進入的。你看起來不像是修理設施的維修工......”
林星綴知道他是怕自己走錯地方,于是也笑了笑,解釋道:“是撒姆爾安排我們住進這裏的。所以,不會有事。”
“哦哦。”年輕人點了點頭,話語略一停滞,忽然擡頭說道,“你是從啓明基地來的人?”
反應挺快啊。
林星綴點了點頭。
年輕人的臉又紅了起來,估計是想起自己剛剛說了幾句編排啓明基地的話。但他看林星綴神色和煦,也猜不透對方耳朵裏聽了多少,于是有些尴尬地說:“咳。你好。我叫沈陸——是新上任的宿舍維修工。”
“......我是林星綴。”
兩人互換了名字。
“林星綴,你的名字聽起來就很文雅。不像我......”
“沈陸這名字也很好啊。”
“沈陸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沈陸一臉尴尬地指了指工牌,“這才是我登記在基地名單裏的名字。”
只見那個工牌上寫着三個字:“沈約翰”。
它的寫法不是“john·Shen”,而是正正經經的“沈約翰”。
“其實我很早之前就向基地提交了改名申請,現在基本所有人都喊我沈陸了。但刻工牌的時候,大概是系統抽風了吧,他們調取了沒有被覆蓋的舊名單,就搞成這樣了。”
林星綴沒忍住笑了出來。
沈陸放棄掙紮:“是不是很土?”
“還好。”林星綴點頭。
這時候,電梯底下的光線變成了綠色,跳動的剪頭符號也暗了下來。
軍部宿舍區到了。
沈陸急忙彎腰去搬腳邊的金屬箱子——但那個箱子似乎太沉了,他一時間居然扛不起來。
林星綴貼心地為他按下了電梯的暫停鍵,問他:“需要幫忙嗎?”
“謝謝啦,不過我搬得動的。”
果然,下一刻沈陸就抱着箱子再次站了起來。
林星綴:“這是工具箱?這麽沉嗎?”
沈陸:“其實還包括了一些需要安裝的零件......我圖省事,給裝滿了,所以才這麽重。”
“那你小心一些,別被砸傷了。”
“好。”
離檢驗口還有一段時間,他們并肩而行。
“林先生,你從啓明基地來......啓明基地是不是跟我們這裏完全不一樣?”
“嗯,确實有很多不同。”
“你也是軍人嗎?雖然看起來不太像。但是你都住進軍部的宿舍了......聽說這回啓明基地派來的都是很厲害的士兵,甚至還有上将——林先生,你不會就是那個神秘的上将吧!”
林星綴:“?你看我像嗎?”
他覺得這個少年對啓明基地可能有點誤解。
“......您真的不是?那你為什麽會住在這裏?”少年锲而不舍地問道。
“他雖然不是上将,但他是上将家屬。”忽然,他們面前的一扇門被打開,林星綴定眼一看,居然是裘考特,他沖林星綴點了點頭,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
“統帥,您是不是酒喝多了。”沈陸似乎認識裘考特,“軍部宿舍是禁止家屬入內的——您不知道嗎?”
“啊,或許我真的是喝醉了......開玩笑的。我只是差點在飛行器上颠吐了。”裘考特擺擺手,說道。
“你休息了,那姬雲程呢?”林星綴問。
“他也回來了。”裘考特嘆息着說道,“還說不是他的家屬——上來第一句就問他。”
林星綴瞟了他一眼,沒搭理他,繼續往前走。
沈陸則湊到裘考特身邊,俯下半個身體,低聲問道:“統帥,林先生到底是什麽來頭?”
“人家不是已經跟你自我介紹了嗎?”裘考特摸了摸沈陸的頭,薅亂了他的頭發,惹來後者一陣躲閃。
沈陸只聽見裘考特清晰的呼吸聲。只見後者往林星綴背影的方向瞥了一眼,說道:
“人家是顆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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