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五十九

撒姆爾想起那個夜晚,  林星綴和他的那場對話的最後,他們聊起了之前撒姆爾讀的那首詩。

詩的大意是:宇宙是一場幻夢,人的身體和世間萬物都只是枷鎖。

撒姆爾和林星綴聊起了這首詩的內涵——他和林星綴湊在一起的時候,  總是會聊起一些奇異的、甚至帶着些哲學思辨的話題——這些話題的出現一開始只是巧合,後來是有感而發,  直到現在卻已經成為了撒姆爾某種試探的手段。

他是故意選擇的這本詩集,  故意在林星綴來訪的時候翻到了那一頁。他對林星綴展現出足夠的親厚與信任,于是在談及這首詩的時候,他能自然而然地引出林星綴的想法。

“靈魂,幻夢一般的的宇宙......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撒姆爾笑着說道,“是不是非常飄忽,難以捉摸?”

林星綴沉默了片刻,忽然有些好奇:“這首詩是什麽時候寫成的?”

“幾百年前吧。在人類文明還沒這麽凋敝的時候。”撒姆爾看了眼書脊上缭繞着的圖案,  說道,  “那時候,  人類有浩若繁星的哲學家與藝術家。這個詩人在其中也是相當有名的。”

幾百年前的詩人......或許只知道宇宙的概念,  連脫離地球軌道的航天衛星需要達到多少的時速都不知道。但他感性的的思辨,  卻如利劍一樣直指世界的核心。

如果說人們對世界的懷疑源自于他們的本性,那人們對靈魂的推崇也深深銘刻在他們的基因裏。

無論世界是怎樣的,他們也堅信靈魂擁有超越一切的權能與力量。

林星綴的眼神微微一恍惚,  忽然有種雲破月出的感覺。

......是的。

無論周圍的一切是真是假,  但他能夠确定的是,  他所接觸到的“姬雲程”,  他所認識的“裘考特”、“撒姆爾”......這些人是真實存在的。

至少在林星綴眼中,  他們都是真實存在的、不可忽視的。

林星綴在這一刻終于明白了自己所糾結的地方:

他一心想要挽救這裏的“地球文明”,但他到了這裏之後才發現,這個“世界”的珍貴之處不在于物質、精神乃至文化的繁盛——“文明”對他的意義不再是一個冷冰冰的科技指标,  不是時間軸上的一個單純的節點,而是一個時代的人用靈魂堆養出來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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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挽救的已經不再是單純的“游戲存檔”,或者“地球文明”。

他想解除的是這些靈魂所遭遇的不公正命運,将他們從痛苦的枷鎖中解脫出來。

——哪怕這些束縛是他一手加諸于地球之上的。

他要拯救的不是地球的命運,而是這些已經誕生的靈魂。

林星綴想通這一點之後,心情越來越安定,但也......越來越心虛。

他之前是因為不能接受這些NPC們“活着”的事實,所以刻意疏遠姬雲程來着。

其實周圍的一切都已經表現得很明顯了——地森算法肯定産生了某種異變,讓這個“世界”活了過來。

這樣算起來,再不濟姬雲程他們也屬于在虛拟網絡之中誕生的虛拟生物......和那些有自我意識的仿生人一樣,在林星綴的世界裏都是擁有基礎的生存權的。

問題是這個世界裏的人也太太太太多了......

沒聽說過誰能批量生産虛拟生物的!

林星綴再次陷入了混亂之中。

他決定先揭開聆神派的秘密。

擁有超越時代限制的芯片科技,了解“支撐世界運行”的地森系統的存在——

怎麽看,都很可疑。

......

撒姆爾看林星綴陷入了沉思,忍不住出聲說道:“你在想些什麽?”

“我在想,我該邀請姬雲程一起去這個勞什子的......自由天體研究學會。”林星綴緩緩地說道,“當然,如果他願意的話。”

“他不會拒絕你的。”撒姆爾說道。

“希望如此吧。”林星綴搖了搖頭。

撒姆爾被他這麽一打岔,都忘了自己是來試探林星綴的了。

好在林星綴沒有表現出任何漠視人類命運的傾向。他這樣的人,又怎麽會是無情而冷酷的“神明”呢?

撒姆爾嘆了口氣:“雖然我也沒有立場這麽說,但我總覺得,你和姬雲程之間還是坦誠相待得好——很多事情你無法和別人傾訴,但你可以和他說。畢竟,你們......”

撒姆爾說到這裏偏偏就不說了。

林星綴:嗯,畢竟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嘛。

自由天體的交流會在兩天之後。

在那之前,林星綴先收到了撒姆爾傳來的消息——

科研部同意把芯片借給林星綴研究了。

閑了很久的林星綴終于找到了可以做的事情:他在撒姆爾的幫助下和深海基地的科研部取得了聯系,對方将實驗室的位置傳給了他,并且派遣了兩個副主管來做林星綴的助手。

科研部也曾好奇過,林星綴究竟打算怎麽分析那枚神秘的芯片——但他們并不願意将目前已有的、關于芯片的數據全部與林星綴共享,所以,林星綴只能自己上手研究。但與之相對的,因為雙方并沒有構成合作關系,所以林星綴也沒有義務向科研部提前報備他的研究方向。

而那兩個科研部的副主管,既是分配給林星綴的助手,也是用來監視他的人。

科研部給予了林星綴實驗室的操作權,但時限只有二十四小時。然而,那兩位副主管級別的人物卻擁有完整的實驗室管理權......

這也就意味着,如果林星綴做了什麽讓他們不順眼的行為,這兩個被派來“幫助”他的人,随時能叫停他的實驗。

“你們這未免也太小家子氣了。”

撒姆爾聽說後,十分委婉表達了的驚訝與不滿。

但科研部的人表現得相當堅決。和撒姆爾接洽的是個褐色頭發、身形有些虛胖的男人,他有些不情願地說道:“能把芯片和實驗室讓給他整整二十四小時,這已經是極大的讓步了......現在,我們對他的能力一無所知,賭的不過是他誇下的海口能不能實現而已。如果他真的推進了研究進度,那就算了;如果他沒做到,我們難道還能起訴他、把他送進監獄裏去吃牢飯嗎?”

撒姆爾隐約意識到了芯片的重要性。如今科研部攥着芯片,就像是狼叼着一塊羊肉一樣不肯松口。

“他既然對機械智能有研究,那就讓他試試吧。”撒姆爾堅持道,“......反正,你們暫時也沒有更多的頭緒,不是嗎?”

“......”

在撒姆爾半是安慰半是威脅的勸說下,科研部的人總算是答應不會在林星綴實驗的時候随便找茬了。

“他明明是從啓明基地來的人......您怎麽能這麽沒有戒心呢?”

也有科研部的學者這麽向撒姆爾抱怨過。

但撒姆爾卻一派雲淡風輕,對所有的質疑置若罔聞。他那雙蒼青色的眼睛總像是蒙上了一層光暈的玉石一樣通透,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所有的話:

“——不管林星綴是從哪裏來的,他都是最特殊的。”

林星綴不知道自己在撒姆爾那裏得到了怎樣的評價。

第二天,他正在滿世界尋找姬雲程。

原來的房間,沒有。

深海基地給他們安排好的另一個房間,沒有。

他無奈之下只能撥了裘考特的通訊,祈禱他們倆現在還在一塊兒吧。

但是這麽久過去了,姬雲程總不可能還在裘考特那邊——

通訊被接通了。

裘考特整個人被籠罩在一片紫色的霞光中。

在他身後,群星正隐約消失在天際,海浪翻湧着撞上岩石然後被擊碎。

“嗨,親愛的,早上好。”

林星綴:“......你這是在哪兒?”

“我在岸上——今天是我來哨崗輪值。我看姬上将心情不佳,于是把他也一起帶上來了。我們再過一個小時就回去......姬上将,你的眼神可以不那麽兇惡嗎?我只是跟他聊聊天......”

裘考特一邊嘀嘀咕咕,一邊把正對着終端的位置讓給了姬雲程:“我知道你們有話要說。”

于是姬雲程出現了。

他站在海風中,被吹得發絲缭亂,但卻一點都不狼狽。

淺淺的晨光照亮他的臉,連他鼻尖懸挂着的小小水滴都是美的。

林星綴:“......”

姬雲程:“......”

他們相對無言。

但好在林星綴想起自己是幹嘛來的了——

“那個,之前很對不起,我不該對你發脾氣的。過兩天、過兩天基地裏有場自由天體的學術交流會,咱們一起去那邊看看......怎麽樣?”

姬雲程沉默了片刻,只見他眼底的光像是凝結在水上的霜面漸漸化開了一樣,眉目透着股清淩淩的喜悅。

“好。我陪你去。”

姬雲程身後傳來海濤的波浪聲。

天高雲闊,海風盤旋,一切都是那麽随和溫朗。

直到他們身後的裘考特插話:“......自由天體研究學會?不是撒姆爾要調查的那個組織嗎?”

“對。”林星綴接下裘考特的話茬,“我和撒姆爾商量過了,我會去探探。”

“本來我還擔心你的安全問題,但姬上将既然答應你一起去了,那你肯定不會出事的。”裘考特笑着拍了拍姬雲程的肩膀,卻發現後者臉上的笑容正在快速褪去,簡直比海水退潮還誇張。

裘考特:“額,你這是怎麽了?”

姬雲程沒好氣地把他的手拍了下去,說道:“沒怎麽。就是忽然看你有些不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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