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八十九

林星綴被驚醒了。

他聽見了從外面傳來的喧鬧聲,  似乎離他們的旅館非常近。

林星綴扭頭一看，果然姬雲程已經先他一步醒了過來。他整理着自己的外衣，看見林星綴醒了,  沖他做了個“噓”的手勢。

聽起來像是地城的治安隊在逮捕反抗軍。但之前林星綴他們上了地城的通緝網，也不知道現在缪南他們成功把逮捕令給撤銷沒有——貿然出現在治安隊面前，會很危險。

所以他們必須小心。就算要“看熱鬧”，最好也別隐藏好自己的行蹤。

姬雲程遞給了林星綴一個望遠鏡，單眼，一小只。兩人靠在窗前，遠遠望去。

“又是反抗軍。”林星綴有些奇怪,  低聲說道,  “地城最近是在鬧起義嗎？”

“或許吧。但既然存在反抗軍，那就說明地城最近并不太平,  有人對地城‘蓋亞’的政策不滿。”姬雲程說道。

但這對林星綴他們而言，卻說不上是好事還是壞事。

地城本身并非鐵桶一塊,  這似乎有利于他們見縫插針地進行調查。但是反抗軍的存在把整個地城的警戒值直接拉到滿點,  他們一不小心就會被波及。

一時之間,  他們不再說話了，安安靜靜地看戲。

發生沖突的地點離旅館非常近,  幾乎只隔着半條街。幾個穿着警衛制服的人槍口低垂,  機械軍隊閃爍着虹光,  将反抗軍包圍,  但包圍圈裏似乎總共只有兩個人：一個裝備簡陋的黑衣反抗軍，還有一個被他挾持的男人,  披着白色的外衣，滿身的塵土和斑駁的血痕——但看起來他并沒有受傷。

機械人的警告還在繼續。

“治安隊在此發出警告：請放下武器、放棄抵抗。否則我們将訴諸武力，予以制裁。”

“馬上放開伍利博士。”

這回他們提到了一個新的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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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開,  你們全都給我滾！”黑衣的反抗軍有些情緒失控地大喊道，“否則我就馬上殺了他！”

“反抗軍西澤·賈爾斯，你沒有談判的權利。”一個長得方頭方腦的戰鬥機器人将一塊光屏放置到反抗軍面前，“我們已經确認今晚所有叛亂者的身份，反抗軍無一例外，全部伏法。接下來，我們還将篩查與你們有過親密接觸的人員，并适時采取羁押和審判的手段。因此，你的所有不理智行為，只會給自己帶來更嚴重的後果，請謹慎考慮。”

“考慮什麽？……和他們一樣被剝奪思想，變成死屍一樣的機械人嗎？”黑衣人說道，“我死也不會妥協的！”

“冷靜、冷靜一些！”被他挾持的博士看起來并不怎麽慌張，但他似乎被勒的很難受，不得不開口說道，“可是你身上已經裝備了地城研究院研發的義體。如果不是那些義體的支撐，你根本活不到現在……你如果離開了這裏，全天下也沒有第二個能為你提供義體檢修的地方……你遲早會後悔的。”

反抗軍勒住人質的手臂更加用力：“你閉嘴。就是你們這些人，欺騙我們，逼迫我們——”

伍利博士博士咳嗽了兩聲，居然笑了出來：“你可別這麽說……咳咳，你大概不知道義體破損後卻無人修繕的感覺吧？你看，你用的是機械眼。那到時候你痛的可不止是眼睛了——一開始你只會有偶爾的燒灼感，然後，疼痛愈演愈烈。你的眼周神經會一寸寸地壞死，眼眶會變成一個積滿膿水和死血的瘡口，直到感染你的大腦……”

反抗軍被他的話擾亂了心神。

他只猶豫了片刻，給了敵人一擊致命的機會。

這時，兩架飄在空中的飛行器瞬間開火，準确地擊中了反抗軍的頸側。

黑衣的反抗軍登時跌在了地上，四肢微微痙攣着，頸部滲出大量的鮮血。

他的眼睛還沒有閉上。那是雙深藍色的、沒有一點生機，但依舊美麗的眼睛。

伍利博士松了口氣，用手扯開自己高領的襯衫，然後跟身邊的來營救他的人說了些什麽，就鑽入車內轉身離開了。

林星綴本以為他們會處理掉那個叫“西澤”的年輕人的屍體……沒想到，他們卻将那兩只機械眼從“西澤”的身上剖了下來，然後裝進了一個白色的箱子裏。

随後，治安隊載着那個伍利博士毫不留戀地離開了，徒留那個叫做西澤的反抗軍曝屍街頭。

林星綴：“……”

林星綴放下了手裏的望遠鏡，回想起剛才發生的事情，頓時有些不寒而栗。

雖然他不清楚反抗軍成立的前因後果，但是那個叫做澤西的年輕人話語裏已經暴露了不少東西。

首先是義體。這裏的仿生科技十分發達，似乎已經将義體器官移植到了不少人身上。例如擁有一對仿生眼的澤西，以及林星綴他們剛進旅館時見到的那個托着機械腿的男人。

可以想象，一旦習慣了這樣的義體技術，自然會産生極強的依賴性。想要再擺脫這裏，就難上加難了。

而這位反抗軍嘴裏透露出的信息，也和缪南身上所發生的事情不謀而合。地城的人似乎很喜歡以普通人的情感與記憶來做原料，出産為他們效力的機械人。那些連自我的存在都已經交付出去的人們，毫無疑問的，是被人徹徹底底地掌控在了手心，估計連做“反抗軍”都沒有機會。

但林星綴還需要理清這中間的因果關系。

“我們得去地城的內圍地區看看。”林星綴說道。

姬雲程還沒回答他，離他們不遠處的一扇房門恰好開了。裏面走出一個頭發淩亂的青年，眼底挂着兩圈青黑。他沒什麽表情地瞥了林星綴一眼，說道：“你們看見巡防隊是怎麽對待反抗軍的了，還這麽想進地城？……看來是對自己很有信心，覺得自己肯定不會淪落到與反抗軍為伍啊。”

林星綴看了他一眼，說道：“你也是準備向溝谷基地申請項目的人？”

“對。”對方漫不經心地說道，“算是吧。”

“你也是剛來這裏嗎？”林星綴有些好奇，“但你看起來，對反抗軍還有巡防隊什麽的非常熟悉。”

青年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反倒揚眉笑了起來：“你這是在跟我套消息？”

林星綴：“算是吧。我們想知道更多的信息。或者，我們可以交換情報。”

“……交換情報？我總覺得，你們不會知道什麽我感興趣的東西。”青年撓了撓頭，“算了，把你們手裏的望遠鏡分我一個吧。這些小玩意兒很實用，我也不算虧。”

林星綴和姬雲程對視了一眼，在得到後者肯定的眼神後，把手裏的小型望遠鏡遞了過去。

對方拿到了新玩具，看起來心情好了一些。他一邊把玩着那個望遠鏡，一邊說道：“你們想知道什麽？”

“就先解釋解釋你剛才的那句話吧。什麽叫‘淪落到與反抗軍為伍’。”林星綴嘆了口氣，說道，“難道反抗軍都是貧民嗎？”

“倒也不全是。”對方懶洋洋地說道，“他們會成為反抗軍，純粹是因為——地城現在已經成了智者的天堂。只有智商高的、學習能力強的、或者是科研能力強的人才是最頂端的人。其餘的沒有創造性的人類都淪落到了和機器人搶飯吃的地步……”

“你們也看見這裏的智能科技有多發達了。很多人做不到的，機器人都能做到。人能做到的，機器人或許能做得更好——”青年平靜地說道，“一開始收到沖擊的是供職于各種制造工廠的人。他們必須擁有比機械更高的效率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否則，沒有人會願意按照往常的規格供養他們。然後，義體植入自然就發展起來了，仿生科技可讓人們變得更強……”

“人和機械之間的惡性競争？”林星綴有些不可思議地說道。

“這還沒完呢。”青年打了個響指，“你覺得，那些耗價不菲的義體植入手術，難道能是免費的嗎？”

“……”林星綴頓時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沒錯，最初研究院就是以開具貸款的方式讓那些人免費接受義體手術的。然後。等他們将義體的價值變了現，再返回來償還那些貸款。當這種機制形成的時候，有人能抓住機會改善生活，當然也有人會因此傾家蕩産。最後，就只能把自己抵押給研究院……”青年頓了頓，說道，“研究院有種技術，能把他們的意識轉存芯片裏，适配各種機械。如此一來，研究院獲得了一堆能沒日沒夜工作卻從不抱怨的傀儡，機械人的智能再次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其他行業的人也收到了沖擊——接受義體手術的人反而更多了。”

“這已經違反人道了吧？”林星綴不可思議地說道。

“但你也要換種角度想想——已經有了這麽多好用的機器了，那麽這些已經失去工作的人該去哪裏找回自己存在的必要性呢？”青年唏噓地說道，“智能機械的發展給地城帶來了巨大的福利，是不可能被放棄的。在這種情況下，簽訂那種違反人道的條約，也只是為自己的人生賭最後一次的可能性而已。你想起來覺得無比可恨，但還是有不少人對此甘之如饴的。”

林星綴沒有說話。

“當然，當然也有憤憤不平的。那些不贊同研究院做法的人，不管有沒有接受過義體移植手術，都有可能成為反抗軍的一員。這就是反抗軍的由來。”青年說道，“但是，和這些人形成對照組的，就是在研究院工作的那群天才。聽說他們有不少被準許搬入了ely.sium，傳說中的極樂之地，據說是個什麽都有的地方——‘交付你的智慧和忠誠，你能在地城得到想要的一切。’”

姬雲程：“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青年笑道：“我也不瞞你們了，這是我從我的向導亞當那裏得到的情報。我可是付了費的——把我随身攜帶的物資和其他人交換點數，再轉移到他的賬上，費了我不少功夫。不過亞當雖然是個奸商，但他的向導工作做得還是挺稱職的。我還挺喜歡他。”

林星綴有片刻的失語，但他還是問道：“你知道亞當也是仿生人麽？”

“……啊？”對面的青年明顯愣住了。

“地城擁有的，并非只是轉存記憶那一套——他們大概也研發過真正的、純粹的仿生人。就像亞當，其智能水準已經非常近似于人類。只是不知道離亞當真的變成人類還需要多久。”林星綴說道。

以地城科技這詭異的發展速度，恐怕也用不了很久。

或許，在下個世代，地城甚至不需要人類都能維持運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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