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九十八

樂土世界裏的氣候模拟系統被設定在了初夏時節,  陽光和煦而溫暖。

但缪南站在樹蔭下，卻覺得森寒的涼意一點點從自己的骨縫裏滲了出來。

這很奇怪。他已經是鋼鐵之軀。大部分的身體活動也是依靠着無機物支撐起來的。他應該早已失去“森冷”這種感覺。

而那個男人就坐在樹下,  安安靜靜地，争奪了缪南所有的視線。

這張臉......他很熟悉。

在缪南作為“仿生人”覺醒之後，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他......向他下達命令、讓他潛入深海基地的人也是這個男人。只是當時缪南沒有意識到，這個男人出現在他面前，本身代表着的是最深刻的絕望。

“......”缪南張了張口，卻什麽聲音也沒能發出來。

而坐在樹下喝茶的院長卻像是早就預料到會有人出現在那裏。他氣定神閑地提起茶壺,  挑了個空的茶杯斟滿,  然後把茶杯往缪南的方向推了推。

“辛苦了。”青年微笑着說道,  “來喝口茶休息休息嗎？”

缪南一時不知道該做何反應。但當他的意識回籠之前，他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那張桌子邊，打開椅子坐了下來——全程展現了一種缪南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完全冷靜的姿态。

“最近的工作和以前一樣，談不上什麽辛苦。”缪南揣摩着“亞當”應該有的态度，不冷不熱地回複道，“就是收拾那些屍體的時候有些麻煩。”

院長笑了笑,  說道：“是麽。我會跟他們打好招呼，讓他們盡量分配更加方便的清掃工具的。”

......這是工具的問題嗎？

缪南壓下心頭的荒謬感。和“亞當”們在一起混了幾天,  他已經大概摸清了這群仿生人的性格。他們對人類并沒有太多真切的同理心,  即使收拾再多的屍體也不會在根本上影響他們的心情——“亞當”們有時候會覺得為難,  完全是因為“收屍”是一項麻煩又複雜的工作，有時甚至會伴随着潛在的危險——比如某屍體的親戚朋友會不知道從哪個角落沖出來襲擊他們。有好幾個“亞當”都為此受傷，甚至報廢。

這就意味着,  缪南不需要給出什麽特殊的回答。

“我明白了，謝謝您。”

他只要道謝就可以了。

院長點了點頭。

缪南暗暗松了口氣。他覺得自己至少已經過了第一關，沒有被一眼識破。接下來就好辦多了。

他捧出一個盒子,  裏面裝滿了他這幾天四處打工積攢下來的資源，像是念某種咒語似的說道：“請您讓我變得更聰明吧。”

話剛出口，缪南心頭湧現出了一股說不清的荒謬感。

坐在他面前的院長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很抱歉。”院長說着和之前一樣的臺詞，“我做不到。”

“您是真的做不到......還是不願做呢？”缪南擡眼，用“亞當”特有的那種不谙世事的眼神看着院長。

連意識芯片技術都已經研發出來了，缪南不信他是真的做不到。

“我沒有說謊。”院長卻只是搖了搖頭，說道，“窮我一生，我也只能做到這種地步而已。我并不是無所不能的。你所看到的芯片技術、以及這整個樂土世界，都不是出自我手。”

院長含笑指了指天空：“都是來自于偉大的神明。”

來了。聆神派特有的洗腦說法。缪南很想冷笑一聲，但不知為何，院長的目光總讓他感覺到隐隐的危險。

“神明無所不知。”院長的視線落在缪南的臉上，“也無所不在。”

缪南的眼珠悄然轉動了一下。

“為什麽你還來向我祈求變得更聰明呢？”院長說道，“你已經遠比其他的‘亞當’要聰明了——你能提前察覺到危險，這是生物才有的本能。”

還沒等缪南反應過來，剎那間以他為中心的直徑半米內的草地統統塌陷了下去，閃爍着電光的鋼索從黑洞洞的地底噴射出來。

缪南瞪大眼，下意識地往後躲閃，舉起手邊的椅子将幾率鋼索砸在地上。椅子登時四分五裂。

以椅子破裂的聲音為號角，缪南目光所及的環境頓時産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天色瞬間暗了下來，天空由遠及近響起了嗚啦啦的警報聲。美麗而虛假的幕布被撕開，機械組成的飛行軍隊将槍口對準了缪南。

“很可惜，你逃不掉了。”院長感慨似的說道，“你是不是以為，只要給自己換了軀殼，就不會有人注意你真實的面貌了？......原來應當是這樣的。”

“但正如我說的，神明無所不知，無所不在——只要你的靈魂還沒有消逝，就總有辦法将你揪出來。”

缪南咬牙喊道：“你閉嘴！”

就算這家夥口中的“神明”真的存在，那也是個玩弄人類命運、視人命如草芥的家夥。他們這種存在并不配被成為神明。異端，或者是怪物，是許多人生一生不幸和痛苦的源泉。

缪南掙紮着試圖逃離，但都失敗了。

點擊麻痹槍攻擊了他的後頸——那是所有亞當共通的弱點。

何況缪南腦中所有的戰鬥意識幾乎都是地城的科技帶給他的。他在這些機械人面前毫無還手之力。

不，就算是當初贏過了他的姬雲程來了......也敵不過他們。

缪南眼神一暗，從腰間摸出一把動能槍，對準了自己的大腦。

上一次他想要自盡卻失手了。這麽久以來，他仔仔細細地研究了機械腦和芯片的構造。這次，他有絕對的把握，能用這把槍将自己顱內的芯片燒地幹幹淨淨，任何人也別想從他的芯片中再讀取任何數據——

忽然，一條亮銀色的束縛帶從飛行器上被抛了出來。它像條蛇一樣，在觸及缪南的瞬間就将他從頭到腳纏得嚴嚴實實。

缪南：“唔......！”

他手中的槍支落地。

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

恍惚間，他感覺到自己似乎是被移動到了什麽載具上，然後被丢進了一個寂靜的地方。

他被壓在冰冷的實驗臺上——這種感覺他真是該死的熟悉——然後他感覺到自己的動力系統被切斷，四肢無力地垂落下去，然後是胸腔被打開，負責輸送各種□□的循環泵裏被注入了某種冰涼的液體。

然後，他真正徹底失去了意識。

＊

林星綴自從檢查完那對機械眼，就變得有些心事重重。

姬雲程自然覺得不對勁，但他也沒跟着林星綴進實驗室，于是問道：“有什麽發現嗎？”

“......一些還算是有用的信息。”林星綴說着，皺了皺眉心，“我發現研究院賣給反抗軍的義體似乎出了些問題。上面的監控功能失靈了。但我不知道這是誰做的手腳，也不确定有多少類似的義體在市面上流通。”

“反抗軍內部有技術人員幫他們處理這些東西？”姬雲程問道。

林星綴：“也只有這個解釋了。但是，這些義體的數據監控功能都是刻意編寫在內部的，很難做到完美剔除。看來，他們的技術人員非常優秀。”

只不過，之前那批叛軍似乎是被連根拔起了......不管是再優秀的技術人員，能幸存就算他運氣好了。

“我還是想去反抗軍內部看看。或者去了解更多的義體移植案例。”林星綴拍板說道，“我有點想确認一件事......”說着，他就盯住了姬雲程的眼睛，表情變得十分微妙。

姬雲程：“嗯？”

林星綴：“你說，伍利到底是真的就那麽讨人厭，還是裝出來的讨人厭？可是他之前盯着你的眼睛說的那些話，可真不像是裝出來的......我覺得他就是那麽變态——”

“等等。”姬雲程問道，“你的意思是，伍利身上可能藏着什麽秘密？”

“嗯。”林星綴點頭，嘆息道，“別的不說，就說他把這對機械眼抛給我們的事，你不覺得很多此一舉、很可疑嗎？”

林星綴甚至有種錯覺，伍利博士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姬雲程挑起他的怒火，是為了吸引他的注意，也是為了向他傳遞某些信息。

當然，這也不排除是林星綴自己想多了。或許伍利就是這麽個讨人厭的、純正的變态。

姬雲程：“......”

姬雲程沉思了一會兒，搞懂了林星綴的邏輯。

或許在這批義體上做手腳的就是伍利博士自己。

因為他已經明确說明了幾次，義體移植是他手下的項目，換句話說從義體的産出到應用，他都有插手的權力。

可是他作為研究院的頂層人物，什麽理由幫助反叛軍呢？還要玩兒這一套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把戲？

姬雲程當然也想不通這一點。但是他覺得這樁事還是有調查的價值。

“缪南呢？他或許能接觸到更多的反抗軍。”

“我試試聯絡他吧。”

林星綴點了點頭，回應道。

但是他沒想到的是--缪南失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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