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無計

☆、第十七章  無計

《出師表》全文抄寫,共有一千五百二十二字。若是抄上十遍……彌生覺得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說出來不怕別人笑話,她看着案上的文房四寶,哭得前襟都濕了。但是哭過之後沒辦法,還是決定挑燈夜戰。夫子明早就要,若是抄不完,接下來不知又有怎樣的懲罰。

天黑了,燭臺上掌了燈。火光跳動,滿屋子的家什擺設也跟着晃悠,一如她郁結難解的顫抖的心。她恨天恨地恨自己,怎麽會這樣疏忽,正巧被夫子揪住了小辮子。她不屈的想,認真說起來載清也有一半責任。要不是怕夫子看出筆跡,她真應該請他分擔一大半。

她抄得怨啊,怨氣沖天!越抄越委屈,越抄越惱悶。把筆往地心一砸,跺着腳說“豁出去了”。此番壯舉的确令她得到了片刻的暢快,然而剛坐定,立時又覺得後悔。和夫子唱反調是什麽下場,她不敢想象。後果會不會比這個嚴重百倍?萬一發狠讓她抄《班超傳》,那她的小命豈不交代了麽!

她不情不願的重又把筆拾起來,夜涼如水,她盯着開叉的筆頭發了會兒呆,腦子也凍得轉不動了。沒有炭盆的日子很難熬,她開始想念家裏的銅暖爐。如果寫字的時候腳下踩一個,大概就不會像現在這麽大火氣了。

慕容琤進門的時候,她正咬着牙奮筆疾書。纖弱的身影,雪白的袍襦。因為沒有束帶,看上去頗有些弱不勝衣的感覺。他輕輕的笑,現在她一定很恨他吧!瞧她那副咬牙切齒的勁頭,他竟發現生活突然多了很多樂趣。

他慢悠悠踱過去,立在邊上看了一眼。字跡還算工整,握筆姿勢也不賴。不過倒不是沒處挑剔,但總生怕把她逼過了頭,他那點苛刻的要求權衡權衡還是咽了回去。

“我瞧你沒吃晚飯。”他把手裏的蓋盅放到她邊上,“先把羹吃了。”

她并未像他預想中的那樣誠惶誠恐,甚至連筆都沒有停,老着嗓子說,“多謝夫子,學生不餓,暫時吃不下。”

他蠻意外,卻不覺得生氣。在牆邊的圈椅裏坐下來,哂笑道,“好好的,怎麽吃不下呢?是氣的麽?為師罰你抄《出師表》,你心裏怨恨難言?”

這下子她擡起頭來,看着他,大眼睛裏迅速聚起了霧氣。他沒想到她居然要哭,登時愕然,“怎麽?大了,反倒愛哭鼻子了?”

她複低下頭去,嘴裏嘀咕着,“我哭也不可以麽……眼睛長在我身上,我愛哭就哭……”

慕容琤有種頭痛的感覺,以往他也曾罰她,細算起來這回罰得不算狠,這麽點事哪裏值得一哭呢?他重新踱過來,籠着廣袖道,“我罰你罰錯了麽?從前沒見你這樣,這趟卻恁地委屈?”

彌生滿腔酸楚,負氣道,“夫子罰得對,學生不敢委屈。夫子說從前,其實我哪回受罰都哭,只是夫子沒有看到罷了。”

這麽說來也是,先頭縱然留意她,但細節上的關注和現在相比,怕是連一半都不到。她哭她笑,他全然不知道。原來回回都傷心得那樣,想起來也可憐得緊。

“你脾氣倒挺大。”他嘆了口氣,“世人讀書,哪個不是打這兒過?若是自律,就不會有眼下這事了。我在宗聖寺裏同你說的話,你可還記得?當時答應得很爽快,一回來卻忘到腳後跟去了。”

她索性撂了筆伏在書案上,墨汁濺到衣裳也不問了,嗡哝着應道,“我在太學三年,和師兄弟們一向是這樣相處的。夫子的吩咐我記在心裏,但是別人同我說話,我不好置之不理……”她開始抽噎,“夫子為這個罰我,我也認了。可是天這樣冷,又沒有火盆取暖,我的手連筆都握不住了。”越說越凄涼,最後終于嚎啕大哭。

慕容琤皺了皺眉,“有那麽冷?”也沒想太多,直接去抓她的手,一觸之下果然冰冷徹骨。才想起來女子體弱,她在陽夏時包得嚴嚴實實,回了邺城就是這樣一副慘況。挨餓受凍不算,還要被困在那裏不得走動。如此這般一比較,委實是受了大罪了。

不過那手真小!他留心比了比,把自己的五指包攏起來,足夠将她困在掌心裏。他用力握了握,想渡她些暖意,但只一瞬又覺得可笑。他是個可以供人取暖的人麽?只怕說出來,連自己都難以相信。

他松開她,把她面前的紙筆都騰開,拉過那盅推到她面前,“趁熱吃吧!今夜在太學過夜,我叫人回去收拾院子,明日可以回家了。”

彌生還在因為他剛才的行為回不過神來,但是她很快意識到夫子也犯了錯。好機會不容錯過,就算心慌,仍然紅着臉道,“學生有句話和夫子說,夫子不能随便碰人家手的。雖然您是尊長,到底男女有別。同師兄們說話都要離得遠遠的,夫子不避諱,橫豎不大好。”

他聽得變了臉色,“你說什麽?是來教訓我麽?”

她噎了下,悶頭去扒宣紙。這也算小小的報複到了吧!反正不管了,大不了罰抄再加量。虱多不癢,到時候完不成,夫子總不見得打她吧!

慕容琤卻真的被她氣着了,這丫頭蹬鼻子上臉,膽子越來越大!他在一旁陰恻恻盯了她半天,她連頭都不擡一下。他冷哼,如今了得,眼裏是沒有他了!他隐忍着不好發作,其實她說的未嘗沒有道理,只不過他從不認為自己和旁人一樣罷了。如果要斥責她,似乎也找不出理由來。

他突然嘆口氣,自己莫名其妙退了一大步,“我說讓你吃東西,你不是冷麽?吃了會暖和些的。”他看看堆疊的白摺,拿起來随手擱到邊上,“算了,抄了這麽多夠了。”

彌生多少感到意外,心裏納悶着,夫子也有法外開恩的時候。既然發了話,她自然可以大大的松快了。眼見着他出了她的屋子,料想後面應該沒什麽事了,胃口也變得大開。揭開盅蓋看看,是香齑羹。做得很是精細,不像是太學夥房裏出來的,大概是專門給夫子開的小竈。她舀了兩口,味道也不錯,心情漸漸跟着好起來。

原以為夫子是回官署歇着了,沒想到他外頭轉一圈又折了回來。這趟不一般,親自拎了個銅爐。他是尊貴至極的出身,沒幹過粗使的活兒。錦衣玉帶妝點着,和欠着身子提爐子的模樣有點不搭調。但在彌生眼裏,形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高大得多。

她歡快的迎上去,滿心滿眼的感激,“謝謝夫子,夫子真是個好人!”

他乜了她一眼,“這會兒又變成好人了?”把爐子放在地中間,回身囑咐着,“新添的炭,別挪胡床太近,仔細有炭氣。”

銅爐裏燒得正旺,她蹲在那裏掬了滿懷的火光,已然心滿意足了。口裏諾諾應着,“我省得,臨睡窗戶開道縫就成了。”又想起今早夫子說要去晉陽王府的,便問,“夫子去探望大将軍,叫學生一道去的,究竟是什麽時候?”

慕容琤倒沉默了,頓了頓才道,“明日下朝就去,屆時我打發人來叫你。”

她嗯了聲,依舊維持那個姿勢。爐裏淅淅瀝瀝有炭爆裂的聲音,紅火照亮她的臉,光致致的,帶着柔軟的,難以言說的美。他心裏湧起一股凄涼來,“細腰,大将軍是嫡長子,将來要繼承大統的,這個你知道麽?”

彌生似懂非懂的仰望他,想了想道,“夫子的意思,莫非是要把我舉薦給大将軍?”

他不說話,慢慢退回圈椅裏。鬓角兩側绶帶低垂,襯着那雪白的袍襦,紅得奪目。

她站起來,歪着腦袋看了他半天,“夫子,大将軍有了年紀了,學生今年剛滿十五。”

言下之意是嫌晉陽王老麽?慕容琤笑起來,“你選婿有那麽多要求?胖的不要,老的不要,那你要什麽樣的?十七八歲的翩翩少年郎?”

她很認真的考慮了下,“也要看合不合眼緣的,太年輕的處世不老道,為人輕浮又不好。”

他斂盡了笑意,哦了聲,“要入你的法眼果然不易,那麽我呢?我這樣的可行?”

彌生倏地一顫,心頭砰砰直跳。暗道夫子這玩笑開得過了點,她年輕輕的小姑娘,實在經不起這樣的調侃啊!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便搓着手讪笑,“夫子別拿學生打趣,夫子是人中龍鳳,學生可不敢肖想。”

慕容琤挑了挑眉,“我只問你瞧得上我這樣的人麽,又沒有別的意思,你腦子裏在想些什麽?”一手支着下颚,狀似無意的沖她飛了個眼色,“莫非你當真對我有想法麽?”

她垂着兩手立在那裏,滿臉的呆若木雞。怎麽回事?是她哪裏說錯了嗎?她明确表示不敢肖想的,是不是夫子不小心聽岔了?這是個天大的誤會,她想起來就頭皮發麻。急于撇清,語氣自然就沒那麽溫煦了,一疊聲道,“不是不是……學生對夫子只有敬仰,絕無其他不純良的念頭。夫子是天上的太陽,學生直視都怕晃眼,哪裏敢有其他!學生一片赤誠,蒼天可鑒吶!”

慕容琤不耐煩,擰着眉毛道,“不過說笑,你這樣認真幹什麽!天色不早了,早些安置吧!”

夫子拂袖而去,彌生回過身恭送他,看他搖搖曳曳走遠了,這才兩手一兜捧住了臉。手裏裏滾滾燙,她自嘲的笑笑,她的蠢相大概都落在他眼裏了。這還不算什麽,如果夫子真的有意要把她配給晉陽王,對她來說豈不是滅頂之災嗎?一個三十多的半老頭子,年歲幾乎要趕上父親。她嫁郎子是要嫁真心相愛的,可不是為了再找個阿耶來管束着她!

作者有話要說:噴血求收藏,嗷嗷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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