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萬歲爺操碎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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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各人占着四四方方一塊地方,天亮了睜眼,天黑了睡覺,不過仔細計較着時辰,守着那一點似是而非的榮寵,過着各自平淡的日子罷了。

今兒天不好,醒來的時候半邊天幕烏雲滾滾。懋嫔倚着她的雙喜引枕,朦朦胧胧朝外看了一眼,轟隆隆――隐約有悶雷傳來,滾地的動靜,震得殿頂都有回響。

懋嫔撐身坐了起來,自打臘月裏遇喜後,就再也不必早起請安了。習慣了胡天胡地地睡,如今不到辰時,斷然是起不來。

還是有孕了好啊,她慢吞吞扯了扯扭曲的衣襟,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宮裏什麽都好,就一宗不好,非要分出個高低貴賤來。原本皇後在時,她們這些嫔妃每日要上鐘粹宮見禮問安,好容易熬到皇後被廢,這後宮除了太後和皇上就沒有旁的主子了吧,結果又擡舉出個貴妃來,人五人六地,也敢坐在正位上,等着她們過去串門。

獨自高居上首,看着下頭一夥花花綠綠精心打扮的女人們向自己俯首稱臣,應當是很愉快的一件事兒吧,難怪個個都要往高位上爬。裕貴妃的優勢在于資歷深,可惜就可惜在沒養住大阿哥,要不然這會兒,不論皇上喜不喜歡,太後八成是要賞她個皇後當當的。

幸而自己遇了喜,好日子就在前頭。

懋嫔輕輕籲了口氣,伸手扯過那物件,扣在了肚子上。

多不容易的,隔一段時候就得比着大小做新的,如今天兒越來越熱,腰上平白裹着一圈,真熱得起疹子。好在用不了多久了,再過三個月,就可不必做戲了。

閉着眼睛纏好了肚子,床前的煙羅簾子一重重打了起來。如意站在腳踏前,操着歡愉的聲口道了聲“主兒吉祥”,一面攙她下床洗漱梳妝。

懋嫔騰挪着身子道:“今兒天色不好,回頭上宮值傳英太醫來請脈。”

畢竟前頭三個月斷了檔,眼看月份越來越大,糊弄不過去了,隔三差五的讓太醫來請個脈,裝也得裝得像樣。

如意道是,“等主兒用過了吃的,就打發人過去。”

懋嫔沒言聲,坐在妝臺前,湊近了銅鏡審視自己的肉皮兒,一面問:“裏頭那個,今兒進得香不香?”

不必說得多明白,如意就會意了,忙道:“回主兒,進了兩個小饅首,一碗粳米粥,一碟子南小菜,奴才瞧進得香。”

懋嫔嗯了聲,“吃的上頭不能短了,吃得越好,将來小東西越結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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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頭正說着,外面忽然傳來了喧鬧的人聲,懋嫔擱下手裏的簪子往前殿看,揚聲問:“外頭怎麽了?”

晴山打外面進來,撫膝到懋嫔跟前回話:“內務府一大早打發人來,送東西進猗蘭館。”

懋嫔一聽站了起來,“送東西?什麽東西?”

晴山道:“一架木桶,還有些沐浴的用度,并兩套衣裳。”

懋嫔有些不悅,回身又坐了下來,拉着臉道:“還當什麽好物件呢……那些東西,是皇上賞的?”

晴山說是,“奴才打聽了,說是萬歲爺親下的恩典。”

“嗤――”懋嫔譏笑,“不是我說,萬歲爺真摳門兒,晉封只給個答應的位分,如今又賞賜個浴桶,打發花子呢……”說完臉上神情又顯得有些哀傷起來,自怨自艾地說,“可我遇喜那會兒,也只有內務府例行的賞赉,沒有一樣是萬歲爺親賜的。”

皇上對待後宮,算得上一碗水端平,都那麽既客氣又涼薄。即便你懷了他的孩子,他該給的獎勵照樣給,但來自他本人的關懷并不多,了不得偶爾來瞧你一回,說上兩句話,屁股還沒坐熱,起身就走了。

所以說那個浴桶啊,聽着那麽好笑,又足以令人眼紅哀傷。皇上親賞,昨兒又命懷恩把人送回來,看來萬歲爺對這位老姑奶奶,是真的有些不同啊。

晴山瞧出了她的落寞,轉身把次間裏服侍的人都打發了出去,如意替她绾好發,晴山便從首飾匣子裏挑出兩支點翠發簪,小心翼翼替她簪在了發髻上。

“主兒如今什麽也不必想,後宮裏頭不管誰獨得聖寵,也抵不過您肚子裏的龍胎。一個浴桶算什麽,兩件衣裳又算什麽,這些東西難道還能入了主兒的眼?主兒您如今什麽都不缺,只等小阿哥一落地,後宮那些人,哪個敢不高看您一眼?”

是啊,有了孩子就是最大的保障,男人的恩寵說淡就淡了,只有孩子,是你在後宮生存下去的倚仗。

然而懋嫔又心虛,摸了摸這軟綿綿的肚子,裏頭沒有孩子,所幸皇上的關懷不多,才讓她有了圓謊的可能。可她也有些怕,唯恐哪裏出了差錯,畢竟還有三個月呢。原本貴人和永常在早被她訓得服服帖帖了,如今來了位老姑奶奶,不知她能不能消停窩在她的绮蘭館裏,別出來惹是生非。

可世上事兒,有時候就是那麽巧合,她才想罷,那廂殿門上就有宮人通傳,說頤答應來給娘娘請安了。

懋嫔原本不想兜搭她的,小小的答應,輩分再高也不過如此。可經歷了才剛內務府送浴桶的事兒,懋嫔倒不這麽想了,她坐在繡墩上,扭過頭說:“讓她進來。”

低位嫔妃每日向一宮主位問安是例行的差事,如同她們給貴妃問安,貴妃再向皇太後問安是一樣的。

懋嫔站起來,慢慢挪到了南窗前的木炕上。外頭雷聲陣陣,終于下起雨來,就着昏暗的天色,老姑奶奶帶着貼身伺候的含珍從屏風後繞過來,揚起帕子蹲了個安,“娘娘吉祥。”

懋嫔眯起眼睛來打量她的穿戴,果真是內務府送來的好東西啊,白色明綢藍竹葉的常服袍,拿雪裏金遍地錦做了鑲滾,既不顯得逾制,又顯出年輕姑娘桃花樣的絕佳氣色。

“頤答應是人逢喜事,今兒看着,倒比往常利落了不少。”懋嫔有些拈酸地說,擡了擡手道,“起來吧,本宮可經不得你這份孝心。”邊說邊示意小宮女端了杌子來讓她坐。

頤行自是讨乖得很,低眉順眼道:“自打上回住進儲秀宮,連着好幾天想給娘娘請安,娘娘一直叫免,也不知是不是我做得哪裏不周全。今兒原以為天色不好,娘娘要歇着呢,沒曾想容我進來請安,我自要向娘娘表一表我的心。”一面說,一面瞧了含珍一眼。

含珍領了示下,上前一步,将手裏托盤敬獻到了懋嫔面前,“娘娘,這是我們主兒連趕了幾夜做成的虎紋衣,紗料上的虎紋全是我們主兒一針一線繡出來的,留着明年端午,給小阿哥祛邪避毒用。”

給有孕在身的人送禮,大抵往肚子上使勁,送這虎紋衣正對路數。

頤行笑着說:“我位分低,手上沒什麽積攢,就算有積攢,娘娘什麽也不缺,拿那些俗物孝敬娘娘,反倒讓娘娘笑話。這虎紋衣是我的一片心意,還請娘娘別嫌針腳粗糙,好歹收下。”

懋嫔的視線懶懶移了過來,那雙目空一切的眼睛朝托盤上一瞥,旋即便調開了,“多謝你費心。”複給晴山遞了個眼色,“收下吧。”

就這樣?連展開看一眼都懶?

頤行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了悟,看來夏太醫的話真沒錯,懋嫔這肚子八成是假的,否則不可能對孩子的東西如此不上心。就算往常有積怨吧,人家耗費時間特意做成的衣裳,也要說兩句窩心的感激話,給還沒降世的小娃娃積福。

可是顯然,懋嫔對皇上那頭的動靜更感興趣。她倚着竹篾引枕道:“聽說今兒內務府給你送東西來了?你也是的,既然同住在一個宮裏,就是自己人,缺什麽短什麽,只管和本宮說就是了,何必繞那麽大個彎子驚動皇上,倒叫人說起來本宮不照應你,小小的浴桶胰子都不肯賞你似的。”

頤行腼腆地笑了笑,說娘娘誤會了,“昨兒我受皇上訓斥,皇上見我流了好些汗,問明了答應份例裏頭沒有大浴桶,這才開恩命內務府賞我一個的。我原在禦前不得臉,這不是仗着在家時候輩分大麽,皇上也讓我幾分面子。既然娘娘才剛發了話,那我往後遇事兒,就要勞煩娘娘跟前兩位姑姑了。”然後在晴山和如意略顯鄙夷的微笑裏,很快表明了立場,“自然的,我也不能不識趣兒,一味麻煩姑姑們。我既得娘娘照拂,就當為娘娘盡忠,娘娘如今身子沉,不便外出,我是兩袖清風,可以到處打探。往後養心殿圍房裏什麽人說了什麽話,萬歲爺有什麽動向,我自比別人更衷心些,一應如實禀報娘娘。”

這麽說來,老姑奶奶是願意投在她帳下,當她的耳報神了?這可真是奇了,果真圍房裏走了兩遭見過世面,知道尺寸長短了?

懋嫔的唇角抿出了一點弧度,“這卻不敢當,你不是一向和裕貴妃交好嗎,我一個尋常的嫔,怎麽能和貴妃娘娘相提并論呢。”

頤行聽她這麽推讓,立刻就把想好的說辭填了上去。

“娘娘說笑了,我雖位分低,卻也懂得審時度勢。裕貴妃如今攝六宮事,可兩年了也沒能晉皇後位,往後的事兒,誰也說不好。娘娘則不一樣,眼下懷着龍種,将來小阿哥一落地,可還有什麽發愁的?我有現成的大樹不抱,倒去依附貴妃,大沒有必要。如今只求娘娘不嫌我笨,往後時時教導我,就是我的造化了。”

懋嫔聽她這番話,大覺得受用起來,即便不和她交心,卻也覺得她比貴人、永常在識時務多了。

忽地一陣雷鳴,閃電劃過天幕,那忽現的強光,照得屋裏瞬間透亮。

頤行悄悄朝梢間瞥了一眼,上回來,那間屋子就一直門扉緊閉着。懋嫔的寝床在次間,裏間關得那麽嚴實,照理說是不應當的。也許症結所在就藏于那間屋子裏,可惜她沒有道理要求打開那門看看。也許再等等,等含珍托付的那個太監帶回了消息,再想法子求證不遲。

不過這一等,确實等出了一點意外之喜,這時候門外小太監隔檻回話,說禦藥房英太醫來給主兒請平安脈了。

頤行精神頓時一震,和含珍交換了下眼色。走得好不如走得巧,沒曾想禦藥房的太醫這麽盡職,下着大雨也趕了過來。

這回請脈,可做不了假了吧,只要她們賴着不走,懋嫔敢捋袖子讓太醫切脈,那就說明是夏太醫杞人憂天了。

懋嫔呢,先頭吩咐了一聲請太醫,後來徹底把這件事給忘了。因外面下着大雨,宮門上的訊息也被阻隔了,等人進來回話的時候,英太醫已經到了殿前廊庑上。

晴山見狀臉色微變,老姑奶奶又沒有要走的打算,那就只好開口轟人了。于是向頤行微呵了下腰道:“頤主兒,我們娘娘要請平安脈了。”

頤行說沒事兒,“我可以等等。這兩天我總是心慌出虛汗,娘娘請完了脈,我也托太醫給我看一看。”說完無賴地笑了笑。

這就不招人待見了,懋嫔別開了臉,分明已經不大稱意,如意忙堆了個笑臉道:“小主兒不知道請脈的規矩,遇喜檔一向不讓外人瞧的,所以還請小主暫避,回頭等娘娘請完了脈,再打發英太醫上您的猗蘭館去。”

頤行有些失望,哦了聲道:“怪我不懂規矩,耽擱了這麽長時候,娘娘也乏了,那我這就告退了。”一面起身福了福,從次間退了出來。

至于裏頭怎麽布排,頤行走到廊下回頭看了眼,卻什麽都沒看着。

她們向西行的時候,東邊的太醫又略站了會兒,才被請進殿裏。含珍輕扯了扯頤行的袖子,彼此心照不宣,也沒說一句話,到了臺階前撐起傘,走進了瓢潑的雨幕裏。

“看來這懋嫔實在可疑。”頤行竄進猗蘭館後,盯着前殿的屋脊道,“她必定把人藏在了裏間,這才能在太醫進殿之前偷龍轉鳳。切個脈而已,多了不得的大事兒,這也用得着背人?還拿建檔來糊弄我,欺負我沒有建過遇喜檔啊?”

含珍和銀朱笑起來,“可不,正是欺負您沒有建過遇喜檔來着。主兒也争氣些,早早侍了寝,看她還拿什麽理由來搪塞。”

說起這個就讓人難堪了,侍寝這事兒,真不是自己想幹就能幹的。

頤行說:“我怎麽覺得,皇上希望我建功立業,在我沒長行市之前,他是不會讓我染指的呢。”

也許晉了位的人,想法是和一般人不一樣吧!尤其老姑奶奶這種常挨擠兌的,時候一長給擠兌出了臆想,覺得女人要不立功,就得不到這後宮唯一的男人。

這件事,就像盤兒底裏放了彈珠一樣,一圈一圈地旋轉,總沒個頭。不立功,就得不到皇上,得不到皇上,晉位就晉得艱難,沒法子晉位,還怎麽撈人呢,所以最終的症結就在立功上。

想是老天垂憐吧,在中晌雨停之後,進來一個小太監傳話,說宮門上有人找珍姑姑,請姑姑出去一趟。

含珍應了,心裏料着是常綠有信兒了,便匆匆趕到宮門上。

遙遙一看,常祿正和值守的太監說笑,原來早前都是一塊兒扛過掃帚的同年。

常祿見含珍來了,笑着說:“姑姑托我踅摸的泥金箋,我找着了。采買的幹事還運了一批徽墨進來,要不姑姑跟着瞧瞧去,看有沒有小主兒喜歡的式樣?”

都是宮裏作慣差事的,有的是法子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來。

含珍說成,便随他走出了長泰門。西二長街上來往的人多,尚且不好說話,直到走出百子門,常綠方壓低了嗓子道:“姑姑,我兄弟替我打探清楚了,舒木裏家的那個丫頭,平時寡言少語的,主意卻挺大。當初進宮之前和她表哥相好,兩個人還偷着私奔呢,後來被她阿瑪逮了回來。要不是旗主一家一家地探訪,她原是打算劃花了自己的臉,好逃避進宮的,她額涅都跪下求她了,怕她這麽幹會給家裏招禍,最後也是沒法子了,才硬給送進宮來的。”

這麽一說,果然對上了。

含珍長出了一口氣,“舒木裏家還有誰在宮裏當值,你查明白了嗎?”

常祿說:“有個表姑奶奶在尚儀局辦事,就是調理粗使宮女的蘇嬷嬷。”

含珍回過味兒來,長長哦了聲,“原來是她呀……”

二月裏選秀上,蘇嬷嬷也是經了手的。果然朝中有人好辦事,把個破了身子甚至懷有身孕的人悄悄放進來,要是料得不錯,蘇嬷嬷和懋嫔之間必然早有牽搭。

無論如何,事兒查得差不多了,心裏就有根底了,不至于胡亂沖撞,當真頂撞了龍胎。

含珍沖常祿拱了拱手,“這回的事兒,您可幫了大忙了,我都記在心裏,将來一定還您這份恩情。”

常祿忙擺手,“姑姑說什麽呢,咱們認識好幾年,姑姑也不是沒關照過我,這點子小事兒,您別記在心上。”

含珍點了點頭,複又道:“茲事體大,我得囑咐你,千萬別往外頭傳,記好了麽?”

常祿說自然,“咱也不是頭天在宮裏當值,姑姑囑托的必定是要緊事兒,我往外頭傳,豈不是和自己過不去?姑姑放心,這事兒爛在我肚子裏,就是天王老子來了,我也不敢洩露半個字。”

含珍道好,又說了幾句好話,這才返回了儲秀宮。

回來把經過告訴頤行,三個人坐在一起窮商量,這事兒打哪兒起頭呢……

頤行一拍腦門有了主意,“最直接的法子,就是逼她宣太醫。她能打死櫻桃,總不能打死我,倘或沖撞了她的肚子,她還能囫囵掩過去,那可助漲了我的氣焰了,下回二話不說,直接動手就完了。”

這就是老姑奶奶神機妙算的好法子?

含珍和銀朱都表示憂心,“人家是嫔,您是答應,不說旁的,她跟前當值的宮女就有六人,這要是打起來,咱們恐怕不是人家的對手。”

頤行攤了攤手,“那你們還有什麽好計謀?她見天窩在寝宮裏,看樣子不等孩子落地絕不出門,跟前又有哼哈二将守着,除非給儲秀宮放一把火逼她出來,否則她不挪窩,誰也不能把她怎麽樣。”

“要是直接面聖,上禦前告發她呢?皇上是紫禁城最大的主子,只要下一道令,當面讓夏太醫診脈,這事兒不就結了嗎。”銀朱想得很簡單,所有的繞彎子都是脫褲子放屁。揭發不也是大功一件嗎,推倒了懋嫔,老姑奶奶就名正言順晉位了,到時候封個嫔掌管儲秀宮,然後再讓皇上一臨幸,用不了兩年起碼混個四妃之首,再加把子勁兒,說話就能取貴妃而代之了,多好!

可是含珍卻說不成,“宮裏頭立世不像外頭,你拿不出确鑿的證據來,皇上和太後都不會搭理你。如今皇上子嗣單薄,這一胎可是三年磨一劍,太後寄予了多大希望啊,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動的。原本下令讓太醫診脈不是難事,難就難在上頭不會信主兒的話,畢竟皇子的生母得擡舉着,不能讓個答應位分的誣告了。再說就算主兒檢舉了,懋嫔也當真為此獲罪,一個靠背後敲缸沿上位的人,往後在宮裏的口碑也壞了,将來還能指着下頭人服氣,號令六宮?”

銀朱聽得腦仁兒疼,“所以就得不經意地發現,誤打誤撞戳破懋嫔的伎倆?”說着撫了撫腦門子,“天爺,這也忒麻煩了,我看憑借咱們主兒的莽撞,這件事還得從長計議。”

于是三個人繼續圍坐在八仙桌旁,繼續糾結于這惱人的算盤。

雨過天未晴,午後的猗蘭館裏倒有一絲清涼,正百無聊賴的時候,外面小太監來,在門外叫了聲“回事”。

銀朱忙出去看,見小太監捧了個食盒上前,說:“這是皇上賞賜,獨給小主兒消閑的。”

皇上賞賜,當然得謝恩,頤行忙和含珍一起到了門前,跪在檻前恭恭敬敬磕了個頭,“萬歲爺隆恩浩蕩,謝萬歲爺賞。”

小太監将食盒交到頤行手上,垂袖打個千兒,複順着小徑往南去了。

頤行把食盒放在桌上,打開一看,滿滿一盒子櫻桃,個個閃着豐潤的光,那橙紅相間的色澤,別提多招人愛了。

“櫻桃……”頤行盯着食盒喃喃,豁然站起了身子,“皇上說這櫻桃是獨賞我的吧?儲秀宮旁人都沒有?”

含珍和銀朱點頭,不得不說,皇上好像知道很多事兒,比她們想象的更多。

頤行咬着唇琢磨了片刻,最後說:“皇上是以此警醒我,別忘了櫻桃的死啊。抛磚引玉給我盒櫻桃,讓我拿它當敲門磚,好好和懋嫔較量較量。”

說着蓋上蓋子,把食盒搬在了手裏,昂首挺胸道:“我這就上前頭去。”

含珍和銀朱來不及勸她三思,她已經邁出門檻,走上了通往正殿的甬路。

銀朱在她身後提心吊膽,“皇上是這個意思嗎?”

頤行堅定地說是,“皇上還等着我成器呢。”

可是皇上要是真知道懋嫔假孕,還不得雷霆震怒嗎,有這閑心看貓捉耗子?反正銀朱是百思不得其解,再要勸她三思,頤行已經捧着食盒,登上了前殿的臺階。

殿門上站班的宮人見她來了微微俯首,請她少待,一面向內通傳。

頤行站在東次間的屏風前等了等,不多會兒見如意出來了,向她蹲了個安道:“頤主兒,您怎麽這會子來了?我們主兒正要歇下呢。”

頤行示意如意看她手上食盒,賠着笑臉道:“皇上差人送了一盒果子來,說懋嫔娘娘懷着龍胎,必定愛吃,命我從中挑最好的裝盒,送來孝敬娘娘。”

這話其實不通得很,如意道:“才剛養心殿打發小太監過來,娘娘是知道的。既是給娘娘的,何必轉一道手,先送到小主那兒?”

這不是為了換來懋嫔的接見,不得已胡扯的借口麽。

頤行想了想道:“昨兒萬歲爺訓誡我不懂宮中規矩,也知道我随居儲秀宮,少不得要惹懋嫔娘娘生氣。這果子讓底下人挑,只怕手上不幹淨,還是我親自選了送來的好……”實在編不下去了,便道,“姑姑知道我的心意,煩請替我通傳娘娘一聲,我送了果子就走,絕不叨擾娘娘。”

如意原本就比晴山好說話些,老姑奶奶那份沾纏也不是沒領教過,要是不通禀,沒準兒她會一直等下去也不一定。

如意無奈,只好說:“那請小主略等等,奴才進去再回娘娘一聲。”說罷重新退回了次間裏。

頤行托着食盒深吸了一口氣,雖說懋嫔絕不待見她,但伸手不打笑臉人,總不好拒人于千裏之外。況且皇帝兩次賞東西,她都是心知肚明的,若是對無寵的嫔妃,不見也罷,可沖着這位眼看來前途不可限量的老姑奶奶,終歸會人情留一線。

果然,如意很快回來了,欠了欠身子道:“小主,我們娘娘傳您進去呢。”

頤行歡快地應了聲,捧着食盒繞過了屏風。

懋嫔真是到了歇午覺的時候了,連頭都拆了,滿頭青絲随意放下,垂挂在胸前。那身素白的裏衣覆蓋住隆起的肚子,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妝點,只有手上兩支赤金銅錢紋的指甲套一下下在發間穿行,有些無奈地瞥了頤行一眼,曼聲道:“我這兒什麽都不缺,你們答應的份例本就少,自己留着就是了,何苦巴巴兒送到我這裏,回頭賞了下人受用。”

這話是真不好聽,懋嫔傲慢慣了,現在又仗着遇喜愈發嬌縱,說話從來不肯留人臉面。

頤行卻并不感到為難,反正又不打算和她交好,因此說的都是場面上話,“娘娘賞了下人,是娘娘體恤跟前伺候的,我給娘娘送來,是我對娘娘的一片心麽。娘娘瞧瞧,好新鮮的果子呢……”一面轉身讓銀朱掀開了食盒的蓋子,往上一敬獻,說,“娘娘,吃櫻桃吧。”

這聲吃櫻桃一語雙關,驚得懋嫔一怔愣。

其實此櫻桃非彼櫻桃,不該有心扯到一塊兒,可不知怎麽,這兩個字從老姑奶奶口中說出來,就針紮似的讓人難受。

懋嫔當即臉色就不好看了,早知道這小答應存着別樣心思,眼下果然應驗了。

真是好笑得緊,她随居在儲秀宮,自己一宮主位沒難為她,她自己倒不依不饒起來。送這櫻桃做什麽?暗示她之前打死了她的小姐妹?那丫頭吃裏扒外偷了她的銀子,後來落得那樣下場,不正好替她解了氣嗎,她還較什麽勁!

“我不吃,拿走!”懋嫔向後讓了讓。

可頤行這會兒已經送到腳踏前了,平地上左腳絆右腳都能摔一跟頭的,要裝模作樣起來,還不是駕輕就熟。

“娘娘何不嘗嘗,甜得狠吶……”她臉上帶着笑,愈發往前敬獻。

就在這時,時機恰到好處,頤行的腳尖往腳踏上一絆,手裏食盒高高抛起來,人往前一撲,又快又準地,直接撲到了懋嫔肚子上。

“啊――”

懋嫔一聲尖叫,響徹雲霄,掉落的櫻桃紛紛砸在了她腦袋上,她也顧不得了,一下将頤行掀在了一旁。

殿裏的人,誰也沒想到老姑奶奶會鬧這出,怔忡過後才慌亂起來,伴着懋嫔的怒斥“賤人!你這賤人”,一窩蜂湧上去,七手八腳把頤行拽開了。

晴山和如意白着臉上前查看,顫聲問:“主兒,您還好麽?可有哪裏不适啊?”

懋嫔驚魂未定,這時的怒氣達到頂峰,一手護着肚子,一面指着那個冒失鬼怒罵:“我就知道你沒按好心!您想害我……想害我肚子裏的龍胎!來人……把她給我拉下去,亂棍打死……”

懋嫔一聲令下,左右的人果然摩拳擦掌要上來拿人,卻被頤行高聲的一句“不能”,喝得頓住了腳。

然而那句有氣勢的喝止之後,老姑奶奶還是服了軟,戰戰兢兢說:“娘娘,都怪我莽撞,您別搓火,仔細動了胎氣……我是有了位分的,您不好随意打死我,還是先宣個太醫瞧瞧吧,龍胎要緊啊……”

懋嫔到這時腦子裏都是嗡嗡的,當然說亂棍打死也是一時氣話,畢竟憑老姑奶奶傲視全後宮的輩分,和那個無依無靠的小宮女不同,要是晉位沒兩天就死在了儲秀宮,只怕上頭饒不了她。可她又拿捏不準她這一撲,到底感受到了多少,萬一她察覺到這肚子不對勁,又該如何是好?

宣太醫……怎麽能宣太醫,宣了豈不是不打自招。可不宣,必定讓她愈發懷疑,這時候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懋嫔被這種架在鍘刀下的處境弄得火冒三丈,縱使邊上人一徑安撫,也赤紅着眼狠狠瞪着這個魔障。

頤行呢,知道她不會請太醫,心裏也急切,扭頭吩咐銀朱:“你守着我做什麽,還不快去宮值請太醫,上養心殿找懷恩大總管禀報!”

銀朱被她一喝才回過神來,嘴裏應是,剛要轉身出門,卻被身後的晴山連帶幾個大宮女攔住了去路。

“你好大的膽子,誰準你逃竄了?”晴山一把将銀朱推了個趔趄,“懋嫔娘娘不發話,你們跪下磕頭,求娘娘饒命就是了,忙什麽!”

上首的懋嫔捂着肚子,看她們主仆被押得跪在跟前,心頭那團怒火蒸騰了半天,終于慢慢消減下來。

眼下該怎麽辦呢,事兒總得解決,先把這個局面圓過去才好。

“如意,去請英太醫來請脈……”她咬着槽牙望向頤行,“倘或龍胎有個好歹,一百個你也不夠死的!”

先前在氣頭上,懋嫔是想着把她關在殿內處置了,反正她們插翅也難飛。可是目光在她們身上巡視了半天,忽然意識到一個令人無奈的現實,猗蘭館最得力的宮女含珍并不在跟前。

倘或她們是事先商量好了來的,這會兒消息恐怕已經到了禦前,真把老姑奶奶怎麽了,含珍大可以說主兒是好心給懋嫔娘娘送果子來的,最後鏡落得這樣了局,皇上知情後動不動怒暫且不說,勢必要命人查驗龍胎的安危,那事兒可就難辦了。

所以眼下應該怎麽處置她呢,白放過她,自己不甘心,處置又不好下重手,實在讓人憤恨。

懋嫔想了一圈,寒聲吩咐:“傳精奇嬷嬷來,教頤答應規矩。先去領二十個手板子,再禁足猗蘭館,半個月不許她踏出門檻一步!”

銀朱一聽要打,急道:“娘娘,我們主兒也是有位分的,怎麽能領板子呢。是奴才沒伺候好我們主兒,這板子就由奴才領了吧,求娘娘開恩啊。”

懋嫔哼了一聲,“正因是你主子犯的,才打她二十手板,要是換了你,你以為你這會子還能活命!我是一宮之主,有權管教她,你要是再聒噪,就打她四十,你要是不信,只管試試。”

這下子銀朱再不敢吭聲了,惶然看了頤行一眼,那眼神明明白白,“您這又是何必呢”。

可頤行覺得這是摸着石頭過河,并且已經摸出端倪來了,挨二十記手板沒什麽,等十五天過了,她還敢這麽幹。

懋嫔的令兒既然已經下了,晴山便帶着幾個精奇嬷嬷,将人押回了猗蘭館。

精奇嬷嬷是不講人情的,拉着鞋拔子臉說:“小主,得罪了。”揚起一尺寬的戒尺,啪的一聲抽打在她手心上。

頤行起先咬牙忍着,後來疼得直迸淚花兒,數到十五十六下的時候,幾乎已經麻木了,只剩下滿手滾燙。

這當口含珍一句話也沒說,待精奇打完了,忙拿冰涼的手巾包住了頤行的雙手,轉頭對晴山道:“我們主兒傷了手,得請太醫診治,否則這麽上圍房伺候萬歲爺,萬歲爺必定要問話的。”

晴山卻一哂,“你們想什麽呢,既被罰禁了足,圍房自是去不成了,還要被撤牌子。頤主兒,今兒算您運道高,娘娘的龍胎沒什麽大礙。倘或真有個三長兩短,您且想想,怎麽向太後和皇上交代吧。”

晴山放完了話,領着精奇嬷嬷們走了,含珍和銀朱到這會兒才上來查看頤行的手,問:“主兒怎麽樣了?疼得厲不厲害?”

頤行的心思哪在手上,她一心回味剛才那一撲,得意地說:“那是個假肚子,我敢打保票。懷着孩子的肚子肯定不是那樣,裏頭到底裝着個人呢,必定瓷實,不像她,壓上去軟綿綿的,活像塞了個枕頭。”

所以二十手板換來一份底氣,頤行覺得一點兒都不虧。

儲秀宮的這點事兒,自然很快傳進了養心殿。

懷恩一五一十向皇上禀報,坐在禦案後的皇帝聽得直皺眉。

“她就這麽冒冒失失上懋嫔宮裏撒野去了?”

懷恩垂着腦袋說是,“老姑奶奶說了,您賞的那櫻桃是在給她提醒,別忘了櫻桃的死,要為櫻桃報仇雪恨。”

皇帝有些納罕,仔細想了想問:“朕是那意思嗎?朕是提醒她引以為戒,千萬別一不小心走上那小宮女的老路,她倒好,給朕來了個适得其反。”

就這樣的腦子,當真能夠放心讓她完成一件事嗎?她怎麽沒有想想,萬一懋嫔狗急跳牆把她整治死了,她的小命就交代在這裏了。退一萬步說,如果懋嫔自知穿幫,先發制人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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