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溫柔海

不過既說要請夏太醫出馬,那還有什麽可遲疑的。

看看天色,到了晚膳時分,各宮主兒也紛紛從東西六宮趕來,上圍房候旨了。今兒天色混沌,不像平常似的一場大雨過後就放晴,天灰蒙蒙的,烏雲罩頂直到現在。也是巧得很,在懷恩伺候夏太醫穿戴完畢之後,天上又下起了雨,雨點子砸在瓦楞上,噼裏啪啦直響。

懷恩瞧了外頭一眼,輕聲道:“主子爺,這會子打傘過去正好,既有遮擋,也不需經貴人和永常在的眼。”

夏太醫嗯了聲,“後頭圍房裏暫且穩住,等朕回來再讓她們散了。”

這是正巧鑽了個空當,人全聚集在了圍房裏,儲秀宮只有懋嫔一個,倒也不難應付。

懷恩道是,“奴才讓徐飒晚些進來,只說萬歲爺正和機要大臣談公務,先拖住主兒們。”一面說一面招來滿福,“奴才就不伺候主子爺過去了,讓滿福應付儲秀宮門上當值的,奴才要是現身,反引得懋嫔娘娘起疑。”

滿福麻溜上前來,蝦着腰呈上了夏太醫的面巾,伺候夏太醫出了養心殿,撐着黃栌傘一路護送着,向北直往西二長街上去。

托托托――

打更的太監穿着蓑衣,從盡頭的百子門上慢慢移過來,蒼涼的嗓音在夾道裏回蕩,“下錢糧啦,燈火小心――”

滿福偏身擋住了擦身而過的打更老太監,到長泰門前呵腰引路,護着夏太醫到了儲秀宮宮門上。

門前站班的太監要過問,炸着嗓子道:“站着,下鑰了還往裏闖……”

滿福把傘面微微向上擡了擡,拿捏着禦前太監倨傲的調門道:“奉皇上旨意,引宮值太醫來給頤答應看傷。”

但凡東西六宮當差的,就算不認得自己爹媽,也不能不認得禦前那幾張臉,一看是養心殿二號人物,立刻堆起了笑臉子垂袖打千兒,“是滿福公公呀,給您老請安啦。”

滿福随意擺了擺手,向內一比,請夏太醫進門。

中路是往儲秀宮正殿去的,夏太醫熟門熟道上了西路,打廊庑一直往北是綏福殿,再往北,就是猗蘭館了。

宮門上的動靜,儲秀宮裏自然已經察覺了,懋嫔扒着南窗朝外看,心裏起先有些惶恐,“這麽晚了,哪裏來的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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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不是自己被老姑奶奶沖撞的消息傳了出去,驚動了皇上,禦前派太醫過來請脈了吧!

晴山和如意面面相觑,真要是禦前派來的,那可就糊弄不過去,大家的腦袋都得搬家了。都怪老姑奶奶這個掃把星,要是沒有她,一切都順遂得很,反正皇上那頭過問得少,哪裏用得着如此膽戰心驚!

晴山沒轍,壯了壯膽兒道:“主兒別慌,奴才上外頭支應着去。倘或真是來請脈的,就說主兒一切都好,已經睡下了,把人勸回去就成了。”

可正要出去,朝外一瞥,卻又發現來人從西路一直往北了。如意松了口氣,“看來是往猗蘭館去的。頤答應的手還腫着呢,不能白放着不管,想是含珍不放心,上宮值請來的吧。”

懋嫔到這會兒心裏才踏實下來,然而危機一旦解除,那份刁難的勁兒又上來了,愠聲道:“問問門上的,不經奏報,誰讓他們放人進來的!”

話音才落,外間傳話的小太監到了殿門上,隔着簾子回禀,說禦前打發人來給頤答應瞧傷了,是滿福親送過來的,宮門上不敢阻攔,才讓人直進了儲秀宮。

懋嫔聽罷了,倚着鎖子錦靠墊出了會兒神,半晌苦笑着喃喃:“我叫人沖撞了,也沒見禦前打發個人過來瞧瞧,老姑奶奶不過打了二十記手板子,值當這麽急吼吼地差遣太醫過來麽。尚家這是怎麽了,才送走一個,又來一個,這是墳頭兒上長蒿子了?怎麽聖寵不斷呢……”

如意見她失落,只好寬慰她,“這宮裏頭的主兒,哪位沒得過皇上一時的溫存?就算聖寵不再,您往後有阿哥爺呢,還愁什麽?”

也對……懋嫔落寞地想,宇文熙是這世上最寡情的人,他看着對誰都好,其實對誰都沒有真情實意。如今老姑奶奶晉了位,多少總要賞幾分顏面,等時候一長,新鮮勁兒過了,還不是落得她們一樣下場,枯守着寝宮打發一輩子。

那廂夏太醫沿着廊庑一直向北,天色暗得早,檐外已經沉沉一片,儲秀宮中悄無聲息,只有瓦當上傾斜而下的雨,澆出了滿耳熱鬧喧嘩之聲。

猗蘭館裏那個人呢,如今被禁了足,門扉關得嚴嚴的,唯剩窗口透出橘黃的光,偶爾有人影從窗屜子前經過,也不知是不是她。

滿福送到門前,剛想擡手去敲,卻見夏太醫沖他遞了個眼色,立時便會意了,将傘交到夏太醫手上,自己冒着雨,重又退回了廊庑上。

篤篤――

門上傳來叩擊的聲響,頤行正坐在桌前研讀《梅村集》,銀朱過去開門,才一見人,立刻發出了驚喜的低呼:“夏太醫來了!”

裏間鋪床的含珍聞訊,出來蹲了個安,忙掃了桌前條凳請他坐。

因為常來常往,彼此間有了熟稔之感,頤行站起身沖他笑了笑,“含珍原說要去請您來着,前頭人攔着沒讓。我挨打的消息傳得那麽快吶,這就傳到您耳朵裏了?”

夏太醫就那麽望着他,那雙深邃的眼睛如碧海清輝,微微一漾,就讓人心頭一竄。

頤行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那種感覺和闖了禍心虛不一樣,不是因為某種心情,是因為這個人。

想來有點兒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吧,一方面因勞煩人家過意不去,一方面又因再次見到他,心存歡喜。那種心境也和以前不同,以前四平八穩缺心眼兒,還能以自己輩分高,沒見過世間黑暗來搪塞。如今卻因為自己魯莽挨了打,擔心夏太醫會笑話她,覺得她笨,瞧不起她。

該說些什麽呢……幹脆自揭其短,說自己又崴泥了?頤行想搓手,誰知擡腕就是一陣脹痛,她只好難堪地比了比胳膊,“夏太醫,請坐吧。”

夏太醫并沒有謝坐,視線一轉,落在燈下打開的書頁上,心道總算還把皇上的話放在心上,懂得禁足時候看書陶冶情操。原本他是打算擠兌她兩句的,但見她上進,火氣便逐漸平息了下來。

“儲秀宮裏的消息傳進養心殿了,皇上說小主信得過臣,特命臣過來看看。”

頤行哦了聲,語氣很平淡,“多謝皇上隆恩,沒因我沖撞了懋嫔娘娘治我的罪,還派您來瞧我……”

夏太醫挑了下眉,朝她伸出手,“小主眼下還疼嗎?”

頤行覺得挺尴尬,把手背在身後,支支吾吾道:“就是挨了二十板子而已,以前在教習處也挨過打……沒什麽,過兩天就好了。”

然而夏太醫的手卻沒有收回,那青白的,骨節分明的長指向她探着,重複了一遍,“臣奉命為小主看傷,請小主不要為難臣。”

頤行沒有辦法,讪讪瞧了銀朱和含珍一眼,慢吞吞托起雙手,送到了夏太醫面前,“我說了不要緊的,您瞧……”

确實除了紅腫,并沒有破損的地方,夏太醫看後點了點頭,“皮肉受苦沒有旁的辦法,只有小主自己忍着了。至于藥,無非消腫的藥劑,回頭上了藥晾幹雙手再上床,沒的弄髒了褥子。”

頤行嘴上諾諾應着,心裏此刻卻在大聲感慨,夏太醫的手真有力,真溫暖。

原本瞧着那樣骨節分明的十指,觸上去應當是清冷的,誰知她料錯了,他的掌心明明很柔軟。一雙清瘦卻柔軟的手,和尋常人不一樣,這是頤行頭一回和他指尖相觸,雖然自己的指腹腫脹着,相形見绌,卻不能削減她此時內心的小鹿亂撞。

她紅了臉,一向老神在在的老姑奶奶,在夏太醫面前露怯了,扭捏地收回手道:“替我謝謝萬歲爺……我這程子被禁了足,不能上圍房裏去了,您在Z老人家面前多提起我,千萬別讓他忘了我。”

在春心蕩漾的時候,老姑奶奶依舊沒忘了謀前程,夏太醫心裏說不出的滋味兒,這人真是涼薄他媽給涼薄開門,涼薄到家了。

女人在男人面前的嬌羞,果然和做作的讨好不一樣。他想起前一晚她在養心殿的刻意逢迎,再對比眼下,現在是鮮活的,靈動的,有血有肉的,她對夏太醫的感情,顯然和對皇上的不一樣。

自己輸給自己,真是件悲傷的事。

他澀然望了她一眼,“小主放心,就算臣不提及,皇上對小主也是十分關心的。”

頤行胡亂點了點頭,反正剛才已經謝過恩了,接下來可以撇開皇上,談談正事了,便扭過頭吩咐含珍和銀朱:“到門上瞧着點兒,我和夏太醫有話說。”

她把人遣開了,孤男寡女的,倒讓夏太醫心頭打了個突。其實明知她不會逾越的,可還是隐隐感到忐忑,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會對他說些什麽。

老姑奶奶那雙碧清的妙目移過來,謹慎地盯住了他,“夏太醫,今兒儲秀宮裏發生的事,您已經聽說了吧?以您對我的了解,八成能猜出我這麽做的用意,是吧?”

是啊,他已經很了解她了,莽撞、冒進、缺心眼兒,任何糊塗的詞用在她身上都不為過。

頤行見他不說話,心裏有點着急,怕他誤會她,忙道:“上回您和我說的那些,我時刻記在心上,前兩天含珍打發人出去查了那個蘭苕,原來她在宮外時和她表哥有私情,沒準兒把私貨夾帶進宮了,只等孩子落地,好讓懋嫔抱着邀功。今兒我撞了懋嫔一回,發覺她的肚子果然是假的,這就印證了我的猜測,足見我今兒做對了。”

夏太醫聽完沉默,略頓了會兒才問:“那麽小主接下來打算怎麽辦?這次的教訓,能讓小主三思而後行了嗎?”

“這次是打前鋒,下次我還敢。”頤行篤定地說,“主要我人手不夠,要是再多幾個人,幹脆沖進正殿東梢間瞧瞧去,蘭苕一定被她藏在裏頭呢,否則太醫請平安脈,她哪裏來得及換人。”

這就是老姑奶奶的一腔幹勁兒,不懂得借力打力,只會一味蠻幹。

夏太醫的手指在八仙桌上點了點,“小主确定撞開了東梢間的門,一定能找到那個宮人?退一步說,就算被你找見了,儲秀宮人多勢衆,懋嫔會不會反咬一口說你得了失心瘋,以下犯上?”

他的一串反問,讓頤行有點彷徨,于是眨巴着大眼睛,猶豫地問:“那您給我出出主意,我究竟該怎麽辦?”

夏太醫嘆了口氣,“小主打算逼她宣太醫,這個想法是對的,但你得換個路數,強行沖撞她的肚子,萬一她破釜沉舟,只怕小主吃罪不起。要達成一項目的,不能只靠蠻力,得使巧勁兒……”

頤行看見夏太醫那雙眼睛裏流露出一絲狡黠來,心裏不由感嘆,夏太醫治病救人功德無量,使起壞來卻也當仁不讓啊。

這回八成又有什麽妙招了,頤行緊張地吸了口氣,“您接着說。”

夏太醫瞥了她一眼,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瓷瓶擱在桌上,然後屈起一根細長的食指,将瓶子推到了她面前。

“這是什麽?”頤行問,燈火下的密謀,兩個人都虎視眈眈。

夏太醫說:“澤漆。”

可澤漆又是什麽?對于不通藥理的頤行來說,不解釋清楚,難以實行。

夏太醫的調門又壓低了半分,“澤漆加入玉容膏,能使皮膚紅腫,痛癢難消。”

這下頤行徹底明白了,立刻對夏太醫肅然起敬,“您果然替我想好對策了,早知如此,動手之前應該先問過您的意思,有了您從旁指導,還愁我栽跟頭麽,必定所向披靡,百戰百勝啊哈哈哈哈……“

她居然還有臉笑得出來,他的腦仁兒又開始隐隐作痛了。但夏太醫是溫和的夏太醫,他平了平心緒道:“要晉位的是小主,不是臣啊,你不能事事依靠我,終須憑借自己的手段往上爬。你是尚家出身,皇上有皇上的難處,就算要提拔你,也得講究個循序漸進。前皇後被廢,你哥哥遭貶,論理你應該不計一切代價,讓那些攔路虎成為你腳下的泥才對,可是小主是怎麽做的呢……宮裏不是尚府,沒有一心為你的人,所有人都在為活得好而苦苦掙紮,小主也應當自強才是。”

他雖然已經極盡溫和,頤行也還是被他這通話說得羞愧不已,低頭道:“沒錯兒,我确實不會使心機,耍手段……可您有一句話說得不對,我得反駁您。”

夏太醫很意外,“小主要反駁臣什麽,臣願聞其詳。”

頤行理不直氣也壯,挺胸道:“沒有一心為我的人,這句話不對。明明有您啊,您就是一心為我的人,您把您自己給忘了。”

夏太醫原本正因她的冥頑不靈感到氣悶,結果被她這麽一說,所有的失望瞬間都消散了,居然還有一絲老懷得慰的慶幸,感慨着老姑奶奶總算沒有傻得不可點撥,她糊塗歸糊塗,還是知道好歹的。

任何人受了恭維,态度應該都會有所緩和吧,夏太醫也一樣。

他顯然沒有受過女孩子如此不講技巧的誇獎,一時有些難以适應,別開了臉含糊敷衍:“我……我也是為着自己,小主登了高位,才好拉扯我,升我的官兒。”

關于這一點,頤行總有些想不通,“您說您這麽好的醫術,皇上又那麽器重您,為什麽不把您的官位再往上調一調呢,您到如今還是個八品。”

夏太醫沒好說,因為他只有這一件鹌鹑補服。要是升官,得上內務府讨要新的官服,養心殿是什麽地方?皇上又是什麽身份?老去要那些低等的行頭,叫內務府的人怎麽看?

因此他的理由冠冕堂皇,“萬事都得講章程,臣資歷淺,又是漢軍旗人,原本擢升就比五音旗的人慢。”

頤行趁勢又問:“您資歷淺?我瞧着不像呀……”邊說邊龇牙笑了笑,“那您是哪年入仕的,今年春秋幾何呀?”

顯然她是對夏太醫本人産生興趣了,他心裏有點不大稱意,卻還是不得不應她,“臣是景和三年入仕的,今年……二十八了。”

二十八?恰好大一輪啊!

要說年歲,确實是不相當,但萬事逃不開一個情字兒麽,只要喜歡一個人,這點子小差距,還是可以邁過去的。

頤行只需一瞬便想開了,很慶幸地說:“您也屬羊啊?咱們倆一樣,真是有緣……”

她說有緣的時候,臉上帶着一點少女羞赧的神情,那是三月裏的春光,是枝頭新出的嫩芽,是長風過境下顫動的細蕊,要不是夏太醫心念堅定,簡直要沉醉于那片溫柔海裏了。

她說得對,曾經向他列舉自己的長處時,說自己溫柔,他那時差點笑出來,就老姑奶奶這股子橫沖直撞的勁頭,也敢說自己溫柔!可如今見識了,原來溫柔用不着刻意表達,它無處不在,一轉身、一低頭,一颦一笑都是溫柔。

可惜這份情義不是沖着皇上,夏太醫心動之餘頗感無奈,想提醒她婦道要緊,卻又無從說起,只得胡亂點頭,“臣比小主大了一輪,難怪和小主一見如故……原來咱們都屬羊。”

看看,都是些什麽胡話,夏太醫一輩子從未這麽沒章程過。

可是頤行卻自作多情地一通胡思亂想,原想問一問夏太醫有沒有娶親的,但終究沒好意思問出口,便将那瓶澤漆緊緊握在手心,腼腆地又望他一眼道:“您放心,這回我一定把事辦成,絕不辜負您的期望。”

兩下裏越來越尴尬,就連在門前站班兒的含珍和銀朱都發現了。

兩個人對望了一眼,提心吊膽回頭,只見老姑奶奶和夏太醫站在蠟燭兩側,燭火照不見夏太醫的面貌,卻清楚照出了老姑奶奶酡紅的臉頰。

含珍心知要壞事了,忙回身上桌前張羅,笑道:“夏太醫來了這半日,坐下喝口茶吧。”

戴着面巾自然不好飲茶,這意思是要逐客了。

夏太醫方回過神來,哦了聲道:“不必了,臣這就要回去,向皇上複命。”

他背上藥箱轉身出門,燭火杳杳散落在他身後。頤行擱下藥瓶相送,但又怕懋嫔跟前的人監視,不好送到外頭,便緊走兩步向他福了福,“夜深了,又下着雨呢,夏太醫路上留神。”

不知為什麽,似乎離別一次比一次意味深長,他說好,邁出門檻又回頭望了眼,站在檐下道:“小主傷勢不重,仔細作養兩天就是了,倘或有什麽不适,再打發人來禦藥房傳話。”說完複拱了拱手,“小主保重,臣告退。”

頤行颔首,眉眼彎彎目送他一路向南,身影沒入了濃稠的黑暗裏。

可能是做得太顯眼了,連銀朱那樣粗枝大條的人都發現了,待頤行坐回桌前看書,她小心翼翼挨在她身旁,輕聲問:“主兒,您是不是喜歡上夏太醫了?你們倆眉來眼去的,奴才看着心裏直打鼓呢。”

頤行吓了一跳,小九九被戳穿的尴尬,讓她心裏頭七上八下。

“沒有的事兒,你說什麽呢!”

可是真沒有麽?沒有對着人家臉紅什麽?兩個人含情脈脈你瞧我一眼,我再瞧你一眼……連年紀都打聽明白了,一樣屬羊,老姑奶奶表示緣分妙不可言。

銀朱見她不承認,直起身嘆了口氣,“您這會兒可不是宮女了,晉了位,位分再低也是皇上的女人,您可不能動歪心思。”

外面雨聲鋪天蓋地,沖擊着人的耳膜,也攪亂老姑奶奶的心神。

頤行起先是不承認的,後來人就怏怏的了,趴在桌上,扭過腦袋枕着臂彎問銀朱,“真被你給瞧出來啦?我這模樣很顯眼麽?”

銀朱望了含珍一眼,壓聲道:“就差把那兩個字寫在臉上了。”

頤行聽了很惆悵,“我這會兒……後悔晉位了。”

人總有倦怠自私的時候,原本頤行覺得升發撈人是她下半輩子活着的全部目标,可一旦春心萌動,就生出二心來了。

當夏夫人,應該比充後宮強,她算是想明白了,覺得後宮人多熱鬧,那是因為她壓根兒不稀罕皇上。可夏太醫不一樣,他一瞧就是好人家出身,興許家裏頭有小橋流水,有漂亮的小院和藥廬,每天在宮裏稀松地當着值,夜裏回家,枕着詩書和藥香入睡……

頤行臉頰上的餘溫,一直盤桓着沒有散盡。她扭過頭來對銀朱說:“你瞧夏太醫多好,人又正直,性情又溫和,和皇上可不一樣。”

含珍正要把澤漆收起來,聽她這麽說,不由低頭看了手上的瓷瓶一眼,心道真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了。

銀朱還得規勸着她,說:“皇上不好嗎?您瞧還送了您浴桶和衣裳呢!您今兒怎麽能香噴噴坐在這裏會見夏太醫?不全是因為皇上給您送了一大盒子香粉嗎。”

說起香粉,頤行回頭瞧了案上一眼,天爺,這輩子就沒見過那麽大的桶裝香粉,別人的都是拿雕花銀盒子裝着,裏頭擱一個精巧的絲絨粉撲,便于一點點撲在脖子、腋下、周身。內務府可好,送來的琺琅罐子足有水井裏吊水的桶那麽粗壯,往案上一擱,活像個骨灰壇子。

這不是侮辱人嗎,言下之意就是她身上有味兒,而且是好大的味兒,必須以厚厚的香粉掩蓋,因此用量奇大。內務府向來是個摳門兒的衙門,要不是皇上這麽吩咐,他們怎麽舍得給她送來一大桶!

她懶懶收回了視線,繼續窩在臂彎哀傷着,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晉位的事兒還是托付夏太醫辦成的呢,誰知道這麽快,自己就改主意了,果然女人都是善變的。

頤行還在苦惱,含珍的開解卻一針見血,“少女懷春總是有的,別說您對夏太醫,咱們十五六歲時候,見哪個太監長得眉清目秀,也忍不住多瞧兩眼呢。可夏太醫再好,也沒有皇上好,皇上是您的正主兒,和您怎麽着都是順理成章的。夏太醫呢,要是聽說您對他動了心思,能把他活活吓死。”

這話很是,畢竟和妃嫔走影兒,那可是剝皮抽筋的罪過,誰能甘冒性命之虞做一場美夢。

頤行長籲了口氣,“我就是自個兒懷個春,你們全當沒瞧見,讓我一個人瞎琢磨去吧。”

含珍笑了笑道:“瞎琢磨自然是可以的,只是人前人後要仔細,埋在自己心裏就成了。千萬不能告訴夏太醫,別讓人為這事兒頭疼,就是對夏太醫多次幫襯咱們的報答了,成不成?”

含珍最善于好言好語開解人,她從不疾言厲色沖誰吆喝。在宮裏這些年,和各式各樣的人都打過交道,尤其知道對年輕的主子,你得捋順了她,不能一攬子“不許、不成”。再說老姑奶奶其人,大抵是有賊心沒賊膽的,不過嘴上感慨幾句過過幹瘾,真讓她去和夏太醫如何,她又思前想後邁不開步子了。

頤行遲疑了下,最後當然得點頭應承。

人家回回幫她的忙,她不能恩将仇報啊。就是心裏頭悄悄地喜歡他,皇上後宮佳麗如雲,自己在沒人知道的角落裏裝着這麽個人,各取所需,互不幹擾,其實也挺好。

銀朱呢,則是比較單純,考慮不了那麽多,瞅着老姑奶奶說:“人家二十八啦,比您大一輪呢,照我說有什麽好的。早前老輩兒裏,十四五歲生兒子的大有人在,差了十二歲,說句打嘴的,人家都能當您阿瑪了……”

結果引發了頤行的不滿,跳起來便追趕她。銀朱一路逃竄,竄進了次間,最後被追上了,照準屁股抽了一下子。

可憐老姑奶奶忘了自己手上的傷,這一記下去疼得龇牙咧嘴。銀朱一徑讨饒,含珍來勸架,大家扭在一起笑鬧了一陣子,最後仰在床上,望着細紗的帳頂直喘氣兒。

頤行唉了聲,“我想家了,不知道家裏老太太怎麽樣了。”

含珍翻個身道:“主兒要是怕太福晉惦念,我還去找常祿,讓他幫着往府裏去一趟。不過信是不能寫的,免得落了有心之人的眼,将來借這個生出事端來。就傳口信兒吧,說您在宮裏一切都好,讓太福晉不必擔心,您瞧怎麽樣?”

頤行一喜,“真的能傳口信兒麽?”

含珍說自然能啊,“別人家裏私事兒,他們都能想法子查出來,不過上您府裏傳句話,又不是什麽傷筋動骨的大事兒,怎麽就不能呢。”

頤行高興了,剛才苦戀夏太醫的煎熬都抛到了腦後,一心琢磨給老太太捎什麽口信兒去了。

只可惜這會兒禁了足,主子不能走動,跟前伺候的也不能離開猗蘭館半步,想做的事兒暫且都得容後再議。

第二天雨終于下完了,重又晴空萬裏,內務府一早送了定例的用度來,銀朱和含珍逐一清點了歸置好,接下去無事可做,三個人看書的看書,打掃屋子的打掃屋子,蹲在滴水下摳磚縫除草的除草,不必想那些勾心鬥角的事兒,倒也難得的輕松。

時間一點一點流淌,頤行坐在窗前看院兒裏風景,對面的鳳光室前栽了好大一棵西府海棠啊,這時節抽條抽得興興隆隆。那間屋子朝向好,地勢也高,将來不知會不會分派給哪位主兒。那裏要是住了人,門對門的,大眼瞪着小眼,好些事兒就不方便了。

正胡亂思量呢,看見窗前蹲着的銀朱站了起來,朝南站着,揚着笑臉說:“姑姑怎麽來了?”

頤行好奇地探出腦袋看,原來是貴妃跟前的流蘇,正從南邊廊庑上過來,邊走邊道:“今兒天真熱,太陽照在身上火燒似的,你怎麽不避避暑,還蹲在這兒除草?”說罷瞧見了頤行,忙止步蹲了個安,揚聲道,“頤主兒,奴才來給您請安啦。”

頤行嗳了聲,“勞您記挂着。”心下思量,八成是貴妃聽說她被禁了足,特派流蘇過來的吧!

流蘇打從滴水下一路行來,銀朱引她進了明間,她進門便又是一蹲安,含笑說:“委屈小主兒了,困在這屋子裏不能出去走動。昨兒的事兒,貴妃娘娘都聽說了,這會子娘娘在懋主兒宮裏呢,讓奴才請小主過去,或者打個圓場,解了這禁令,事情就過去了。”

頤行一聽能解禁令,頓時來了精神,站起身道:“這怎麽好意思的,驚動了貴妃娘娘。”

流蘇一笑,“貴妃娘娘幫襯小主也不是一回兩回了,難道多這一回麽。小主兒快收拾收拾,随奴才上前頭去吧。懋嫔娘娘昨天在氣頭上,今兒有人斡旋,興許氣就消了。”

能有這種好事,當然是求之不得。含珍忙替頤行重新抿了頭,傅了粉,待一切收拾妥當,伴着頤行一起進了儲秀宮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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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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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