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可以告你騷擾

容斯言花了一些時間來回想過去,關于八年前,關于陳岸。

說不記得是假的,但好像也的确沒有什麽特別的記憶,和幾百個已經模糊的青春面孔一樣,陳岸只是沉默在回憶裏的,一個可以籠統稱之為“故人”的形象。

一個沉默寡言的學弟,有過一些接觸,僅此而已。

所以他對陳岸的異常和激烈迷惑不解。

他翻出手機,在本市範圍內搜索陳岸的名字。

搜索列表上密密麻麻,寫滿了陳岸作為本市優秀企業家的各項榮譽,傑出成就,身價過億的新聞,等等等等。

容斯言有些意外。

他印象裏的陳岸還是那個瘦瘦黑黑,不善言辭的小男孩兒。

盛夏的校園日光,總是跟在他屁股後面,不笑也不說話。

有幾次他惱了,讓他滾遠點,他也不生氣,只是默默又退後幾步,遠遠地跟在他後面。

和財經雜志上這個西裝革履的精英陳岸,好像沒辦法聯系到一起。

容斯言把車停在深夜的馬路旁,對着車前的後視鏡,仔細端詳自己的面孔。

回國前他找TheCranleyClinic的醫生對五官做過細微調整,恢複期只有一個多月,動的面積很小,但是把标志性的五官特征都抹去了。

加上八年過去,他的容貌本身也和十七歲時不一樣了。

陳岸是怎麽認出他來的。

難道人真的可以僅僅憑眼睛,就認出一個八年未見的故人嗎。

容斯言有些心煩。

陳岸的出現在他的預料之外,他對現在的陳岸完全不了解,不知道這會不會幹擾他的計劃。

但是眼下也沒有別的辦法,躲避或是裝聾作啞都顯得此地無銀,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不喜歡這種茫然和被動的感覺。

流影随波,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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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

立藤小學三年級2班。

容斯言看了看牆上的挂鐘。

四點。

還有二十分鐘就放學了。

他揉了揉因為寫板書而酸痛的手腕:“接下來自習吧。”

前一天睡得太晚,今天一整天都混混沌沌,肩膀酸痛。

他原本想趁自習的時候坐下來好好歇一會兒,然而邵茵出現在門邊,小聲喊他:“容老師,容老師,周主任找。”

周營,男,42歲,教導主任。

容斯言讓班長看管紀律,帶上門,跟着她往辦公室走:“什麽事?”

邵茵:“不知道。大概一個小時前有個校董來視察,在周主任辦公室待了好久,然後周主任就讓我來喊你了。”

容斯言眉頭微皺。

因為昨晚的事情,他條件反射

第一個想到的是陳岸。

難道陳岸醒過神,來學校找他了?

随即又覺得不可能。

立藤學校是集小學、初中、高中于一體的綜合貴族學校,校董每年給學校捐助上百萬的贊助費,才能得到這個職位,把最優質的教學資源都提供給自己的孩子。

而陳岸明明是最痛恨這套體制的,就算為了教育資源把小孩送進這裏,他也不覺得陳岸會是那種買校董職位的人。

一個因為階級壁壘受到過校園霸淩的人,會主動參與到這套規則中?

容斯言推開辦公室的門。

陳岸側坐在辦公桌前,桌上擺着一臺開着的電腦。

他轉過頭來,盯着他。

周營微微彎着身體,原本在殷切地對陳岸說着什麽,聽到響聲,也轉過頭來,不輕不重地訓斥道:“怎麽這麽晚才來。”

其實一點都不晚,邵茵來喊他,他就立刻動身了。

中年男人的通病,抓住一切機會裝腔作勢,拿腔拿調,顯擺自己的職權和地位。

如同招搖過市的鹈鹕,頭小肚肥,長喙尖利,皮囊油厚,盛滿潤嗓的腥臭唾液,随時準備昂起細尖的腦袋,高談闊論一番。

容斯言在門邊,站着沒動:“找我,什麽事。”

周營不滿他的冷淡:“站在門口做什麽,把門帶上。叫你來,當然是有要緊的事找你。”

容斯言沉默片刻,慢慢走了進來。

深綠色大門阖緊,擋住滿天昏黃的日光。

他看到滿牆壁精致的信鴿比賽獎狀,辦公桌上陳列着晶瑩剔透的獎杯。

做工精巧的各式信鴿模型,有的鴿眼由玉石所制,熠熠生輝,栩栩如生,都是十多年來投其所好的家長送的。

只有辦公桌的零散一角,稀稀拉拉擺着幾本教材和工具書。

容斯言又走近了幾步。

看清了電腦屏幕上的內容。

是自己班上的視頻監控,畫面清晰,可以清楚地看見小班長正在黑板上寫亂說話的同學的名字。

如今的監控已經全部可以視頻聯網,但是家長和普通老師看不到,只有周營這樣的教導主任級別才有權限。

容斯言看着監控,不知怎麽開始走神。

周營正想趁機再批評一番。

陳岸擡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門外。

周營會意,連忙止住話頭:“既然來了,那就陳總親自跟你說,正好校長有個會找我。”

一聲短促的關門聲過後,辦公室恢複了平靜。

容斯言平淡地看着陳岸:“陳先生有什麽事,請快些說,我還要回班上組織放學。”

陳岸站了起來:“坐。”

容斯言有些茫然,他不知道陳岸為什麽要自己站着而讓他坐着,且不說這樣的安排很突兀和別扭,如果此時周營沖進來,一定會驚掉下巴,狠狠地把他訓斥一番。

陳岸自己看起來也有些意外。

他做得太過順暢和自然,仿佛這舉動是不過腦子的下意識,是本能。

做完了才意識到,似乎有些……太卑微了。

可是陳岸也沒有再說什麽,只是微微冷了臉,沉默地盯着他。

在一片尴尬的靜默中,容斯言只好坐了下來。

陳岸:“我來向你道歉,昨晚的事,我都記得。”

語氣裏的歉意微乎其微,如同在冰天雪地裏找一棵成熟的松茸。

容斯言借坡下驢:“沒關系。喝醉酒,認錯人,也是常有的事。”

陳岸:“剛才,我在這裏看了一個多小時的監控。”

容斯言:“你想小笛的話,可以去班上看他。”

陳岸:“不是看他,看你。”

他點開了電腦屏幕上的監控窗口。

窗口上的視頻放大,赫然顯示的是講臺的位置。

容斯言沉默片刻:“陳先生,再這樣的話,我可以告你騷擾。”

陳岸的語氣忽然變得輕佻:“性騷擾?”

目光也不再掩飾,帶上了肆意的打量和侵占欲。

鮮花着錦,烈火烹油。

容斯言不喜歡他這樣的語氣,從發現陳岸真的是校董的那一刻起,他就有種強烈的窒息感,想要立刻逃出深海,大口呼吸。

仿佛卷入一個層層疊疊的噩夢,刀鋸鼎镬,夢境的每一層都把他拽得更深。

冥行擿埴,惶惶不知去路。

直至晦暗無光,窮途之哭。

他不知道陳岸為什麽會變化這麽大,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可是他好像也沒有資格指責陳岸。

一個連容貌都更改了的人,有什麽資格指責別人沒能堅守本心。

于是他只好繼續沉默。

在無法可想的時候,沉默是最有力的回擊。

陳岸把玩着手裏的車鑰匙:“退一萬步說,你真的不是郁風晚,可你的眼睛真的很像他。”

容斯言估摸着時間快到放學了,他決定順着他聊,聊完就有理由離開了。

“他是你的朋友?”

陳岸:“我曾經以為是,後來想想,大概不是。”

容斯言:“為什麽這麽說。”

陳岸:“癞蛤蟆怎麽吃到天鵝肉?不僅吃不到,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裏,連處在同一層空間都是不能的。癞蛤蟆想摸一摸天鵝的尾羽,只能等天鵝纡尊降貴,拉下一泡帶羽毛的屎尿來。”

這話粗鄙怪誕,可是陳岸說得很自然,好像這番話已經在頭腦裏轉了成千上萬次,理所應當。

容斯言眼尾微斂,沒有應聲。

陳岸逼問他:“怎麽不說話,愧疚了?”

容斯言平靜道:“我不是他,沒有什麽好愧疚的。”

下課鈴聲就在這時适時地響起來。

容斯言站起身來:“我該組織放學了。”

陳岸恍若未聞,轉了轉手裏的車鑰匙:“你就不好奇,郁風晚是我什麽人?”

容斯言:“與我無關的事,我的确不感興趣。”

就在他向外走的時候,陳岸在他身後懶洋洋道:“唐小笛,是我和他的孩子。”

一瞬間容斯言錯愕得幾乎要轉過頭去,大聲質問他在搞什麽鬼,為什麽要胡說八道。

但是他還是及時克制住了,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幹巴巴道:“哦。”

說完就頭也不回,離開了辦公室。

作者有話說:

陳小狗,你好深的心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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