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季行覺神色自然,挑了挑眉:“半年前離開帝都?”
戚情在仰望着他,他在俯視着戚情。
很奇妙的角度。
戚情指尖一頓,撫平最後一絲褶皺,站起身,目光鎖定在他眼底:“伊瑟·萊斯特文離開帝都的同時,你在人前消失了長達十三天,沒有請假,這期間你去了哪裏?”
“雖然不知道你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季行覺唔了聲,“五月底帝都很熱,你也知道,我每年夏天都會生一場重感冒,醫療艙對這種症狀是無解的,十天半月才能好。”
戚情眼底的神色微微一動。
“至于沒有請假,那當然是因為請假會扣工資,在家辦公和在學校辦公都差不多,我一直有和實驗室進行數據反饋,你要是懷疑,可以去查記錄。”季行覺眨眨眼,玩笑道,“我明明生着重病還在堅持工作,元帥大人卻冤枉我,下次的資金是不是該再上調些了?”
戚情不置一詞,帶着審視,分析他的每一個表情和動作。
這個房間是季行覺所熟悉的,但那時候,戚情不會這樣充滿懷疑地望着自己。
不知道過了多久,戚情撇開視線,越過他從衣櫃裏拿出件浴袍,話音淡淡的:“聽說C9的實驗效果不夠理想,等你什麽時候研制出了與真人無異、卻比真人更為忠誠的間諜仿生人再說吧。”
話畢,他大步走進了浴室。
季行覺長長地松了口氣。
看來戚情只是胡亂猜測一下而已。
他扯扯衣領,靠着衣櫃平複了會兒,溜達到浴室門口,隔着門懶洋洋地問:“元帥大人看了項目計劃?”
浴室裏傳來嘩嘩的水聲,戚情卻依舊聽見了他的聲音,低沉的嗓音隔着門傳出,有些缥缈:“嗯。”
“感覺怎麽樣?”
“不怎麽樣。”
“哦?”
這個項目表面上是開發研究新型智能仿生人,在市場上售賣,實際上是在研制間諜仿生人。
雖然能派出去的間諜,都是被帝國主義洗腦得徹底的,但人就是人,人的見識會有增加,閱歷會有豐富,認知也會有改變,連最堅固的礦物都會風化,相信人性是件風險極大的事。
人不能像機器一樣永遠忠誠。
“仿生人再怎麽像人也不是人。”戚情的嗓音冷冷淡淡,“他們無法理解人類的思維,也永遠無法替代人。”
季行覺嘴角的笑意一滞。
“長得再像人,內裏也還是堆機械骨骼。”戚情補充。
戚情說得很對,客觀而現實。
科幻小說電影裏,機械進化出智能的可能性,實際約等于零。
季行覺嘆了口氣:“元帥大人,你在我這個項目負責人面前這麽說……”
嘩嘩的水聲忽然一停,窸窣一陣,浴室門被推開,頭頂罩來片陰影。
迎面撲來的不是濕潤的水霧,戚情身上的氣息格外冰涼,被水洗得清晰而冷峻的眉目出現在眼底,浴袍拉得嚴實:“這麽說怎麽了?”
季行覺停頓了片刻:“……也挺好的,兼聽則明。”
戚情意味不明地沖他微微一笑。
季行覺開始後悔過來叭叭了。
要是剛才直接躺到床上裝睡,應該能避免更多尴尬。
他溜達到床邊坐下,瞅着戚情站在自動烘幹機前烘幹頭發。
戚情少年時嬌生慣養,洗完澡丢條毛巾給他,悠哉地坐在他面前,刷着游戲,享受人工服務。
相當大少爺做派,每天少不了挨公爵和夫人的罵。
從這個角度看去,較之少年時,戚情的五官變得更為英俊深刻,輪廓線條冷而硬,像一把出鞘的利刃。
一別七載,以前認識戚情的人都紛紛表示他“變得很陌生,像是另外一個人”。
但出乎意料的,季行覺不覺得陌生。
烘幹機微不可查的噪音停下了。
看着戚情一步步走過來,壓迫感逼近,季行覺連忙兔子似的竄上床,縮到被子裏,只露出一雙眼睛,眨了眨:“元帥大人,我可以提個請求嗎?”
戚情掀開被子,瞥去一眼。
“你把我打暈吧。”季行覺誠懇地道,“不然我可能會一整晚都睡不着,明天還得回基地開會。”
戚情:“……”
屋內的燈光刷地暗下來,郁瞳忘了換窗簾,輕薄的窗紗外,天色幽微,大雪稍霁。
戚情躺下來,懶得搭理他:“閉眼睡覺,少胡思亂想。”
好吧。
季行覺略感遺憾,他還以為戚情會果斷下手。
房間裏靜悄悄的,聽覺在昏暗的環境裏格外敏銳,連另一側的輕微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穿窗而行的月色映亮了熟悉的天花板,空氣裏浮動着相同的沐浴液氣息,被體溫蒸發飄散,彌漫鼻尖,暖融融的。
季行覺在被子裏蹭了蹭,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元帥大人?”
隔了半晌,戚情才應了聲“嗯”。
“你在調查我嗎?”季行覺望着天花板,默默數着吊燈上微微晃動的水晶,含笑問,“或者說,從你回到安卡拉星那天起,就一直在盯着我了?”
戚情睜開眼,無聲地扭過頭。
朦胧的月輝灑落在那一側,勾勒出身旁人秀致的側容線條,這是個熟悉的角度,他和以前一樣,從飽滿的額頭,看到尖俏的下颌,才不冷不熱開口:“是又如何?”
“唔,我只是覺得,這似乎和你找一個值得信任的人來結婚的初衷有沖突?”
戚情靜默了幾秒,硬邦邦地道:“我只是說你無害。”
“好的,無害,”季行覺從容改口,翻了個身,面向戚情,“但你都懷疑我了,我就不算無害了吧?”
“為什麽不算?”戚情反問。
“把問題抛回來可不是一個好的回答。”季行覺稍有感慨,“你果然變了很多。”
這句話似乎讓戚情有點不愉快,半晌也沒得到答複。
本來預感會失眠,沒想到說了幾句話,困意就湧了上來。
季行覺掙紮了幾下,還是放過了自己,阖上眼皮,任由那縷困意纏上飄忽的意識,帶着自己墜入夢鄉。
半睡半醒的時候,他聽到戚情低而沉冷的聲音:“所以,我要看住你,季行覺。”
看住幹什麽?又不會跑。
季行覺蒙蒙地想着,意識徹底斷線,呼吸變得平緩綿長。
這一覺睡得出奇的安穩,夢裏既沒有下個不停的小雨,也沒有綿延的火光和大片大片火紅的花卉,季行覺難得休息好了一次,醒來骨頭酥軟,打着呵欠睜開眼,發現窗戶被臨時封住了,遮擋了窗外的天光。
什麽時候弄的?
這一覺睡得過于甜美,他還有點發蒙,一邊思索着,身體不經大腦指揮,先一步翻身下床,像做過無數次那樣,踩着拖鞋徑直離開了這個房間,準備去推對面的門。
接下來要做什麽來着?
他迷糊着想,對了,要先回房間,洗漱換好衣服,然後把賴床的戚情叫起來。
說起來,戚情呢?
他回頭看了眼,身後的房間裏空蕩蕩的,大床上只有淩亂的被子,沒有戚情。
季行覺猝然醒神。
沒想到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他居然還保持着這個習慣。
真是可怕。
“你在幹什麽?”
走廊裏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季行覺側過頭,已經做完早間訓練的戚情走過來,看了眼他差點推開的房門,眼神幽邃如深泉:“想進去看看?”
季行覺指尖一縮,失笑搖頭:“我好像夢游了。”
時間還早,季行覺收拾好自己,下了樓挽起袖子,主動表示:“我去做早餐吧。”
戚情頓時臉色刷變,一把摁住他,将他往廚房外一推,砰地關門落鎖。
季行覺愕然地站在門外,張了張嘴,在這無言的行動中,感受到了極強的羞辱。
他難得對戚情産生了不滿,悻悻地走到餐桌前坐下,等了會兒,郁瞳也從樓上下來了,觀察了他兩眼:“小季怎麽了?是不是小寶惹你不高興了?”
夫人雖然健忘,但對情緒的捕捉力真是敏銳到可怕。
季行覺調整了下表情,微笑:“沒有。”
廚房門重新打開,一縷香氣溢散而出,見戚情端着盤子走出來,郁瞳被轉移了注意力,笑逐顏開:“小寶還會做飯了?”
戚情沒有放棄擰正稱呼:“媽,我都多大了,不要叫小寶。”
“好的小寶。”
“……”
直到一口牛奶滑蛋入了口,季行覺才反應過來。
這個嫩滑的味道與金燦燦的賣相,熟悉得令人頭皮發麻。
……他天天吃的早餐居然不是達梅爾送來的,而是戚情做的!
這簡直是個星際鬼故事。
顯然郁瞳夫人也極度震驚:“我都準備用母愛來包容這份早餐了,沒想到還不錯,小寶長進了嘛。”
戚小寶癱着臉喝了口牛奶,不想說話。
一起吃完早餐,戚情準備先把倆人送去上班再回軍部。
郁瞳擺擺手:“研究所很近,我讓助手開車來接我了。”
的确很近,不到五分鐘,助手就開着車到了,見到戚情,連忙鞠躬行禮:“郁博士,元帥……”見到季行覺,她愣了一下,遲疑了半秒,才又弱弱地添了句,“還、還有元帥夫人,早上好!”
季行覺露出虛假笑容。
姑娘,其實你可以忽略我的。
“不用這麽拘謹,”郁瞳笑吟吟地揮揮手,“我先走了,去送小季吧。”
季行覺本想立刻開溜,自己回基地,驟然被點名,在郁瞳笑眯眯的注視下,只得恢複風度翩翩的樣兒,禮貌地道:“那就麻煩元帥了。”
戚情冷淡地勾了勾唇角:“不客氣,季教授。”
懸浮車發動的時候,季行覺略有遲疑:“去基地比較遠,不會耽誤你回軍部?”
“不會。”
季行覺托腮望向他,笑問:“這也是‘看住我’的一環?”
戚情扭頭望向他,淺色的眼珠如同毫無感情的無機質玻璃,喉結滾了滾,吐出一個字:“對。”
作者有話要說:
小戚:昨天叫小寶的全部加入帝國暗殺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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