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兔罝

歲絨處理傷口過後,晉王恢複的還算可以,雖然很難說能夠完全痊愈,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樣已經在鬼門關徘徊了。

天還未亮,晉王醒來了一回,師泷和幾個将士正在外帳歇息,樂莜去布置軍務了。

跪守一夜的軍醫看到晉王清醒過來,連忙将外帳的人叫進來。

師泷也一夜沒睡,滿臉疲憊,一邊進帳,一邊道:“藥還沒好麽?雖然那位女醫所寫的藥材有些難弄來,但公子白矢不是去了一趟舊虞,也從舊虞的世族那裏借來了。看時辰,應該也要熬好了吧。”

軍醫連忙說要去取藥。

晉王一看見師泷就覺得頭疼,不過他也必須要商讨今後的應對了。

晉王艱難的披了件衣服,讓衆臣坐,諸人擠在一張長桌邊坐下。

外頭軍官道:“公子白矢來了。”

晉王神情一頓,擡手:“聽說借藥是他帶人快馬奔去舊虞城內的。他也累壞了,這麽早,先別讓他進來了。給他幾日假,讓他歇歇吧。”

衆軍官面色一滞,師泷低眉垂眼不說話。

今天算是敗軍後的第一次小朝,晉王卻不讓公子白矢參加,是真的體諒他勞累,還是說……

但師泷卻覺得這樣拖着,也未必全是好事,若晉王執意立公子白矢,或許在這期間,他師泷也有可能被處理掉。

有他在,公子白矢很難成為儲君。

就算晉王逼壓之下,師泷低頭認輸、認同白矢,晉王也覺得他不能和白矢齊心,為了給白矢鋪路,不如提前解決他……

師泷對此心裏有數。但越是到關鍵時刻,他就不能“識時務”,而是要激流勇進,才能抓住正确的選擇。

只是他心中一直懷着一個疑問:就算太子舒性格略軟弱,也不太喜歡在朝野出面,但也不至于不能繼承王位。為什麽晉王不但立白矢,而且還覺得回國後群臣就會認同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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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披衣,卻還起不了身,只坐在榻上,掀開了帷幔,向衆軍官詢問減員損失的狀況。師泷也帶了一些曲沃的文書,向他講述國內的境況。

晉國此番大戰後,狀況可以稱得上是危急。

夏季大旱,冬季大雪,寒冷的天氣已經凍死了曲沃城內外不少百姓,更無糧草可征,去年向秦國交換來的馬匹,又因糧草質量不佳,養馬者不夠有經驗,餓死了不少。

而且秦國受災也很嚴重,想要到晉國來借糧。

可晉國哪裏還有糧食給秦國。

師泷擡袖道:“可若是不借糧,怕是楚國就借糧給秦國了啊。楚國自幾年前改革後,開墾了大片荒地,只有一年大水受災,其餘年都是糧食富足,他們雖然有雪,但對于那裏的氣候來說,是瑞雪兆豐年。楚國肯定不愁糧食的問題。”

晉王輕輕咳嗽一下,他拿不動竹簡,只得垂下手,道:“你是覺得秦會與楚交好?”

師泷:“就算沒有交好,我們秦晉之好也必定會有嫌隙。楚國又占據了上陽,也可以西取秦國,楚王完全可以威逼利誘秦國。”

晉王:“可是給了秦國糧,我們難道就要看自己的百姓餓死麽?”

師泷沒說話,他不能再杠了,只能先聽晉王的意思。

軍官道:“而且,這次我們南下,本來也是為了以戰養戰,奪取楚國的大城與糧倉,為的就是應對夏季大旱之後境內的困苦。誰能料到這些年楚國軍備也強盛了。那辛翳小兒似乎一點也不肯再受欺負了,就算是誰要侵占一點他的領土,他也要睚眦必報。”

楚國是幾百年前位列強國的老大哥了。

但這位老大哥沒什麽尊嚴。經常看到周邊各國,誰都能欺負它一把,但誰也沒能滅了它。這跟楚國的權力結構有很大的關系。

楚國雖然是分封制下的諸侯國,但數百年歷史中,絕大多數的諸侯國本身都已完成了中央集權,唯有楚國,是為數不多國內再度“分封”的國家。

晉王咳了咳:“楚國以前雖然地廣人多,勢力強大,但楚王手下縣公、領主衆多,與小諸侯國無異。衆縣公領主和楚王的關系也若即若離。楚王的政策不偏向他們時,他們就可以對楚國被入侵視而不見,這也就是以前大家都能欺負楚國的原因。”

他喘息了一陣,又道:“但當入侵已經到了威脅領主地位的時候,這些領主就會聯手。他們屯蓄着力量,又是在自家門口,自然能将遠途出征到楚國又交戰多日的外敵打的屁滾尿流。因此外敵入侵的時候,也是楚國的中央和地方勢力談判交鋒的時候啊。不過那是舊日的楚國了,看來楚國如今變法大成……”

師泷微微擡起頭來:“你是說現在楚國早已大權握在楚王手中,縣公與領主再沒有能夠和楚王談判的實力了。因此每一點土地都是楚王的,他就要将所有染指領土的人都打出去?”

晉王搖頭:“看來是這樣。但楚國境內到底發生了多少變化,我們誰也不知道。用掠奪楚國來給養的方法,看來再也不能行的通了。”

衆人齊齊嘆氣。

晉王也低頭:“是,我們有了五十多年的和平,軍力也上來了,但各國不也都在改革麽?西側秦國是我們的故好;北側趙國騎兵強大,兵械又先進;而魏國富足,與齊趙交好,若是我們對魏國動手,趙國齊國必定警覺,聯手讨伐我們……晉國,難啊!”

他說着話,又頭疼起來。

師泷連忙道:“大君先養好身子,等回到曲沃再做商量也不遲。”

晉王也只能作罷,擺了擺手:“不用擔心孤,讓樂莜去準備,我還可以坐車,我們着日回曲沃。”

衆軍官喏,躬身退出去,師泷也往外走去,就看到軍醫端着藥鍋進來了。

軍醫将藥鍋放在屋內的小爐上溫着,為晉王盛到小碗中遞上。

晉王端不動藥碗,微微擡下巴,軍醫跪在榻邊,正要喂他服藥。

師泷走出帳外,忽然止住了腳步,臉上現出幾分疑心的神色,他回頭望了一眼帳簾,猶豫再三,對主帳外四個士兵揮手道:“你們陪我進去一趟。”

晉王斜倚在榻上,木勺正要遞到嘴邊,師泷卻忽然從帳外回來,身後跟着四個士兵。

晉王正要開口,師泷卻二話不說,猛地拔出頭上銀簪,披頭散發走上前去。

師泷:“失禮了。就算是我多疑,也請大君不要責備我。”

他将那銀簪插入湯藥之中,浸了兩秒拿出,只見銀簪變色,晉王與他盡是臉色一凜!

晉王吃力的擡起手來,一下打翻那碗藥!

四個士兵連忙上來按住那軍醫,師泷勃然大怒,扣住軍醫的下巴就将湯藥灌入他口中。

只見得那軍醫又驚又俱,師泷緊緊扣着他下巴不許他咬牙,藥湯流的脖子上全是,卻也沒少灌進他肚子裏。不停地摳嗓子眼想要吐出來,一把抱住師泷的腿,開始哆嗦着假笑起來,他想要開口,卻發現自己竟發不出聲音了——

那軍醫正拼命的張着嘴想要喊出什麽字節,在晉王與師泷冷冷的目光中,他黑紫色的鼻血流了出來。

而後,軍醫陡然彎下腰去,拼命幹嘔起來,吐出許多黃水,身子痙攣着面朝下昏迷了過去。

師泷并袖站在一旁,冷冷道:“下毒?倒是也铤而走險了。若是下的好,擦去鼻血和穢物,昏迷後怕是看起來與傷口惡化差不了多少。可南姬和她的仆從還在軍中,他真的是不害怕被看出來啊。或許說,他還打算下毒成功了之後,對南姬下手?“

晉王擡起頭來:“你是說——”

師泷神色複雜,蹙着眉,有些沉痛又有些替自己委屈:“對于這些事,我沒什麽好說的,請南姬的仆從親自來在帳中煎藥吧。”

晉王聲音顫抖:“你認為是白矢?!”

師泷微微轉頭,對那四個士兵道:“你們去外帳候着。”

晉王雙手發抖,臉色慘白,師泷這才擡袖跪在腳踏上:“看來是公子白矢知道我昨夜來了,他知道我支持太子舒,昨夜我又留在帳中勸了您好一會兒,今天早上他要來見您,您就沒見他。他一定覺得是我說服了您。可那份告書卻還在史官手中,他要是殺了你呢,那份告書就是您的遺囑了。”

晉王驚出了滿身的冷汗。

師泷也臉色難看,他讓剛剛的變故驚出滿後背的冷汗:“其實,您回朝後,不只是我,世族宗親一定會逼迫您,王後也可能與魏國聯系,楚國還會虎視眈眈,您仔細思索之後,十有八九是不會立白矢為太子的。那麽說來,白矢離儲位最近的時候,就是今天了。離曲沃越近,他就是離王位越遠。”

晉王身子一軟:“他要殺孤麽?”

他又一慘笑,低聲喃喃:“可謂報應啊。孤又何嘗不是在他年幼時起了殺心……”

師泷心驚,擡起頭來:白矢是晉王第一個兒子,就算是庶子所生,其母姚夫人也還算受寵,晉國又子嗣稀薄,晉王又怎麽會想殺死白矢呢?

如果在他年幼的時候想殺了他,又怎麽會在他長大成人後要立他為儲君?

晉王唯有二子,一個是寵愛有加卻不願讓他繼承王位;另一個則幼時對他起過殺心卻想立他為太子——晉王這是瘋了吧!

晉王轉過頭來:“你怎麽會想到的?”

師泷擡袖:“因為昨日是公子白矢去借藥材的。而舊虞的蔣、狐兩家,都曾有意向讓女兒嫁給白矢,白矢擊退赤狄臯落氏與留籲氏時,曾多次借道舊虞,紮營舊虞城外,顯然與這兩家關系密切。”

晉王緩緩吐出一口氣:“蔣、狐兩氏算是曲沃代翼之前就立足在舊虞的老世家了,複國時也幫了我大父一些,只是這些年沒有出人才又眼界不夠,便不得朝中重用。他們竟想通過幫助白矢,一躍成為雲臺下的大姓?讓人去查藥渣,看究竟是哪種毒藥。然後偷偷去查白矢的帳內,看是否能找到剩下的毒藥。”

師泷:“您是想拿到證據之後再動手?”

晉王微微擡手:“算是最後抱有一絲希望,我想确認這孩子是真的想殺我麽。如果是真的,以我病情突然加重為由,請他一個人來,也請衛兵來。我要看到他被當場誅殺。”

師泷頭低下,半晌道:“……喏。”

晉王躺回榻上,兩只手放在腹上:“你說對了,孤糊塗了。孤……怎麽能把他當做心頭肉呢?還說什麽回國之後一定要立他為儲,呵……孤糊塗啊。”

師泷不敢接話,滿身冷汗的走出主帳。

帳外朦朦亮,天色是灰藍,被露水打濕的草地與營帳都是一片殷藍,薄辰時的炊煙像是被殷藍稀釋的水,倒着彎彎曲曲的往天上流。

師泷緊了緊衣領,多在主帳外駐留片刻,細細欣賞這篇景象。

他想,正午的天也是藍的,水的倒影也是藍的,他怎麽就沒注意到過。

或許是因為心境也不同吧。

他微微一笑,踏過浸飽雪水的松軟泥土,朝軍營另一端走去。

白矢今日醒的很早。

清晨,他坐在帳內的竹墊上,眼前放着一小包黑色的莖稈,切碎,曬幹卻沒有炮制過。他手裏拿着一把小刀,正将那黑色的莖稈削做細末。

他身旁,一個白胖的男子跪坐着,道:“公子,這川烏,真的有那麽毒麽?”

這白胖男子叫狐逑,是舊虞狐家的年輕子弟。

狐氏曾是因政治鬥争,在四百餘年前逃離晉國,湮沒于戰亂之中,這一支則留在境內,出身鄉野,一直沒有什麽太大的功績,就是擅長做縮頭烏龜,躲過了百年前分晉的動亂,一直活到了現在。

狐氏現在在舊虞也算是當地名望,可是跟曲沃的那些大姓就沒法比了。

幾年前白矢帶一小支部隊去警示晉國東南部的戎狄,經過舊虞,因遭遇暴雨,小隊人馬難行,靴子裏灌滿了雨水,馬蹄開裂,帶的生火的柴火也全部澆濕。

他不得不進入舊虞城中,本來只是打算像當地的望族借一些柴火,卻沒想到受到了蔣與狐兩家的熱情款待。

這簡直就是從曲沃遙遙伸過來的一條金枝。

就算白矢只是一個庶子,卻是除了太子舒以外唯一的公子。他作為晉王第一個兒子出生後,晉王給辦了相當盛大的百日;等他長大後,晉王又帶他出來打仗,顯然這個公子也很受晉王重視。

狐氏與蔣氏兩個落魄鄉下家族,在舊虞城內鬥富鬥法好多年,再加上是同為子姓不通婚,更少了和解的可能性。

公子白矢的到訪,更讓他們鼓足了力氣較勁,争搶着讓白矢去他們的府邸上住。白矢覺得自己又不是來度假的,就拒絕了兩家,住在了城守給安排的一處地方軍營裏。

然而兩家的态度,卻讓白矢感覺到有些受寵若驚。

他在曲沃,雖然看似受重視,但并不算太有話語權。

晉王大多是指使他做事情,偶爾教導他,但并不怎麽與他多探讨,也不是特別親密,最多是有點欣慰和欣賞。而且太子舒在曲沃,比他小六歲,樣貌讨喜,又甚得晉王寵愛,還是王後所生的未來太子,更是在朝中被諸位大臣捧着。

而白矢從有記憶開始,這還是他第一次被人這樣捧着。

每個人的眼光都不再帶着審視,而是仰望。

就像仰望晉宮雲臺一樣。

那些話語讓他太過舒坦了,就算他的理智提醒他說小心讒言,但他心底還總是在小聲道:

這樣的誇贊總是有根據的吧。

不至于每個人都在說假話吧。

他也被蔣家和狐家盛情邀請,參加過他們的家宴,蔣家與狐家的長輩圍着他問雲臺上的景象,問曲沃的吃穿用度,也問晉王的心意。

實際上,晉宮樸素節儉,所用多是舊物,雲臺本身雖然壯觀,但雲臺上的生活卻不像蔣家與狐家這樣——香風環繞,美女如雲,鐘鼓馔玉,談笑風生。

他心底的豔羨卻不能說,只能在蔣家與狐家面前,絞盡腦汁,吹噓起了雲臺上的生活如何奢靡,如何不可想象。

蔣家與狐家聽了眼睛更亮。

他們想的是,有朝一日,一定讓家中男子登上雲臺,也能入朝為相邦或将軍。

白矢想的是:要是這幫人去了曲沃,豈不是他編的話全都要被揭穿了。

他們又問晉王的心思。

白矢能怎麽說。

晉王的心思,他也不知道。

他卻也不能說。因為他是曲沃來的公子,他是雲臺住的貴族。

他只能偶爾一笑,或故作深沉道:“晉王自有打算,不是我們這等人能揣測得了的。”

但總體來說,他在舊虞是快樂的。這裏簡直就像是從曲沃到戰場之間的一個夢鄉,而當他接受了蔣、狐兩家送來了美人之後,這個停駐享受的夢也多了旖旎的顏色。

蔣家與狐家都希望他能娶舊虞的女子。

但白矢知道,他絕不可能這樣做。

如果他能為王,必定要迎娶他國的公主。

不論是娶秦國公主以續秦晉之好,還是說娶趙、魏女子向東部北部尋求和平。

就算是弱勢的衛、魯小國,那也要是一位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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