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野有死麕

這群少年中,操着什麽語言的都有。

荀南河會說幾門語言, 才能勉強跟他們交流, 也真不知道辛翳到底是怎麽跟他們溝通的。像那個後腦勺都刺滿了紋身的孩子, 會說幾句楚言, 但一着急就是滿嘴吳越土話;說秦語齊語的也還好,有個孩子說的是巴蜀之地的方言,連荀南河也聽不懂,他們就只能滿嘴叽裏呱啦的亂比劃。

但那也比渾身雪白,把自己裹在深棕色麻袍裏,走到哪兒都打着傘的那個孩子好一些。

他白的紮眼,卻不開口說話。

荀南河問他的名字時, 他就把頭轉到旁邊去, 咬着自己手指不作答。還是旁邊的孩子道:“大王給他起名叫腫腳!腫腳!”

荀南河心裏頭有些生氣, 以為是辛翳欺負人,故意給這白化病的孩子起怪名。

她忍不住道:“你又沒生的一雙大腳,為何叫你腫腳!名哪是可以胡亂起的!”

直到後頭那個個頭比她還高的少年,顫顫巍巍舉起了手, 細聲細語道:“不是腫腳, 是重皎。重碧的重、珍器重寶的重,是濃厚或尊貴的意思。皎則是月出皎兮、皎皎白駒的皎,是白色的意思。”

他生的一張不甚好看的方臉,個子又有幾分壓迫人,說話卻好聽又合心。只可惜聲音細弱,他也顯得不是很有自信的緊緊抿着嘴。

荀南河沒想到這裏頭也有讀書的孩子, 道:“是你取的麽?你叫什麽?”

竹竿子似的大高個搖了搖頭:“我叫原箴。廣平曰原的原,紉箴補綴的箴。我們的名字都是大王給取的,這話也是大王說的,只是我記住了。”

荀南河一愣:那個小文盲說得出這種話?

重皎也點頭,略有些吃力的重複這兩個字:“重、皎。”

她問了一圈孩子們的名字,這群年紀最大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們,一邊說一邊比劃,看她實在是搞不懂,一個個掏出了一塊挂在腰間的小竹板遞給她。

比如那個滿身紋身的黑紅小個子,急的腮幫子鼓起來,指着小竹板上三個字,喊道“範、季、菩!”

荀南河接過竹板,愣了一下:這年頭還沒有書法出現,大多數人寫字都平滑公整,基本是一個模子寫出來的字體。但這竹板上,卻将如雲般柔軟飄逸的楚國文字,寫的像是刀刻進去一樣刀鋒畢現,勾連的筆畫如劍風,淩厲果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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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當成‘飯雞脯’的範季菩臉紅脖子粗的結巴解釋道:“範!大王說我故裏有名大夫,姓範名蠡,所以我也可以姓範!季是因為我是兄弟中最小的、菩是因為我說我出生在草棚裏!”

荀南河滿心狐疑:“你是說,名字是大君給你取的,這牍板,也是大君寫的?”

範季菩用力點了點頭。

在一旁樹上拿着卷軸偷聽的辛翳聽見這小子毫不猶豫的揭了老底,差點從樹上掉了下來:他怎麽就忘了這茬!完了完了,這是要藏不住了!

辛翳其實在樹上看了有一陣子了。

他挑這座宮室借給荀南河當教室,也是因為四周有不少屋檐回廊與大樹,他可以一邊坐着看那幫混小子們學的焦頭爛額,一邊在陽光下自己讀點東西。

他不得不承認,不論荀南河有沒有為師的才能,他至少有為師的耐性。

辛翳也不是沒想教過這群少年習字讀書。

但實在是太折磨人了。

他們大多都一點教育沒受過,要從使用簡牍、毛筆、磨墨等開始教,然後叫他們坐立,教他們比劃,然後才能開始習字。

不過荀南河很有耐性,他先教了如何用中鋒寫下粗細一致的撇捺,如何掌握習字中婉而通的特點。辛翳翻過他備課的牍板,除了一小部分內容是他為了防止別人讀懂寫了草篆以外,其他都內斂通達,流暢勁健,心性可見一斑。

不少人連練比劃的耐性都沒有,劃拉幾下就立刻跑到一邊去玩了。

荀南河又轉頭去教那幾個手笨腦子笨的,顧不上管,以範季菩這種野猴子為首的幾個小混蛋就玩瘋了。

辛翳都納悶:你說範季菩都十四五了,比他還大幾歲,怎麽就沒有他的成熟穩重呢!

範季菩看荀南河不管她,竟然還拿着竹劍敲了荀南河的頭!

辛翳坐在樹桠上,氣得都想跳下去暴打範季菩的花鳥魚蟲後腦勺!

雖然辛翳也煩荀南河,但人家好歹是拉下身份面子,趴在桌子邊教你們一群文盲從最簡單的比劃開始寫。要是你丫還在村裏,就是命再好也不可能有人教你習字啊!

荀南河也确實生氣了,将範季菩趕出教室,範季菩樂得自由,扛着劍光腳跳下回廊玩去了。

辛翳真覺得荀南河脾氣可真算好了。這年頭的大夫,有幾個能容忍被一鄉野粗人打腦袋了,他竟然還只是把範季菩趕出去。

不過看荀南河那身板,個子雖然不算矮,但明顯削瘦單薄,倒真的是打不動範季菩。

荀南河倒是有些周游列國的聖人夫子的樣子,形單影只的一個人,也沒有親人,年紀還輕,竟然敢一個人到楚國來,一個人踩進宮裏這泥潭來。

範季菩知道他就坐在旁邊的樹上,竟然還扛着劍蹦跶過來,想找他玩。

範季菩站在樹下,仰頭才發現辛翳居然穿了直裾長衣和胫衣,道:“大王,今日天氣還熱,你裹那麽嚴實幹什麽?”

辛翳自然不會說自己在荀南河面前“走光”一回,留下了心理陰影,恨不得把自己裹得像個北國公主。

範季菩看辛翳不理他,還在笑:“大王,走吧!咱們去玩吧!”

辛翳看着荀南河正背對這邊,教重皎中鋒落筆,他在樹枝上撐了幾下,從樹上跳下,拖着範季菩到另一邊的回廊上。

他光腳站在回廊的竹簾下,範季菩雖然沒他高,但也知道了他的習慣,半跪下身子,仰頭與他說話:“大王怎麽忽然生氣了?”

辛翳拿手裏竹簡,卷起來一下狠狠砸在了他腦袋上:“範季菩!就你這樣還姓範呢!你不學就滾蛋!一面說為我瞻前馬後,一面習幾個字都做不到!被我踢出去的人也不止一個了,要不你也跟你這走吧!跟人家學了字,居然還還敲人家的頭!那我就讓你體會一下被砸頭是什麽感覺!”

辛翳越說越火大,對着範季菩刮得只有頭頂有辮子的腦袋一陣狂砸。

範季菩一下子就被打懵了,連忙抱頭求饒。

辛翳幹脆一把奪過範季菩的竹劍,拿腿一別,咔嚓折斷了:“我就告訴你,到了兩天之後,你學不會寫你的名字,就出宮吧!若是有人教我——若是在這宮中有真正的先生肯教我……我也不至于像今日這樣為難!”

荀南河總算教好了重皎,回過頭去,就看到範季菩耷拉着腦袋,拎着不知道怎麽弄斷的竹劍回來了。

荀南河裝沒看見。

範季菩不知道該怎麽辦,只好跪坐在了回廊上,用半扇敞開的障子擋着臉。

還是原箴實在看不下去,裝作不知情的對教他習字的荀南河說了一句:“咦?範季菩怎麽回來了?”

荀南河這才回過頭去,道:“可能嫌外頭太曬,回來乘涼了吧。”

等到看着範季菩磨磨唧唧的往自己桌邊蹭,荀南河這才涼涼開口:“讓你回來了麽?”

範季菩低下頭去,憋了半天道:“我、我錯了。我現在想學了。”

荀南河微笑:“君子言而有信,你說今日不想學,就不能再學了,我說今日給你放假,讓你去玩,你就要去玩,玩夠了在說。”

範季菩偷偷回頭看了一眼樹,又看了一眼已經開始習字、有說有笑的其他人,忽然覺得自己在外頭玩也沒勁——畢竟大家都在這兒說話練字呢。

荀南河看他一臉不知從何是好的樣子,道:“出去吧。今日說過的事就已經定下來了,若是真想學,就明日再來。”

範季菩拎着斷劍,垂頭喪腦的走出去了。玩伴朋友都在屋內,辛翳也斜靠在樹上看書不理他,範季菩陡然感覺出一種被孤立的無聊來。他也不知道該去哪裏,只能坐在回廊邊,偶爾回頭看荀南河在白帛上寫的大字,偷偷用手指比劃學着,生怕第二天跟不上。

她先教的就是虞字,把這個字拆成了四個部分。這個字的四個部分都在其他字中很常用,确實是個很合适的入門課。

辛翳在樹上望着,忍不住想,若不是父親喜歡教他讀書,在一般兒童開蒙之前,就早早教他學雅言,否則他可能到現在還都是半個文盲。楚國大多十歲才送孩子去讀書,他九歲喪父,而後邑叔憑為令尹兼太傅,卻從來沒好好教過他,妫夫人雖出身孔氏貴族,卻沒什麽文化……

他只會楚言和雅言,跟這幫少年們交流,也是希望自己能學到別的語言,他用指物比劃這樣的方法,簡單地學了吳、越、秦、齊等地的語言。但是天下論著,一半是用雅言,另一半就是用齊語寫成的,他會說幾句齊語,卻不識齊字,也沒人能教。

辛翳被這件事困擾了許久,但他坐在樹上,挂着木屐的腳輕晃,卻不打算向荀南河請教。

他此刻再好的耐性,再善的面孔,卻也是邑叔憑養出來的狗。送到宮裏不願享福,還非要追在他屁股後頭,要不是邑叔憑攥着他把柄,怕他是不會如此熱心吧。

荀南河知道了他給別人取了名字之後,會不會立刻就告訴邑叔憑?

邑叔憑會不會查他這些書卷的來源?

商君的事兒,是不是邑叔憑早就注意了?

之前在朝堂上因為他故作不知禮節不懂讀書,已經讓朝堂幾大氏族對邑叔憑頗有怨言。面上看起來都是為了年幼的王說話,實際也證明當年和邑叔憑一起聯合的氏族,都有些野心鼓動了,也都開始內部分裂了。

邑叔憑這時候派這樣一個先生來,是真的退讓?還是要試探,試探到結果之後,就再想別的辦法釜底抽薪?

辛翳望着自己一雙手,在陽光下掌紋清晰,他指骨還沒抽長,他緩緩捏住手指。

辛翳已經知道,殺人并不是難事。更知道,誰都不能幫他,有些命都是自己寫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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