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柏舟

荀南河:“如今恰逢秋收,丹陽也要秋祭東君, 群公子極其後代雖然地位不再, 但畢竟也是楚國小宗, 擁有貴族身份和王君血脈, 在丹陽的祭祀中必定要他們參與。但在祭祀之中,小宗貴族的飲食,必定與祭祀中其他人決然不同……”

辛翳雙眼閃爍:“你是說——下毒?下毒非丈夫所為……”

荀南河挑眉:“您有比這更高效的辦法麽?有比這更幹淨的辦法麽?”

辛翳:“……沒有。你繼續說。如果毒物被他們自行防治解毒了,那這件事可就做不成了。”

“所以這件事要有三個步驟。首先要選擇丹陽附近沒有但楚國境內能拿到的毒物,這樣當地的巫醫很難解毒。其次,要在之前派人去造出一些奇怪的現象,比如河魚死亡, 比如其他的小事——讓丹陽民間就有一些小恐慌, 不要緊, 就算大家不夠恐慌也無所謂,當小宗在祭祀歌舞時中毒而亡後,民衆會将他們的死與神怒聯系在一起……再最後,就是演了。”

辛翳:“演?你是說要我自己演出恐慌來, 認為這是辛氏引怒天神, 而後叫楚宮大巫祭天?你就不怕邑叔憑借機——”

他說到一半,卡住了,緩緩露出一個笑意:“邑叔憑不敢,若是丹陽小宗被毒殺,我就是唯一的辛氏,更是唯一的楚王。孔氏代辛?他不敢, 別人也不會同意,他不敢再對我出手的。我最後只要以被鬼神原諒,來平息這件事就好。”

荀南河微笑點頭:“您要是能再裝出病來一些就更好了,而後你就可以說您在夢中依稀見東皇太一,東皇指責辛氏不能引領楚國、斥責您不能親臨朝政。但辛氏掌控楚國已有八百年,也是旁人不可取代的,他将讓你身體恢複,并給你靈智與恩澤,希望你能夠對得起辛氏的王朝。”

辛翳呆了:“這……你是讓我瞎編麽!連祭祀之事都可以這樣胡說八道麽?而且還提及東皇,若東皇真的降罪——”

荀南河:“東皇若真的體貼你辛氏,就不會把你置于今天這個艱苦的境地了;再說了,若是大巫告訴你,東皇希望辛氏覆滅,難道你還會坐在這兒乖乖束手就擒?”

辛翳這樣的楚國少年,都是聽鬼神故事長大,懂得禮儀的幼時就知道在東皇的祭祀上表現出最高的恭敬;佳節團聚時常常圍在父母膝邊聽雲中君與靈巫相見相戀的故事,他們對于鬼神的信仰,自然和秉持着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荀南河大相徑庭。

但他仍答道:“就算東皇說我辛氏必定覆滅,那我也不可能坐着等死。事在人為!可……可你這些話,對鬼神實在不敬!”

荀南河:“肅王年輕時征吳國,蔔筮為兇,但萬事俱備,肅王仍帶兵前往,大破吳國,逼越國東遷,早已不全信鬼神之言。您說得對,事在人為,祭祀與占蔔是您手中最大的權力了,王不可取信于貴族,卻必要取信于民。您既不能頒布惠民的發令,也不能親自出宮招攬人才寬慰民心,唯有祭祀,是您和楚國萬民之間的聯絡。”

辛翳神情有些動搖。

也不怪他這樣。這個年代的人們,正是開始懷疑占蔔,開始讓鬼神為政治服務的時候,數百年前一切行事按照占蔔和神跡的懵懂時期早已過去,這幾百年政治、謀略與人心愈發成熟且殘忍了啊。

荀南河不勸誘,只擺事實,講道理:“祭祀是您唯一可以全程參與,邑叔憑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插手的事情,請您一定要以此為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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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翳果然松動:“可大巫會按照這些計劃去說去做麽?”

荀南河笑了:“您能坐在現在這個位置,就有楚宮大巫的幫助啊。”

辛翳皺起眉頭。

荀南河道:“您大概不知道日蝕出生到底意味着什麽。一般日蝕發生時,天下的牢犯都要被釋放或減刑,國君與各個氏族的家督要連着三日祭祀祈禱,所有國事都要停止,都是因為對日蝕的敬畏和恐懼。如果有孩子在日蝕出生,都很有可能被溺死,更妄論您這樣成為太子、繼任為王了。這都是因為在你出生後,大巫說上天預示日蝕本來是要懲罰楚國,但因您的出生而祛,說您出生後必定會使楚國風調雨順。”

辛翳自然也聽過這段故事,小時候信以為真,如今再想起來,怕是父親要求大巫說出這樣的話來。

再加上當時許多祝尹、蔔尹也以龜命,占蔔預示說辛翳會保大楚安定,雖然民間對于辛翳仍然議論紛紛,但就沒人敢當面質疑了。

荀南河道:“靈巫都生活在楚宮外側,是由王親自選拔任命,且不與楚宮外人來往。而且他還生活在楚宮,大巫的地位又大不如前,他還要依靠楚宮。我相信您可以說服他的。”

辛翳思索一陣,又探讨前頭兩個條件:“那你說的毒藥,又要如何?”

荀南河垂眼輕笑,表情溫和:“您不必什麽都來問我。毒一事,您身邊有懂的人。至于丹陽的手腳該怎麽使,您該去與他們商議。”

她還是怕那群孩子第一次做這種事,沒個方向:“只是我提示一點,怕你身邊人年幼,草藥經驗不足。下毒最合适的那味毒藥如今也到了産果的季節,多生長于郢都南部幾百裏的且蘭、蒼梧一代。此毒服用後最早是興奮驚厥,而後渾身抽搐,遇光與聲音後反應更劇,在熱鬧的祭祀樂舞場面上,再合适不過了。”

辛翳呆了半晌:“你何時想出的這個計謀?”

荀南河實話實說:“也不算太早。畢竟您若是身邊能用之人不夠多,或您心智不足野心不夠,這件事都做不成的。”

辛翳擡眼:“這就是你一個王師要教我的東西?”

荀南河在月光下輕笑,她平素的面容,顯露出片刻的鋒芒與生動:“我能教你的可不是這些陰謀。只可惜你如今的位置,不用陰謀難有生機。你該慶幸兩件事。一是孔憑雖有謀略野心,卻也有缺點。比如對你預估不足,比如不夠懂如何奪得天下。二是,你夠幸運,是戰争與變故讓我來到楚國,機緣與巧合使我來到楚宮。”

辛翳竟笑了:“荀師是說,若孔憑用你,你就能幫他奪得大楚?”

荀南河面容又恢複了平日的恭謹,吐出的話卻令辛翳覺得兩頰發麻:“他不配用我。”

辛翳仿佛不認識他似的,一雙月光下隐隐泛藍的瞳孔,巡視過他的臉,突然勾唇笑出一口白牙:“是,你确實只配為天下國土最大的王所用,也配得上這沉浮八百年的楚國王朝。”

這小子不但有能力,更有幾分張狂和自信。

辛翳拽過白帛,給自己随便擦了擦半幹的頭發,斜眼看他:“別覺得我就能信任你。邑叔憑取信于你,最起碼用了一年,在我這裏,時間不會更短。今日,你要在這裏,寫下所有邑叔憑的眼線在宮中當值的位置。別想忽悠我,你一定知道的,邑叔憑肯定會讓那些眼線來及時替你傳遞消息,或者幫你行事。寫吧,趁着你剛剛磨得墨沒幹。”

辛翳以手梳發,站起身來,半倚靠在窗邊,道:“在我做完事之前,荀師不能再離開楚宮一步,我身邊會有人去貼身照料荀師的起居。哦對,教他們的還繼續教,但是教的快一點罷。他們不願意學就滾蛋,別一個個追在屁股後頭哄他們學了。畢竟你的時間還要抽出來一點,我倒是想聽聽你這王師的課,還能講出什麽花來。”

荀南河覺得這小子,怎麽年紀小小就有逼王的氣質呢。

還聽她能講出什麽花來,你先把齊字學利索了再說吧!

荀南河輕聲道:“那可以讓他們把刀收回去了吧。”

辛翳笑起來:“阿菩,先生怕了,要你收刀了。”

障子被拉開,範季菩和七八少年跪在門外,都是平日課間會練武對打的孩子們。範季菩結辮的頭低下去,露出後脖子上紋的青鳥,他一只手拿的不再是平日玩的竹劍,而是一把寒光鐵劍,姿态恭敬,道:“喏。”

七八個少年齊齊将刀收回劍鞘之中,他們雖然是跪着,但腳尖似乎還點地,渾身緊繃,一下子站起了身子。

範季菩微微擡起頭來,卻似乎并不敢直視荀南河。

畢竟她教這群少年上課也有幾個月了,日日相見相處,也有了些感情。那群少年紛紛避開頭去,不看荀南河。

但荀南河絲毫不懷疑,如果辛翳讓他們将她誅殺在課堂之上,這群少年也會拔出劍來毫不猶豫的動手。只是或許會在最後,會有一絲不忍的将她的屍體用白帛掩住吧。

辛翳笑:“荀師說的沒錯,有他們在,我确實能做很多事情。也請荀師認真教導他們,畢竟您若是真的做了王師,總要與‘山鬼’多有接觸的。”

荀南河:“山鬼?”

辛翳看向範季菩等人。少年們面露驕傲之色。

荀南河這才反應過來,辛翳給這些少年們,起了一個統稱,為山鬼。

在大楚,鬼字通神,山鬼算是個很高看的稱呼了。

辛翳:“哦對了。”他走到床邊,從枕下拿出一個布囊,将內物倒在手掌心裏。

那是個蜻蜓眼的串珠,系着黑繩,與她入宮當日摔碎的差不太多。

荀南河呆了一下。

辛翳笑:“你要不要帶上。帶上,就必須忠誠于我。”

荀南河這會兒,才覺出來這蜻蜓眼串珠的意味。是服從,也是他劃分敵我的一種方式。

她略一猶豫,擡起手來,接過串珠。

辛翳看她低頭擡手,往脖子上戴,輕笑:“這會兒願意戴了啊。”

荀南河不回話,她低頭,後頸彎處一個極其優雅的弧度,手指就像是系書簡似的輕輕穿梭打了個結。繩子不太長,孔雀藍的蜻蜓眼只到了她鎖骨下一點的位置,辛翳看着她帶着這串珠,忽然有種奇妙的感覺。

這樣驕傲又隐含鋒芒的人,帶着這總有幾分服從意味的串珠——

他年少的心裏還沒來得及品到半點微妙,卻看着荀南河拈着蜻蜓眼,放進了衣領裏。她深衣的高領恰好的将細繩和串珠掩住了。

她好像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荀南河往外走,似乎又不放心:“你們都還年輕,第一次做這樣的大事,如果真的遇到了什麽問題,可以與我商議。”

辛翳笑了,範季菩他們也笑了,一群少年的黑色瞳孔的在黑夜裏熠熠生輝。

辛翳露出了一口整齊的白牙:“誰說我們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

在此之後,先是辛翳說是發了痘,修養在宮內,宮中少年都被感染,被隔離起來不得出入宮中,除了靈巫誰也不能相見。邑叔憑本打算進宮或叫荀南河出宮問話,卻沒料到連荀南河也被感染,他也只好作罷。

辛翳也不上朝了,聽說在宮中病的誰也見不着,但天天就能聽見他在宮中撓的哀嚎。

邑叔憑也懶得見他了。他也想着,辛翳這會子要是真病死了,倒是能省的他不少的事兒。他一直在考慮,除了辛翳以外,或許也有更好的人選,他讓人去丹陽打探過一圈了,心裏有幾個适合扶持的人選,但是就怕接出來會引人注目,還放在丹陽。

不過他很不喜歡丹陽那群小宗的嘴臉。

簡直就像是一輩子沒見過肉的饞相,他只是透露了一點想法,丹陽的各路人馬就開始順着他褲腿臉也不要了的往上爬。

身為辛氏,被氏族挾持做僞王,算是無顏面對列祖列宗的事兒了。

卻沒見過為了榮華富貴,趕着當罪人當傀儡的。

實際上身份還能夠做公子的人就只有十來個,但小宗中其他的人,已經扯着這十幾個還不能叫公子的公子為大旗,開始在丹陽內鬥了。

這群丹陽的小宗是打算養蠱,先自己人殺個你死活我罷。

他也在權衡。

選辛翳倒是不用折騰了,就是這小子再長大些,骨頭說不定很硬。

再選其他的小公子,就怕是又要聯兵入郢都,到時候還會激化和其他氏族的矛盾,但倒是要真做成了,就是可以高枕無憂幾年了。

邑叔憑心裏是偏向後者的。

而且他心裏也确定了一件事。如果真的從丹陽選來出一個公子扶持,那就也要把剩下的人殺個幹淨,否則誰知道以他們的嘴臉,會不會轉頭主動聯絡別的氏族。

就看辛翳這次的病吧,他若是病死了,他就立刻從丹陽接公子出來,就不用他再費心力逼宮了。

就在辛翳“大病”的這段時間內,重皎一聽辛翳轉達的描述,就知道荀南河指的是什麽果子。更重要的是神農本草經中并沒有提到過苦實這毒,這都是一小部分巫醫才知道的事情,再加上服用後的反應,知道的人可就更少了。

範季菩帶人溜出宮中南下,很容易就能在山林中找到這種毒果,帶了不少回來。

重皎知道制毒不能加熱煎炒,便想辦法将它切碎,泡入冷水中,然後将濾液曬幹成粉,再将刮下來的皮毛也磨粉,混在一起,試給宮中所養禽獸,果然沒多久後就見到行為異常,搖頭擺尾,而後倒地抽搐。

半個月後,在丹陽的秋祭東君大典上,小宗們在宴飲後,開始了舞祀的狂歡。

大楚的祭祀,在舞蹈環節,講究的便是人間歡鬧,那些小宗沖入樂舞隊伍中一起舞蹈,倒是也沒有引人懷疑。

然而緊接着就看到了沒去跳舞的小宗公子們,痙攣瘙癢,渾身亂撓,十幾人甚至開始雙眼上翻,神志不清,四肢抽動的驚厥。

此毒引發的驚厥,最忌光亮與聲音。

卻因為場面上鐘鼓齊作,燈火通明,反應更甚,一個個抽搐發顫,肢體上做出了一般常人根本做不出的痙攣動作,面色漲紫,呀呀有聲,可怖至極。

小宗又是在祭臺上,篝火的紅光下,看不清他們的面容,只遠遠看到有人四肢抖動後倒地,大巫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喝醉了才倒下的,但舞蹈是獻給上天,音樂不停,她便也不能停。

但在音樂之中,行為奇異的人愈來愈多了——

赤紅的篝火中,遙遠的編鐘聲裏,這數十位小宗子弟,像是被神捏在手裏死去活來一般,在臺上抽搐着,痙攣着,怒吼慘叫着,捂着耳朵尖叫着讓音樂停下來……祭祀臺上數百人,竟無一人敢靠近!

祭祀的樂舞不能被打斷,但他們這樣的反應,是不是東君暴怒,就在祭祀臺上懲罰他們?!

終于,在《東皇太一》的樂曲終于結束後,祭臺的最高處也只剩下陣陣哀鳴。當衆人再上臺去,又驚又疑的想要救助他們是,發現幾乎所有人都只剩一絲氣了。

祭祀給上天的酒漿,都是要小宗衆人全部飲下,沒有留下太多證據,而且那可怖的場面,誰也都沒有聯想到中毒。

這些小宗被擡到祭臺下,活的最久的人不過掙紮了兩三時辰而亡,但每一個人死去的面容,都面目猙獰,肌肉扭曲,唾液橫流,身子痙攣着,甚至都沒辦法将他們掙紮扭曲的肢體放入棺椁中。

就連邑叔憑聽到了傳聞後,都沒有想過這是中毒。

畢竟做的大膽,幹淨又狠絕。

邑叔憑品過來這件事,已經是意識到辛翳真面目之後的事情了。

荀南河自己聽到傳言,後背都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她說出計謀不過是幾句話的事情……當時只想着讓此事解決的迅速、漂亮,威吓人心。然而用馬錢子毒也就罷了,還是用在祭祀這種火光不能滅,樂舞不能斷的場面上,讓中毒與痙攣反應更嚴重,怎麽可能給那些人還留活路呢……

還沒真的成為帝師,就做出了這樣的事情。以後的路,還不知道要有多少鮮血……

然而她也在思索一件事情。

辛翳說他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了。那他上次和這些少年聯手殺死的,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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