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式微

白矢穿的是輕便的鞣皮甲衣,匕首一下子刺進來, 他幾乎感覺刀劍要磕在他肋骨上。樂莜怒吼一聲, 壓着他朝後退一步, 壓着他抵擋的鐵劍, 就将匕首朝下劃去!

樂莜只帶了四五個衛兵,他身邊卻少說跟了二三十人随從。

随從連忙拔刀朝樂莜劈去,蔣克裏大吼一聲,拔刀沖上去,齊問螽自知不是那塊料,只牽着馬往後站了站。他剛想讓狐逑也躲一躲,一轉頭, 卻看狐逑的矮馬還在, 人卻不見了!

這時候, 前頭都拼命呢,齊問螽暗罵一聲,也顧不上狐逑死活了。

樂莜的衛兵也都是孤膽忠心,拔刀紛紛擋在樂莜身側!

白矢痛的要昏死過去, 他都能感受到自己胸前被劃開一個深可見骨的刀痕, 熱血随着心跳一股股的朝外湧。

他胳膊還抵擋這樂莜往下劈他的力量,松開手猛地讓另一只手接過刀,換手朝樂莜脖子紮去!

樂莜本能的感覺到危險,連忙往後一仰退去,短匕從他皮甲的口子拔出去,綠松石遇見紅血, 又有雨水滋潤,發出詭異的藍綠光芒。

白矢的随從連忙朝樂莜撲去,但樂莜已經紅了眼,要與他拼命,他雙臂胸口受傷也顧不上,擺開手大喝一聲,将幾個人橫掃出去,又要去殺白矢!

樂莜渾身衣甲都被劃破,好幾道傷口滲出血來,卻反而更狂怒,他伸手彎腰,猛地沖過來,一把抱起白矢。

白矢一驚,擡手就要往他後背上刺去,樂莜卻在這瞬間,拿他就跟懷裏的一根樁子似的,猛地倒往地上砸去!

這一摔,怕是非要斷了脖子不可!

白矢也算是戰場浸淫多年,一邊護住後頸,連忙将手中刀柄,使出拼命的勁兒,反朝樂莜後腦砸去!

樂莜被他這兇狠的力道也砸的懵了,力道一松,帶着他朝後倒去,腿一軟,半死不活似的倒下去。

白矢摔在地上,兩眼一白,冷雨打的臉上肌肉直跳,耳邊刀劍相撞的聲音就像是過電,他在戰場上的本能逼着自己猛地彈起來,幾乎睜不開眼的連忙在泥地裏找劍。

白矢撿起刀,胸口痛的腹部肌肉都在抽搐,他看到樂莜後腦一片血肉模糊,猜他是被打的昏死過去,爬起身來就想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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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莜的四五個衛兵也是玩兒命似的猛,其中一人看見他要殺樂莜,身上插了刀還在狂吼着往他沖來!

白矢有些站不穩,連忙揮刀過去,只感覺刀尖一頓,他手裏的刀已經插在了沖來那衛兵的腰腹間,他猛一轉頭,卻看着樂莜其他幾個衛兵,拖着樂莜就往汾水走!

他們還想救走樂莜!

不用白矢打唿哨,蔣克裏帶着其他幾個随從連忙撲上去,卻眼睜睜看着樂莜的随從壓根就沒想自己下水,一個個站在河邊以死相拼,竟把樂莜拖進水中,一推,推了出去!

白矢吼道:“不要放他活着回去!”

但他卻被纏住了,他的刀插進樂莜那衛兵的腰間,那衛兵竟按住刀柄,一只手扣住他肩膀,不讓他拔刀也不讓他走!

白矢一驚,看向那衛兵的臉,卻看那年輕衛兵竟口唇含血,輕蔑一笑,一口血沫啐在他臉上,啞着嗓子艱難道:“你在軍中聲望再高,還比得過、比得過三四十年親征,永遠殺在第一線的大王麽——若不是他勇武作戰,又怎會在這次大戰中受傷……”

白矢可不想聽這年輕小兵再說話,他擰了擰刀刃,那衛兵大吐一口血來,竟犯狠的咬着牙,手從白矢肩膀上挪到他頸上,憋出兩個字來:“不配……”

白矢被這衛兵臨死前的一口氣攏住,竟肝顫,幾個随從過來,扒住那衛兵,生生将他朝後拔去!

白矢滿臉血和唾沫,黏在臉上,雨水也刷不掉,他用濕透的袖子擦了擦臉,吼道:“樂莜呢!”

樂莜的衛兵滿身刀劍,硬挺挺的跪在河岸邊,但風雨交加,汾水濤濤,哪裏還有樂莜的身影。

剛剛吐了他一臉血的衛兵還支棱在地上,他一雙眼還死死瞪着白矢:“你不配……”

白矢不管他說的是什麽不配,是不配什麽,但“不配”這兩個字,簡直是世界上最能刺痛他的詞語了,他猛地拔劍,将衛兵的頭顱一下子劈下來,當那蔑視的眼神滾落在地,他一口濁氣才呼出去。

地上,他的随從倒了七八個,連蔣克裏都受了傷。

白矢搖頭:“我太愚蠢了,我竟然還想來找他。他就是個感情大過腦子的蠢貨,不過因為淳任餘對他有恩,就連路也看不清了。”

齊問螽過來:“罷了。咱們來争取樂莜也是為了勝算。不過就算沒有他,也不怕沒有勝算。好幾家都已經出去尋太子舒了,如果找到太子舒的屍首,這事兒就再無輸的可能性了。”

蔣克裏也擦了擦臉上的血口子走過來。蔣家送來當随從的少年,竟成了最後存活的獨苗,他再無選擇,更多幾分不要命的狠勁兒,很得白矢欣賞。

齊問螽:“不過,我找不到狐逑了。怕是……剛剛吓跑了。”

白矢回過頭來:“吓跑了?他怕是早就想跑了。狐氏不入流的一支,幾百年之後還是不入流,不成事的小子,虧我之前還看他機靈。跑就跑吧,他狐氏家督在曲沃,根基在舊虞,等把他全家屠了,看他能玩哪兒去。”

白矢低下頭去,解開皮甲在腋下的系繩,展開看,裏頭中衣早被血浸透,傷口可怖的橫亘在胸口,他吃力的喘了一口氣:“那群大巫還沒到?再不來,我怕是回不了曲沃就要流血流死了。”

齊問螽連忙躬身:“他們該到了,咱們去彙合的地方吧。您不也派了上百人人沿着河去找太子了麽,要不要叫回來一部分。”

白矢:“不用,找到舒的屍體才是最重要的。也要謝謝先生了,若不是先生與巫醫都有來往,便沒有今日。”

齊問螽此刻連忙低頭:“……怎麽會,是公子有讓人忠誠的能力。”

**

師泷眉頭緊皺,滿臉是水,大步走在狂風驟雨中。

他頭發散亂,濕透的衣袖竟然也被風鼓起。

剛蔓延起的大火,還沒來得及因風而嚣張鼓動,就被雨澆的半死不活,只有些背雨處還在暗暗燃燒着。連綿看不到邊界的帳篷群,被風吹得像是挂杆上的衣袍。

雷暴與閃電令所有人膽戰心驚,除了黑甲的晉宮近衛四處奔走外,還有不少家族派人出來尋找太子,他們拎着銅燈呼喊亂跑,一個個聽見了雷聲,就忍不住縮着脖子矮着身子走。

這些人啞着嗓子喊,面上帶着奇妙的神色。

确實奇妙。

有的已經悲痛的要走不了路了,有的年輕小輩卻掩抑不住臉上的興奮和忐忑,還有更多人和師泷打了個照面,似驚惶似幸災樂禍的看了他一眼。

好幾撥人都想上來攔住他。

但或許是他走的太殺氣騰騰了,竟沒有一個人來敢搭話。

師泷心底後悔。他不該一個人出來。

或許他都回不去了。

但他想了想,又冷笑。

要是找不到太子,他早晚都是個死。

晉王的頭被發現,最早是因為祭臺上每層擺放八個的燈油塔倒下來了。

燈油塔徹夜燃燒,翻倒之後,燈油順着祭臺的石像畫流了下來,火也淌下來,極快的引燃了靠近祭臺的帳篷。宮中中官就連忙派人去祭臺上将燈油塔扶起來,再從上頭澆水下來。

汾水沿岸風大,眼看着帳篷都要燒成一串,祭臺也變成了火臺。寺人畢竟命賤,雖身份不該登上祭臺,但畢竟這事兒太危險,也被人派上去清理燈油。

然而一個眼尖的寺人卻看着祭臺頂端的桌案上,放着什麽東西。

這還不到放祭品的時候,誰這麽大膽擺上了祀天的牲?

他連忙叫着幾個寺人一起上去,想大事化小,趕緊拿下來。卻未想到走近一看,通體燃着火的祭臺照亮了一切,也照亮了那案臺上滿面痛苦的頭顱。

寺人們出入宮廷,誰還能不知道這張臉。

幾個膽小的寺人被吓得差點跌下祭臺,他們連忙找了司宮來看,司宮也吓得發了瘋,不知該去找誰,更不敢動手拿下來,他們想去找王後,卻想起來王後太子應該都和晉王一起在祭祀大川,并不在帳下。

一群人吓得渾渾噩噩,只能去找了師泷。

師泷不顧衣服被火燒着邊角,一步三個臺階,飛跑上祭臺,燈油在驟風中燒的竄高起來,火舌幾乎要舔上他的寬袖,頭發幾乎都要被火烤的卷縮起來,他滿身火光,望着淳任餘滿是血污的面容,第一反應竟然不是怕血,而是被那張面容上的神情震住,竟兩膝一軟,兩眼一白,跪在祭臺面前。

師泷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做到的,他只記得自己脫下外衣,包裹着淳任餘的頭顱,兩手沾滿了血,兩腳發顫的走下了祭臺。

他不敢低頭看自己懷裏的頭顱,不是因為怕血,而是怕那個現實。

耳邊有人說什麽他都聽不見了。他甚至沒法一時間沒辦法思考了。

才走到靠近祭臺的王宮帳下,他就看到了帳外垂手等待的宮之茕。

宮之茕随他進帳,看到包裹在外衣裏那張面容,臉色慘白,半晌竟發出了個五髒六腑都擠在一處似的悶叫,嘴唇泛出不正常的血紅來。他抖着雙手接過頭顱,似乎覺得自己這樣拿着太過冒犯,師泷拿了個裝奁盒的漆盤來,用袖子擦了擦,半跪下去,擡到頭頂。

宮之茕手竟一瞬間穩住了,輕輕放在了血紅的漆盤上。

師泷用白帛蓋住,放在了晉王平日裏看竹簡軍報的案臺上,他這時候才猛地一口氣換進來,才想到要去思考:是誰幹的。

但這個問題其實不需要思考。

他知道,一定是白矢。

他卻聽到背後傳來聲音,連忙轉過頭去,只看到宮之茕跌坐在地。

他還在擺着手與要扶他的近衛道:“沒事、我沒事——”

說着說着,竟牙縫裏沁出血來,從嘴角淌了下來。

宮之茕連忙想用衣袖擦嘴掩飾,眉毛抽動着,想拼命用平日的冷漠掩蓋此刻的大恸,含混着還想說:“扶我起來。”卻一大口血嘔出來,滴在衣擺上。

他擡起頭來,露出一口血牙,竟似發癫似的笑起來:“我收到了白矢在新田的消息,一路快馬加鞭想要奔回來傳遞這條消息,誰能料到——”

宮之茕的父親是晉王的摯友,宮之茕也從小在晉宮長大,他陪伴晉王的時間,比白矢還長幾年。他八九歲的時候,晉王就派人給他打一把小鐵劍,穿一身黑色布衣,行走在宮中了。

誰能料到做兒子的弑父,做臣屬的卻願意以死相護……

師泷與這位衛尉交際不深。除了晉王,誰也都跟他交際不深。

師泷只能道:“宮君,我們還要尋找王後和太子!”

宮之茕胡亂拿着衣袖抹嘴,弄得下巴都是血:“我、我知道!”

師泷背過身去,給他一些空間,等他再轉過頭去時,宮君收拾好了自己的神情面容,帽子的黑繩扣在一張蒼白的面容下,他正要開口,就聽到有人說找到了王後。

王後小腿受傷,在河岸被發現。

有人去找到了晉王近衛的屍體,師泷就出發去查看近衛的屍體,想要窺得一些線索,能夠找到太子。臨走之前道:“你去尋南姬過來,大君十分重視她,她也很有能力,受太子喜愛,可以在這裏坐鎮。然後再派一些人找樂莜,将他控制住,千萬不要讓他離開!”

師泷剛走,王後被人帶回來,她面色慘淡的看了一眼晉王的頭顱,沒有掉眼淚,就斬釘截鐵的要帶人去找太子舒。

王後說自己知道太子可能會被水卷到哪裏,一定要親自帶人去找,宮之茕本想同她一起去,王後卻要他去尋南姬。

這個嬌小的女人,此刻竟說話條理清晰。

“就算姎死了,你也不要來找,而是要保護好南姬。明明沒有對外公開,卻有很多人已經知道出事,在沿岸尋找太子,怕是白矢已經告訴了其他氏族。若是有大軍前來,或局勢有變,就将南姬帶去秦國,讓她躲避開這件事。看局勢,請你聽她命令,她會知道該怎麽做。”

宮之茕正要問,魏妘道:“之茕,我要你與我發誓,就算賭上性命也要保護南姬。”

宮之茕望了她一眼,只能壓下對南姬的疑問,跪下道:“某願以性命護南姬安全。”

魏妘松了口氣。

宮之茕:“太子……還活着麽?”

魏妘搖頭:“不知道。他腰上中了一劍。任餘給他擋了刀”

宮之茕:“您見到白矢了麽?”

魏妘慘笑:“豈止見到。他還在我面前,割下了我王的頭顱,他還一副慈悲的樣子,将我打昏扔在了河岸,說報我養育之恩……”

宮之茕沉默。

魏妘:“去吧。”她說着,受傷的小腿一瘸一拐,帶着其他的近衛,頂着雨走了出去。

宮之茕也走出去,帶人打算去找南姬。

而這會兒,師泷被風吹的走不動路,半天才到了河岸邊。

他這時候才注意到自己雙手的鮮血已經幹粘,他用力在衣襟上蹭了兩下,沒敢低頭看自己的手。

河岸邊有七八個護衛的屍體,流的血都不是紅的,興許是大巫下的毒。

血喂飽了沙子,雨水都刷不掉顏色,師泷知道,自己要是撈一把地上的河沙,保準每一顆都染的晶瑩剔透了。他怕血的毛病,怕是要在今日給根治了。

本來這裏應該能看到很多足跡,但被雨沖刷的只剩一半了。

血最多的地方,離護衛的屍體和篝火很遠。

看來淳任餘是在這兒被割頭的。

拖出去好遠才割了頭。

師泷忽然有一種感覺。這事兒是白矢幹的。

殺他也是殺,非選擇這種法子,也就白矢心裏有這種情緒了。

白矢嚣張到親自來了。

那他為什麽現在還不露面?

是因為太子的屍體沒找到?不對、若是如此,他也盡可以露面了,反正早晚都會找到太子的屍體。

而是他不确定太子死沒死……?

這個可能性就太大了,再加上現在這麽多人都在找太子,反而不像是找屍體,而是想盡快找到活着的太子,然後給他補上一刀!

他低下頭去,沿着河岸繼續看,想要找到點蛛絲馬跡,就算用蹄印判斷一下白矢所帶人馬也好。

但很快的,他發現自己找到了一大團被割掉的頭發,旁邊還有太子舒的玉質發簪。

發簪已經斷了,半截被河岸的水卷走。

他才撿起發簪,就看到遠處又有一小截兒東西。

師泷走過去低頭一看,頭皮麻了一下。

是一截小指,泡的有幾分發白,血跡都被河水沖幹淨。看白皙纖細的樣子,應該屬于舒。

他撿起來,放在掌心裏,就算他盯着這截小指格物致知,也瞧不出當時太子所經歷的景象,更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又是不是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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