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氓

他快要到宮室附近的時候,才想起了南河還在屋內, 他連忙放慢了腳步。南河正低頭在桌案前頭翻看那些軍務的竹簡, 和她以前一樣。

他腳下放輕腳步, 眼睛卻粘在她背影上, 無聲無息的走過宮室門外的回廊。

在不驚動她的情況下朝後院走去。

他走過了宮室障子外,這才腳下輕快起來。走到了後院才發現那裏沒點燈,他連忙回頭拿了個燈籠,走到那熟悉的廊柱前。

辛翳瞳孔都被擡起的燈籠映照的瑩亮,那常年沒有塗漆的柱子早已斑駁,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在辛翳眼前,刀痕橫亘, 它們曾被溫柔的手指撫摸到泛着光澤, 他像是以前每年的時候那樣點着數:“一二三……”

如今是第九年了, 她還在,卻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一次為他……

然而當他數到第八道的時候,卻眼尖的看到了什麽。

他幾乎以為是自己眼花了,或者是哪個不要命的寺人搬東西經過時留下的劃痕, 然而擡起燈籠仔細看, 他渾身一震。

很淺很淺,一道似乎是用石子劃過的痕跡,淡淡的凹痕裏還有一些石頭的粉末。

他甚至不敢伸手摸,怕自己手指的力氣将那道淺淺的痕跡抹去。

但他站在那裏比了比。如此準确,和他現在一樣高。

這個小秘密也不是沒有人知道,但會惦記着這件事的人或許只有他和她。更何況那痕跡如此之新。

而她那天才見到他。

見到了他之後, 她就偷偷跑來了。

不肯相認,不肯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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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也數着刀痕,摸索着劃下了一道如期而至的痕跡。

辛翳仿佛覺得油燈的火苗隔着燈籠紙跳進他眼睛裏,燙的他眼底發疼。

五味陳雜。他想笑,想哭,卻死死盯着那道淺淺的痕跡,呼出了一口顫抖的呵氣。

然而堅持數年做這件事的人,偷偷做了這件事的人,正坐在咫尺的舊居所裏,裝着傻卻也忍不住像舊日那樣看着竹簡,關心着軍國的大事。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卻怕自己哭出聲或者笑出聲,驚動了那個人。

辛翳扶着柱子,彎下腰去,扶着柱子的手緩緩滑下來,一點點撫過那歷久彌新的刀痕,手一松,燈籠也掉在了地上。他幾乎要忍不住自己喉頭一點點聲音,伸出手用力發狠的把指節塞進牙間咬着,才忍住沒有發出聲音。

但辛翳忽然有一種比她不喜歡他更可怕的感覺如浪潮一樣襲來。

如果她心裏有一個位置放着他呢?

但那個位置是留給她關心的弟子,是留給一個被她撫摸着腦袋的孩子,是有師生間這道無可跨越的鴻溝的呢?

那他……能否真的背叛她心底藏着的深厚的……師徒之情……

繼續背德下去呢。

她很好。她好的讓人心底發燙。

否則他也不會依靠着她。她就像豆大的燈光,雖然微弱,卻從不因風而顫抖,不因雨水而熄滅,就永遠在他手邊,在眼睛的餘光裏,在前進的一小步的距離上,支撐他在楚國夜霧彌漫的沼澤裏爬行。

若是荀南河是個冷漠冷情的人,他可以盡情讓人編排他們嬖大夫與昏君的傳言,他可以使出各種各樣的手段強逼于她。他毫無愧疚。

但偏生她不是。

辛翳敏銳的感覺到,或許不肯相認也出于師徒的情誼,是她頭疼于他的過分依賴,是她希望他更自立,是她希望自己以一個稍遠的視角默默看着他。或許他以為她的冷漠,欺騙,都是正常的師徒之間該擁有的距離和相處……

或許她毫無過錯,只是他想要的太多。

如果她心裏藏着對他極深的感情——但只是像愛着自家小輩,愛着一個多年陪伴的弟子一樣。

那她如果知道他的龌龊,會不會感到惡心……

他以前就曾經無數次考慮過這樣的事情,但那時候總覺得荀師會永遠陪着他不離開,他永遠也不用真的邁出那一步,那時候也太理所當然,太貪心冒進,總是不怕的。

但這樣失而複得折騰一遭,他太怕了。

若荀師對他一點……所謂的“喜歡”也沒有,卻填滿了對他的希冀和溫柔,那他又該怎麽辦。他有勇氣只為了自己的任性,而毀掉這一切麽?

辛翳手指伸過去,輕輕的,像是摸一道陳年的傷疤,他滿心都是被她放在心頭的幸福與滾燙,卻也充滿了自責的罪惡和厭惡。

想笑覺得不配,想哭覺得不該,臉上擰出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樣的神情,就靜靜的站在那裏。

遠遠地,能看見屋內,南河翻看着竹簡,樣子認真的一如既往。

可他實在是,從來沒有和她在如此親近又不親近,平等又不平等的位置上。有太多他想做不能做的事情,都可以在這種時候實現——

辛翳看到南河轉頭往他送原箴走的方向偷偷看了一眼。她似乎又關心那些政務,又怕他突然回來撞見她翻看軍報。

她這樣一個人,竟然也像做賊似的探着身子,偷偷地翻看那些本來都曾擺在她桌案上的竹簡。

辛翳鼻子猛地一酸,他實在是受不了……

南河還坐在屋裏看竹簡,猛地就聽到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腳步聲有點快有點發狠,不過聽起來卻不像是從離開的方向傳來的。她趕緊收好竹簡裝作乖巧的跪坐在桌案旁邊。翻看一下也是因為聽他們說攻打晉國的事情有些緊張了,而且她也想知道楚國最近的動态……

南河正想着萬一辛翳看出來了,自己要怎麽回答應對,就聽見辛翳的腳步怒氣沖沖似的沖了進來。

她還沒來得及擡頭,突然一把被辛翳捉住了胳膊,他将她拽起來,也不看向她,不顧她踉踉跄跄,将她拖到她以前的床榻邊。

南河瞪眼:???!

辛翳都不用手推她,她自個兒就被拽的倒在矮榻上,床榻倒是很寬敞,只是她後腦不小心撞在了木枕邊緣,有點疼。

她還沒來得及看清他要發什麽瘋,他似乎又吸了下鼻子似的,聲音太低微,她還沒來得及聽清,他整個人就撲了下來。

南河吓得一句“日了狗了”都梗在喉頭差點喊出來,但辛翳整個人覆在了她身上,卻只是将下巴放在她肩膀上,一動也不動了。

也不能說一動不動,他就跟剛被人從水裏拖上岸似的,胸口起伏着,貼着她胸膛,南河一下子被這種緊緊靠在一塊兒的過分親密驚得想擋開他。然而辛翳簡直就像是要壓死她……不、像是要跟她嵌一塊兒似的!

南河真是這輩子頭一回感覺到自己……是有胸的。

明明他就是壓着她也沒亂動,但實在是貼的……太、太近了。南河後腦發麻的區域順着想往她臉上攀,她自己都懵了,一時連自己是不是該一巴掌甩上去讓這小子尊師都忘了,只是呆呆的躺着沒動。

然後呆呆的感受着在他胸口起伏下,連她的呼吸都和他同步在一起了……

但辛翳又動了,他伸出手去,墊在她後腦上,然後十分輕柔的揉了揉她剛剛被磕到的地方。

南河懵的更徹底了。

她從來沒被辛翳揉過腦袋,反而是她總揉他頭發。畢竟是以前的身份在,他也不敢造次。

只是……他手都長得這麽大了麽?簡直就像是一只手就可以兜着她後腦,拉着她靠近。

辛翳只是揉了揉她腦袋,什麽多的動作也沒有,胸口的起伏漸漸平息,他靜靜的趴着,下巴微微動了動,在頸窩尋了個更好的位置。

南河也開始發呆了。就是腦子放空了,什麽也沒想……

辛翳這樣抱着她,差點眼睛又濕了。然而天底下也就只有她了,這樣躺着也不掙紮也不多問,就是靜靜躺着,似乎等他平複了。

辛翳半晌道:“撞到你腦袋了……”對不起。

南河沒反應。

辛翳不想擡頭不想動:“剛剛撞到你了……”

南河猛地哆嗦了一下,好像才回過神:“哦。嗯……不疼。”

辛翳心道:胡說。她總是這樣。

不疼。沒事。都好。放心。

連病重的時候都這麽說。

辛翳又不說話。她也不說話。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總算是從剛剛激動的情緒平和了下來,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麽。

……日了。

辛翳滿腦子都是這倆字兒了。這、這這要怎麽解釋啊……

他們倆現在的身份,讓他占點便宜很容易,但是……就這樣爬起來然後裝作什麽事兒都沒發生,是不是有點……像個變态。雖然他也一點兒都不想爬起來。

辛翳吸了吸鼻子,他這輩子都沒有這樣的機會。結果如今還來得這麽容易。

只是南河忽然輕聲開口:“大君是出去受了風,又感冒了麽?”

辛翳心道:這個笨蛋。倒是還會挂念他生病的事兒啊。

辛翳:“沒。早好了。”

氛圍因為這一抱,到了一個很微妙的區間裏,南河掙紮着想伸手捧着他的臉看一下,總覺得他不太對。然而辛翳還以為她想要掙紮躲開,不動聲色的使勁兒壓着她不動。

他擡起頭來道:“別動!”

南河看向他,呆了一下,眼裏竟然有點害怕。

辛翳還在想他是不是吓到她了,就聽見南河掙紮起來:“鼻血!鼻血——你、剛剛發生什麽了!你怎麽又……”

後半截話讓她吞下去了,她還是掙紮出兩只手來,往床頭摸索想拿到軟巾。

辛翳:“沒事兒。”她又不是不知道,老毛病了。

南河卻還着急:“別按着我,我拿軟巾。”

辛翳半撐起身子,卻不想放她走,只低頭在她胸口衣領上蹭了蹭:“別看。吓人。”

南河手拿到了軟巾,動作卻僵住了。

辛翳低頭看了一下她衣領上的斑斑血跡,想着還真的可能是剛剛情緒太激動了,本來這毛病都好了。結果剛剛砸到鼻子就有點流鼻血,這會兒更是……

他卻看到南河渾身僵硬,她從耳朵到臉頰上微微泛起紅來,神情卻有點咬牙切齒。

辛翳沒見過她這樣的表情,還新奇的看了好幾眼,心道:她怎麽了?

他低頭又看了一眼自己抹血跡的地方,大概腦子慢了三十拍,才反應過來。

荀南河穿着裙子。

荀南河是女子。

他剛剛趴在她胸口擦了擦鼻血。

他……

他……!

啊啊啊啊!

辛翳也一下子僵住了。

南河倒是沒說什麽,狠狠咬着嘴唇,拿着軟巾,一只手摁着他後頸,一只手拿着軟巾在他臉上用力的擦了幾下,說話跟要咬碎那幾個字兒似的:“大君臉上都是血!”

辛翳臉皮都快被她搓紅了,但也真是不敢動了。

她擦了幾下沒擦幹淨,臉上神色也恢複了幾分正常,嘴唇卻還是咬着,道:“大君去用水洗洗臉吧。”

辛翳想裝死:“不去。”

南河讓他噎的一窒。真想給他後腦勺來一巴掌,也真是怕把他打傻了,忍了半天,才道:“……這樣不好看。大君現在看起來就像是被誰給打了似的。”

辛翳:豈止被打了,你都在我心上插了不知道多少刀了!

辛翳一偏頭:“那就別看。”他又松開手,趴回原位。

南河:……死狗子。

辛翳不說話,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半晌突兀的來了一句:“過些日子便可以加冠成人了。”

南河一哆嗦。卧槽?!

他什麽意思!他暗示什麽——

成年了就可以做羞羞的事情了所以要拿她來練手!

不對啊不對啊,生理結構不一樣啊,你找重皎練手去好不好啊!

卧槽含辛茹苦班主任代班八年,一朝竟被班長推倒?

不對、哪有這種帶頭耍皮鬧騰的班長。

尊師重道這四個大字她能不能做成牌匾給他挂在朝堂上啊!就算是傳道受業解惑也不能真的連這都解惑了啊!還有她那個不堪回首的夢!難道要變成真的了?!

她腦子都跟開了最高檔的電風扇是的嗷嗷亂轉,卻聽見辛翳開口道:“加冠禮在章華臺。到時候你要随行。”

南河:……哦。

瞎激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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