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黍離
辛翳捏了個梅子放進嘴裏,眉毛挑了挑, 一副等她說的樣子。
行吧……他願意全身赤裸的躺在這裏頭聽她講, 她也沒轍。
“是關于東南一帶縣公争端的問題, 咱們之前的挑撥顯然湊了數。東南內鬥十分嚴重, 不少人都是邑叔憑的附庸,但如今被打的連各自塢堡都守不住。您有意扶持的那幾位顯然是知道如果打贏了,不但能占據別人的領土軍隊,還有可能入朝,就格外拼命。不過他們拼命之下,自己也損失慘重,也算是我們坐看鹬蚌相争了。”
辛翳嘬着梅子, 應聲道:“不削弱縣公我就不可能和邑叔憑有沖突。不過這些日子郢都的衛兵也數量逐漸多起來了, 我前些日子拜訪過幾位楚國舊将, 請他們教我,如今訓練衛兵也算有了點門道。邑叔憑應該也明顯感覺到我們倆離撕破臉不遠了。”
南河:“……怕是從我跟他徹底劃清界限開始,他就已經意識到事态不對了。”
辛翳微微挑眉:“怎麽,我斷了先生的後路, 先生後悔?”
南河看他臉上有幾分挑釁的表情, 微笑道:“當初向你投誠,早就是我自斷後路了。只是之前邑叔憑确實對我有所逼迫,也不至于讓你出面直接爆發沖突。”
辛翳兩手放在腦後,腳踢了踢水:“這不挺好的。讓你再繼續做着兩面派,你自己不累麽?而且每次回孔府,我都覺得你估計要沒法活着回來了。你倒是也挺有本事, 一直忽悠他幾年。但也是他對你生疑了,這兩三年來也到了你騙不了他的時候了,早點撕破臉對你我都有好處。”
他偏頭看了一眼南河的側臉,道:“怎麽了?覺得是我自作主張,還是認為我不信任你了?”
南河回過頭來,望着他:“你一直警惕,我都習慣了。這事兒我也沒異議,你說的挺對的,我這樣至少能不用去應付邑叔憑,而且探子也已經在各方安插好,不用愁沒有消息來源。也挺好的,就可以專心來應付眼前事情了。”
辛翳聳聳肩,他本來想說自己這幾年讓她自由出入宮廷,在做大事上也多仰賴她,都算是十分信任了。
不過這話也不适合說出口,辛翳覺得信任這事兒還要雙方自個兒體會到才行。
他只覺得自己這幾年都很少怼她了,态度已經是好的不得了了。
南河坐着又跟他讨論了關于邑叔憑的動向,大楚如今不少地方都危急四伏,南河認為應該盡早在政令上改革,才能避免潰于蟻穴,但如今邑叔憑在朝野上控制力還很強,他們根本沒法做太多動作。
讨論半天,還只能一步步按計劃來,等待時機。
辛翳看她眉頭又皺起來了。感覺這才兩三年,她眉宇間都要多兩道皺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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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翳覺得她一年好像都在絞盡腦汁的操勞,好不容易來了章華臺,還是因為天太熱休了課,她也真的不知道讓自己歇歇。不過她願意操勞就操勞去,辛翳也管不了她,只是掰着指頭算算,她比原箴、範季菩他們也大不了幾歲,怎麽就生的一副老成憂慮的樣子了。
她也就臉看着年輕了。
辛翳沒理她,自己又拿了塊蜂巢嚼着吃,南河看着他,忽然道:“你嘴唇怎麽了?”
辛翳:“什麽怎麽了?哦你說下嘴唇,最近咬破了。”
他蹭了蹭嘴唇,手指上有點血,估計是被他牙齒蹭破的。
南河皺眉:“我看看——”
她湊近過來,辛翳覺得有那麽一點難為情。
不過南河跟他這幾年都還……挺熟的。
雖然辛翳沒覺得自己有多依賴她,或者也沒覺得跟她有多親昵。但畢竟景斯是下人又總大驚小怪,其他小子們又也不比他懂事兒多少,所以有時候很多事情他都跟南河說,向南河求助了。
最早還是一些讀書或政令上的問題,後來就延展到一些他不知道的常識問題。
就算有些問題他回想起來有點蠢,但她依然很平常耐心的回答。
再到後來,幹脆連掉牙、包紮小傷口、甚至夜裏睡不好這種事兒,都找南河去解決。她倒也真有辦法應對,有的是去囑咐宮人煎些草藥給他服用;有時候騙他只是看看,突然給他拔了那顆晃動不止的牙。
他還記得她給他突然拔掉那顆牙之後,竟然捏着後退半步,提防他又拔刀砍人,手捧着那顆牙,一副要玉碎瓦全的樣子。辛翳當時被她騙了,确實有點想發脾氣,讓她鬧得這一出,竟然發不出火來,只捂着腮幫子氣呼呼的看着她。
那時候南河竟然笑了,伸出微涼的手指戳了戳他鼓起的臉,指腹柔軟,竟然有幾分哄他的語氣:“給你拔了就好了,別老舔,流血也就一會兒。我把這顆牙給你扔到房子底下去。”
辛翳舔了兩下牙龈上的洞,就被轉移了注意力:“房子底下?為什麽?”
南河捏着那顆乳牙往外走,他連忙爬起來跟在她後頭。南河半跪在回廊邊沿,楚國的房屋都是和地面有一段距離,下頭有不少矮柱支撐着房屋,他小時候經常躲在下頭玩。
南河一擡手,寬袖一甩,将那顆牙扔到了地板下頭,掉進黑暗裏不見了。
她笑道:“下牙就要扔到房頂上,上牙就要扔到房子底下,這樣就能生的好牙齒。不過這也都是老輩人的迷信罷了。我連巫蔔都不信,卻還信這個,是不是挺好笑的。”
辛翳托着腮,蹲在回廊上,忽然覺得捕捉到了一點說不上來的情緒。
為了摸不着邊的好期許,花某個人一點心思,這是件瑣碎又柔軟的好事兒。就是有人真的在乎。
就像這會兒,雖然他故作不耐煩,但仍然咧嘴給她看了一眼:“上面的牙太尖了,磨了好一陣子了。”
南河看見他長了一顆虎牙,被下牙頂的稍微凸出來一點點,平日裏從面容上看不出來,這會兒仔細才能瞧出來。但就是因為這顆牙齒沒長好,磨的他下唇內側掉了一層皮,甚至一不小心就磨出了血來。
辛翳:“你倒是一直在意我這兩顆尖牙沒長好。也就稍微不争氣一點,沒什麽的呀。”
南河主要是覺得他那張臉生的好,要是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怪……
南河:“等你大了就知道了,長了兩顆虎牙,不太威嚴。”
辛翳嗤笑:“威嚴。就我長的這樣,哪兒還能有什麽威嚴。”
她這會兒也忘了辛翳正泡在浴桶裏,坐到青銅浴桶的邊沿去,托着他下巴看着他牙齒,嘆氣:“怎麽沒和我說,這樣長期磨下去容易感染。”
辛翳被她這樣捧着下巴怪難為情的。
他合上嘴不想再讓她看了,卻不料南河正稍稍伸出手指按了一下他那顆虎牙的牙尖,他一咬牙,就咬在了她指腹上。
荀南河沒叫出聲,只是肩膀微微抖了一下。他呆了一下,連忙松口。
荀南河抽出手指來,指腹上一點血痕。
他發愣,咕哝了一聲,想道歉但沒說出口。
荀南河也沒生氣,笑道:“你牙齒都這麽尖了,估計磨得嘴唇難受好一陣子了吧,怎麽也不說。以前不是睡不好都肯跟我講的。”
她只是在白色袖口上按了一下手指,擦掉血痕,道:“你等我會兒,我找個東西來給你磨一下。”
辛翳:“什麽?”
說着她微涼的手指離開了他的下巴,衣袖飄飄,大步走出去了。
辛翳有點莫名尴尬的坐在水中,他連忙把嘴裏嚼的正歡的蜂巢拿出來扔了,坐在水裏發了一會兒呆,又拿起桌案上的銅壺往自己嘴裏倒了些水漱漱口。
他其實最近覺得自己和荀南河并不是真的親近。
總有點隔膜似的。
也不是說荀南河不關心他……反而說是她還挺關心他的。
但他覺得自己會有時候毫無理由的就去找她,倒也不是跟她讨論什麽或者是求助,就是靠在她桌案旁邊閑扯幾句,聽她翻開竹簡寫字的聲音,聽她偶爾拿書卷與軍報中的事情向他抽查提問——就是挺舒服的。
感覺她那兒是個去處。
荀南河從來不拒絕他來,也不會趕他走,但她很少沒有原因的來主動找他。她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總是有原因有事情的,只要沒事情,她就自己靜坐,并不會主動接近他或者其他人。
是她性格就這樣麽?
看着溫柔,卻又有點不太親近的冷意。看着理智,卻又好像芯子裏燃着火。
性格內斂,讓人看不透讀不懂。
辛翳還品不出來太多,他只覺得南河是個很冷靜得體的大人,她堅定地像是知道自己有什麽使命似的,并不會太分心。而他想,自己這種想沒理由的粘着她的想法,是不是因為自己還太幼稚沒長大。
他坐在水裏呆了一會兒,她還沒來。
去幹什麽了?
本來他都在這兒賴了半個下午了,她去了幾分鐘倒是有點難等了。
辛翳想了想,他這樣躺在水裏跟先生說話還是不太合适,要不還是起來穿上衣服吧。
他這會兒才剛起身要從浴桶中起身,就聽見南河腳步聲,她走的挺急,一下子推開門。辛翳猛地一慌,腳下一滑,直接摔進浴桶裏,濺起一大片水花。
南河吓了一跳:“怎麽了!大君沒事兒吧!”
辛翳盤在頭頂的發都散開了,整個人倒在浴桶裏,頭發也濕了個透,一只手扒住青銅浴桶邊沿,手指動了動,算是報了平安。
南河有幾分失笑:“怎麽,你剛剛是要出來?早知道臣進來就報一聲了。”
辛翳揉着濕漉漉的後腦,滿臉是水的爬起來,似乎這一下摔得不輕,他也懵了,下巴擱在浴桶邊沿,歪着臉直眨眼,把濕頭發往後捋去,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半晌才吐了口氣:“疼死了。”
他随着這幾年長高,五官長開,下巴也出來了一點兒尖,估計剛剛摔得疼了,臉都紅了,睫毛上都是水。這幅樣子實在是夠可愛,南河忍不住莞爾:“弄個木桶也不會磕成這樣,若要擱在兩百年前,你這拿青銅料做浴桶的人也要被各國口誅筆伐了。”
畢竟曾經銅礦開采困難,青銅原料難得,往往是舉一國之力制造青銅器,自然是用在祭祀禮器上。
辛翳這樣說要用如此體量的銅料給自己做個浴桶的人,也是叛經離道。
辛翳後腦嗑的确實挺疼的,這會兒也有點沒好氣:“想罵我就直說。”
雖然他平日裏說話氣人,但腦子好使又有上進心,再加上幼年不太好的經歷,南河一直挺心疼他的,有時候不自主的就會有點不像個先生。她說着伸出手:“磕哪兒了?”
辛翳真是從小被伺候大的,也不知道客氣客氣,後腦還往她掌心裏偏了偏,簡直跟求撓撓的狗兒似的,半閉着眼睛哼了一聲道:“後腦勺下頭一點。估計都磕腫了。”
南河輕輕揉了兩下:“那晚上要換個軟枕,否則木枕都是正好頂在這兒的。”
辛翳半閉着眼睛,兩只胳膊搭在浴桶邊沿,胳膊上還有前一段時間跟他們出去打獵不小心弄得幾道淺疤。他都後悔自己剛剛慌什麽慌,都是男的,他還怕被荀南河看到麽!
他下巴放在自己濕漉漉兩條手臂上,垂着睫毛:“拿的什麽?”
南河給他看了一下:“原箴前一段時間不是幫我縫衣服了麽,他有個頂針,我借來用用了。剛才去找他說一聲,所以耽誤了點時間。”
說起縫衣服這件事,辛翳之前就注意到了。他垂眼看下去。
荀南河的衣袖邊角還有一些細密的針腳,她在他面前誇了好幾回,看來是很滿意原箴的手藝。
辛翳嗤笑一聲:“他長得那麽高,還天天跟個小姑娘似的。”
荀南河把頂針帶在拇指上,笑道:“他那是性格,細致敏銳也自有好處。其他方面他可是很厲害的。”
她一誇,辛翳更沒好氣了。
荀南河道:“張嘴。臣剛剛用皂莢洗了手,這頂針也清洗過了。”
辛翳在浴桶裏跟人魚似的轉了個圈,仰躺着腦袋放在浴桶邊沿,半閉着眼張開嘴。
南河稍稍斜眼看見水底。
日了。
一到天熱,這幫熊孩子是都列陣給她圍觀的麽。
她想也沒想,扯下浴桶邊沿的軟巾扔進水裏,蓋住了小狗子,專心先攻克他那顆尖牙。
作者有話要說: **
南河:(嘆氣)快點想起你當年露的毫無秘密的羞恥回憶吧。別說紅痣了,我還有什麽沒見過的啊……
辛翳:(呆滞)(冒煙)所以說……先生算是……見證了……我各方面的成長麽……
南河:(往下一瞥)(沉思)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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