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君子陽陽

在章華臺住了十幾日,難得天氣陰涼了些, 偶有灰雲飄過去, 遮蔽日光, 荀南河騎在馬上, 倒覺得這天氣正合适。

他們撒了歡似的在草地小河之間奔走,南河笑着嘆了口氣,一轉過頭去,竟然發現也有個人沒去。

她有些驚訝:“商牟?”

他叼着草葉,穿着草鞋光着小腿,慢慢悠悠的騎着馬,手裏摘了跟樹枝, 正抽着刮過腳邊的草葉, 驅趕上頭停駐的飛蟲。

聽見南河在叫他, 他轉過臉來。

他來這兒之前臉上帶着傷,也不知道是不是跟誰打架了,但荀南河估計是被他老子打的。畢竟半張臉都打腫了,要不是老子掌嘴, 就以商牟在郢都的野名, 打他的人估計已經沒命了。

這會兒臉上腫已經消了,只有嘴角有點傷痕。

他也就十七八歲,長得就極其不好招惹,眼皮單薄,眉毛又淡又亂,一副随時願意跟人拼命的窮兇極惡。但他偏生平日裏總懶懶散散, 不愛應對的樣子,這半分沒削弱他的狠勁,只讓人感覺他做要人命的事兒的時候都會這麽懶這麽淡定。

南河以前聽說商氏家中出國變故,因長輩一代的構陷排擠,商牟曾經在外流落過好些年,到十二三歲被找回來的時候,毫無禮儀而言,甚至吃飯用手抓,東西不洗就往嘴裏送,不會說雅言更不會讀寫。那時候商君找回來這個嫡子的時候,沒少被郢都其他貴族嘲笑。

商君卻對這個幼子十分上心,簡直是又心疼又氣憤,想要教導他卻很鐵不成鋼,想要訓斥他卻又舍不得,這對兒父子沒少發生沖突。聽說商牟至今讀寫都不行,舉止也連禮儀的及格線都達不到,只是說不那麽驚世駭俗罷了。

只是商君跟南河這些年有了不少接觸,她才聽說過一些只言片語。

商牟幼年走失,并不是被什麽村夫人家收養了,而是就跟一群孤兒以乞讨偷竊為生。吃了上頓沒下頓,還染過病,也被抓着當過小童子兵。找回來的時候,他大腿上還有被狗咬下一塊肉的傷疤,幾乎潰爛,整條腿腫的就像凍蘿蔔似的,見人就亂喊就尖叫。

商函既心痛,也想把以前欠的都補給他。但商牟的脾氣已經怪的離奇了。

他吃飯從來不吃飽,至今不穿長衫軟鞋,也從不睡床榻。天天刀劍不離手,打架鬥毆,在家中只要有長輩訓斥,他就能拔刀砍人。

南河都懷疑是商函受不了這個兒子,聽說她開了熊孩子特訓班,給送過來的。

但商牟在騎射上的天賦,卻也是商函都真心稱贊過的。

南河以為大家都在玩,這也是他擅長的,他或許也會活躍一點。

但……他被商函送來章華臺之後,跟其他人關系沒有那麽好。

辛翳也對商君稍有疏遠,再加上兩個人脾氣都不是好惹的,更是幾乎就只打過幾個照面。

商牟也顯得百無聊賴。

南河主動搭話道:“你應當騎馬射箭也不錯。”

他微微斜眼,沒回答,把她當空氣。

南河又笑道:“回頭我與商君說,你不願意來也沒什麽的,他們一幫人都玩了很久了,總歸有點排外。商君關照大君有很多年了,大君心裏都知道。不在于這些小事。”

商牟這會兒眼睛都沒有斜一下,權當沒聽到。

商牟來了第一天,就注意到這位荀師。

畢竟在這幾年邑叔憑送進宮中的這位荀師的督促下,小楚王行事也得體了不少。大家都心知肚明,這荀師不過是邑叔憑的傀儡,是他放在小楚王身邊控制他的眼線。

然而在上個月,就有傳言說邑叔憑傳召荀南河出宮,荀南河不肯離宮,引得邑叔憑大怒。緊接着邑叔憑就在朝堂上當場向陪着小楚王上朝的荀南河發難。

小楚王當場在朝堂上發飙,拔劍與邑叔憑對峙,言語之中維護荀南河的意思都快要溢出來了。

但緊接着邑叔憑和小楚王又在劍拔弩張的時候各退了一步,小楚王甚至姿态謙和的向邑叔憑道歉了。所有人都以為這是邑叔憑的花招,實際上是為了将荀南河這枚楔子在小楚王身邊紮得更深。

商牟本也是這麽以為的。

但見了面,見了她跟辛翳相處的方式,卻又覺得不像。

明顯這倆人很坦蕩也很親近,荀南河對小楚王并無僞裝和欺瞞。

或許邑叔憑一直以為自己控制住了荀南河,卻發現荀南河早在幾年前就站在了小楚王那邊,就連平日裏裝作一副聖人面容的邑叔憑都惱羞成怒了?

不過他這幾天看着荀南河,大概也體會出來幾分。

這年頭最可怕的不是那些動不動要揮刀的人,而是她這種不論什麽時候都笑眯眯的,永遠不見生氣,永遠有辦法應對的人。

傳言中那個混世魔王的辛翳,都能低眉順眼的跟她說話,看來這倆人沒少磕磕絆絆過。辛翳怕是也覺得自己發脾氣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也就放棄了。

商牟心知道這種天天秉着溫柔笑意的人才不好惹,他也沒打算往前湊,見着她都繞着走。

南河果然不是很在意他是否回應,繼續笑道:“既然都來了,可以玩玩。他們就是有點頑皮,本性也都不錯,就當是離家出來玩一趟了。”

商牟心裏想了想,正想說點話讓她別再試圖來勸他了。

正想着,一群瘋小子策馬而過,範季菩經過她身邊的時候,開玩笑道:“先生簡直像是出來放羊的,連把弓也不拿,就是要看着我們呀。”

南河偏頭笑了笑,就要跟他說話,辛翳忽然拽了範季菩一下。

範季菩:“哎!大君別拽我啊,我要滑下來了。”

他們又和好了。

範季菩說着,卻跟表演雜技似的斜在馬旁,一把拽掉了原箴馬鞍後頭的水壺,打個口哨,手一拽缰繩就坐回了馬鞍上。

南河看着他出風頭,不提防辛翳忽然将一把長弓和箭筒扔給她。

她差點沒接住,看向辛翳。

辛翳轉過頭去沒看她,只留了一句話:“先生不也會騎射麽?”

南河會是會點,但水平就相當于小區運動場的大爺說自己會打羽毛球似的。只是能把箭射出去,中不中就看命了。

南河嘆了口氣,也拿起弓來,将箭筒挂在腰間。

她以為辛翳已經騎馬走遠了,卻不料他忽然開口:“別挂在身上一支支拿箭。這要在戰場上你早就死了。握在手裏。”

南河轉過頭去,才看到一群少年都是用拉弓的那只手抓着一把箭矢,這邊拉弓松手的時候,下一枚箭矢已經捏在指尖,幾乎用眼睛看不清的速度射出去了。

他們歡笑着,膝下的駿馬短腿肥臀,鬃毛油亮,也一個個活蹦亂跳屁肉直颠,蹦跶着往前跑。

他們其實還沒找到獵物,只是在玩射箭的游戲,射箭距離都不遠,但玩的就是後頭射箭的人把前頭有人射出的箭矢打掉。南河看着眼前箭矢亂飛,甚至他們迎面對着對方射箭,看對方能不能躲開或者用箭矢打掉,她簡直心驚肉跳。

但這些男孩子顯然這樣玩習慣了,辛翳更是被其他少年用箭矢圍攻的對象,辛翳手裏捏了一把箭矢,把一圈朝他射過來的箭矢都打偏,還一邊策馬奔走來去,回收他剛剛射出去的箭矢。

對于他來說,射箭就像投擲一樣順手,他甚至可以在膝下戰馬跳起來的瞬間,用她根本看不清的速度連發兩箭,引得一群少年歡呼。

辛翳弓法确實在他們當中是數一數二的,只是也有個人想要與他争鋒。

就在他們一起玩的時候,商牟一邊騎馬一邊忽然拉弓朝辛翳射箭而去。

她以為那些箭矢應該都像是一條直線直直而去,但商牟的箭卻像是扔出去的,整個箭在空中斜着飛出去,但箭頭卻與那個荒唐的軌跡很不一致,直沖着一樣也在騎馬前進的辛翳門面而去。

辛翳一下子回過身來,他沒有看到商牟拉弓,手頭的箭矢又剛好用完,這時候已經來不及從箭筒中抽箭,只得拔出随身匕首,一把将商牟的箭矢擊開。

商牟沒說話,又策馬往前奔,辛翳咬了下牙,轉頭拔箭也毫不客氣的朝商牟射去。

商牟挑眉,也拉弓,就像是随手把箭矢打出去似的着箭矢劃過弧線,在空中一下子擊中辛翳的箭矢。他策馬奔過去幾步,撈住那被打落的箭矢,朝辛翳甩了甩。

南河偏頭一看,那枚箭矢就像剛剛辛翳給其他人表演的那樣,被另一枚箭矢擊中箭杆,箭杆被從中劈開。

實在漂亮。

南河不太了解弓法箭術,她只見識過那種站着不動的拉弓射箭,這群少年都是在騎馬的颠簸中,甚至就在跳躍奔走中,如臂使指般看也不看的随意拉弓,箭矢射出去既看不出多大的勁力,甚至飛出去的路線都不是直的,卻一個個穿透樹木,準的令人驚奇。

或許這才是古代玩弓的真實面貌。也确實只有這樣用弓,才有戰場上弓兵的殺敵。

她自認自己沒有這樣的本事,就看着一群少年們鬥氣玩鬧。辛翳倒是沒有跟商牟生氣,反而笑了笑,對商牟說了幾句什麽。商牟微微一愣,看着辛翳輕踢馬腹沖在前頭,就也揮了一下馬鞭跟他而去。

南河确實只像是個帶小朋友們來春游的老師,那群少年落了辛翳與商牟一些距離,正到處找他們二人。南河幾年在宮中騎馬不多,馬術也一般般,又綴在隊伍最後頭。等她再找到那群少年的時候,他們已經圍在一頭體型頗為龐大的野豬的屍體歡呼了。

看那群少年的表情,他們也是剛到沒多久。而這頭龐大的戰利品,應該是屬于辛翳和商牟。

她上了前才發現站在人群裏的辛翳衣袖都破了,胳膊上又多了一道淺疤,血順着胳膊淌下來,滿頭大汗,額前發絲散亂,他拿着劍,盯着站在野豬旁邊商牟。

商牟胳膊頭臉上全是血,細看,那血是暗紅色,也似乎不是他的血。南河這才看到一把短匕插在那野豬的眼皮上,似乎又被用匕首的人以殘忍的蠻勁攪了幾下,插刀的地方已經看不出眼睛,更像個血窟窿。

南河吓了一跳,顯然他們倆遭遇這只野豬之後,出了點什麽狀況。

平日圍獵都是十幾個人一起,這回他們倆沖在最前頭,後頭其他少年都來不及去幫忙,顯然是他們倆孤軍奮戰解決的。辛翳看見她策馬過來,把那條劃了新傷口的胳膊往後藏了藏,對商牟點頭道:“多謝。”

商牟一愣。

剛剛他倆還在争,商牟覺得要不是自己這一刀,辛翳半條胳膊都要殘廢,覺得辛翳太過莽撞。辛翳卻覺得商牟根本跟他沒配合好,不知道他的計劃,他不可能讓自己處于危險之中,也不用商牟沖上來一副兄長的樣子來救人。

辛翳這張嘴,要氣死旁人也是輕輕松松的事兒,一句句話挑的商牟都火大了。

卻沒想到辛翳一看見他那位荀師過來了,立馬就換了張臉,一副“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計較”的樣子,朝他低頭道了謝。商牟一愣,就看着荀師下馬,微微蹙眉走過來了:“怎麽回事兒?你們二人怎麽跑的這麽遠——”

商牟以為辛翳大概會做出個讨好的笑臉,但他也沒有,只是別過去一點頭,道:“撞見的而已。再說了,不都解決了麽?”

口氣還有點敷衍似的。

南河似乎有點生氣:“玩鬧也就罷了,圍獵本來就是要你們一齊合作的事兒,你要是想自己逞英雄,不如去舉鼎玩,手一滑把自己砸死了倒也算清淨了。來章華臺是為了謀事,是為了等待時機,你也好歹惜命一點,別拿自個兒作死來便宜旁人!”

辛翳這才微微轉過臉來,道:“我心裏有數。要是真的弄不死它,我就騎馬回來找你們幫忙了。我不是那樣的性子。”

話裏帶了半分她不懂他似的委屈。但他說話語氣平平的,估摸不是他自己也沒人能聽出他心底半分矯情似的委屈。

但南河竟然覺出來了,她頓了頓,沒再說下去,轉頭跟商牟道:“也要謝謝你,你沒受傷吧。”

商牟搖了搖頭:“這都是那野豬的血。我沒事兒。……我們逞能比試來着,忘了分寸。”

南河笑了笑:“就你們倆對上這等野獸,心裏當時的害怕怕是自己清楚,也不用我多說。這些都是玩的事情,你們的年紀要是在玩上受了傷丢了命就太可惜了。”

那荀南河像是訓斥辛翳,對他說話和氣,卻伸手拽住了辛翳手腕,兩人站在一處,轉過臉來和他說話。從姿勢上,仿佛就是她跟辛翳不必說太多,就算鬧了些不合适她也可以回去解決,但他商牟畢竟是外來的孩子,還是應該客客氣氣的。

就算這荀南河嘴上說要他跟其他少年一起玩,心裏其實明顯有親疏分別。

商牟扯了扯嘴角想敷衍的笑一下,範季菩竟然跳的老高:“你那個表情是什麽意思!你是不是想打架啊!瞧不起人啊!”

商牟:……

他這些年早意識到自己笑容的魅力,能讓見到的人一個個就像被捅了刀子似的不是戰戰兢兢就是一蹦老高。範季菩叫嚣歸叫嚣,荀南河瞧了他一眼,範季菩似乎不好在荀南河面前發作,強壓下被挑釁的火氣,轉身走了。

南河對商牟笑了笑。商牟心底忍不住道:這才叫笑。就荀南河這麽一笑,怕是吵架吵在火頭上都不好意思對她那張臉說重話了。

總之倒下的野豬讓十幾個少年捆了,他們正在估算着用幾匹馬拖着才能将那野豬帶回去。

荀南河正拽着辛翳與他在馬邊說話。

她擰過他胳膊看那淺淺的卻也流了不少血的傷痕,辛翳嘴唇動了動似乎再說什麽,別過胳膊去。荀南河的眉頭越皺越深,辛翳卻低頭,拿腦袋撞了她肩膀一下,讓人瞧不出來是挑釁還是撒嬌,但荀南河眉頭一松,有些無奈的搖頭。

辛翳看她神情放松下來,也露出幾分輕快的神情,指着野豬又仰着下巴說了些什麽。

商牟猜,不過是那些邀功的話。

但荀南河終歸笑了。

他剛剛覺得荀南河對他笑的算是夠溫柔可親了,但這會兒笑的堪稱寵溺又沒轍,別說是生不起氣來,誰被她帶着這樣的笑容注視着,估計都能心懷慈悲回頭是岸了。

顯然辛翳那小魔王早就回頭是岸了,他腳底下蹦跶了兩下,興奮的跟她說了些什麽,人跟騰雲駕霧似的上了馬,神采飛揚。

商牟沒聽見他們聊得一個字兒,但若要說辛翳與這位荀師直接有猜疑與不信任,他是萬分不肯信的。

作者有話要說:  回憶篇也會有刺激的劇情~本章稍微鋪墊,下章就來~

十四五歲的辛翳:“反正……我覺得我不喜歡男的。天天看他們光着膀子瘋玩的樣我就煩,還喜歡男人呢,我除非腦子壞了。”

十八九歲的辛翳:“真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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