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大車

南河伸出手想攬着他,但辛翳才覺得這樣更示弱, 想要拒絕。但南河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這裏只有我。而且你生病了, 病人有示弱偷懶的權力。我小時候最喜歡生病了, 不但不用去學習, 爹娘也會圍着我轉。”

辛翳這才放松身子,微微朝她靠去:“那先生的爹娘呢。”

南河竟然先想到了荀囿。但她說的還是現代時候的父母:“他們……已經離我很遠,不能相見了。”

辛翳鼻子動了動:“……我也是。”

南河一愣。辛翳所說的不能相見,和她并不是一個意思。

她忍不住擡手摸了摸他散亂的長發。

辛翳望着火發呆,燒的滾燙的額頭蹭到她頸窩來:“他們敢那樣在章華臺殺人,我好生氣。”

南河其實早就感覺到了他心底的憤怒了,但辛翳已經長大了——不、不如說他從很早之前, 就很能克制住心底最深的怒和恨。

辛翳:“我阿娘最喜歡章華臺。雖然我不太記得她了, 但是我阿爹後來每年都帶我來章華臺, 每年都要說起她的事情。阿娘和別的什麽夫人美人都不一樣,阿爹說她個子很高,皮膚有點黑黑的,眉毛也有點粗, 圓臉腿長, 草原長大,是騎射的高手。”

南河從未聽說過那位他燕國出身的母親的事情。

辛翳聲音微啞:“她不太喜歡章華臺的樓閣,卻喜歡章華臺周圍可以圍獵的一大片草場。不過我也不知道太多她的事情,都是阿爹講的。阿娘曾經很思鄉,不過她也漸漸開始喜歡上了楚國的吃食。但就在她和阿爹從見面就吵架打架,到漸漸相愛的時候, 我一出生,我阿娘就病的厲害了。”

“阿爹說我兩歲多的時候阿娘走了。但我竟然都沒有什麽記憶,只記得……阿娘身上的味道。不過這也不是我不喜歡用香的原因,不喜歡用香,還有一個理由。”

南河沒回答,靜靜地聽。

辛翳微微擡起眼來:“你之前不是問我……為什麽那麽讨厭宮女麽?我不是讨厭,我……我有時候忍不住,想殺了她們,想殺了所有——但我不能那樣,就把她們趕走了。”

南河垂眼:“你要講麽?你要講……我就聽着。”

辛翳微微發抖發抖,垂下頭去,南河不知道是因為他發燒還是因為談起這個話題。

辛翳:“……我九歲那年,有天正去阿爹宮裏玩,偷拿了阿爹的刀劍,就怕阿爹發現要罵我,我就躲在床底下。結果阿爹在書案那裏讀軍報,有宮人點了安神的香料。我就想等阿爹走,但是那味道好香,我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他深深埋下頭去:“當我醒來的時候,就聽見床榻上有聲音,動的很厲害,我以為阿爹和哪個夫人在床上,就更不敢出去了。卻沒想到,一轉眼,我看到……床邊有許多雙腳,七八個女人都在咬牙切齒使勁兒似的,她們還叫喊着‘別松手‘,我看那麽多人,就更不敢出去了……當然也可能是我記錯了,是我害怕,是我意識到了什麽事情發生,膽怯所以不敢出去了。我、我已經記不清了!”

辛翳語氣猛地急促起來,南河連忙按住他肩膀:“你那時候還小,不可能知道發生了什麽!”

辛翳猛地垂下頭,喘息半晌才道:“床板一直在想,床上一直有人在撓在踢,我感覺那個震動都傳到了我臉上!我吓得動也不敢動!後來,我聽見妫夫人笑了,其他宮女也拍手笑了。好像皆大歡喜,所有人都松了口氣,我看見我阿爹的手從床榻邊沿垂下來,手指甲上全都是血……我有點怕了。但是妫夫人說‘放心,宮內該殺的人我已經殺的差不多了,都是自個兒人,你們也不用怕,就是有人聽見了也沒人敢說’。我又聽見妫夫人罵‘狗東西,我要是不提防,就讓他抓花了臉,不都說點了那個香料,他能睡的跟死了似的麽!’”

連南河也心頭大震。

辛翳緊緊抓住南河的手臂:“然後,妫夫人說她要洗個澡,讓宮人們先放着他,大家都去收拾收拾,然後再來……再來報喪。我還聽見好幾個宮女朝我阿爹臉上啐,罵他故作深情,罵他把別的女人當玩物心底就裝了個死人,還罵他心裏惦記的死人怕是整個楚宮最醜的女人……我、我都記不清了,好多話語我當時不明白,這些年越想才覺得越……挖心挖肺似的恨!”

辛翳猛地仰起頭來:“你知道麽?你知道她們走了之後,我從床底下爬起來了。我本來想叫醒阿爹,可是當我看見阿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死了!我就第一次知道什麽叫死!他脖子被紅色的腰帶勒斷了,腦袋朝後仰去,整個人在床鋪上狼狽的掙紮過,身上全是抓痕,青紫的臉上頂着一塊濃痰,兩眼瞪着我!我阿爹在質問我!他在問我為什麽不幫他,他因我的怯懦而死,我手裏明明有刀,我卻捂着嘴藏在床榻下!我的懦弱害死了我阿爹!”

辛翳說道最後,聲音幾近尖利,南河兩只手被他緊緊抓着,她一時被震在原地,竟不知道該說什麽蒼白的話,能安慰到如今的辛翳,能安慰當年九歲的他。

辛翳半晌擠出一個慘笑:“我阿爹征戰半輩子,如今楚國的版圖有多少他的功勞,他沒有死在戰場上,卻死在床上……也就是因為他常年征戰在外,才讓宮廷被他人掌控罷……但我已經記不清我怎麽爬出去的,我只記得,我看了我阿爹最後一眼,那之後三天,我都……記不清事情了。我不知道我都做了什麽,我記得我都沒有辦法動了,吃東西就吐,他們都說我傻了。後來還是要給阿爹招魂的時候,才有一大幫子宮女沖進來給我換衣服。可我看見她們我就……”

辛翳怕是在父親死後的那幾天,真的陷入了癫狂癡傻。

而在癫狂癡傻之中,他見到那熟悉的宮女的衣角,他的反應一定是更瘋狂的掙紮。

辛翳:“後來她們沒辦法,就把給我阿爹登車時墊腳的奴婢景斯調過來了。那時候我不懂,其實現在想來,其實就是羞辱我,太子身邊的舊人都不在了,換來了個一個墊腳奴。但景斯對我是很好的……景斯給我換了衣服,一群人抓着我,讓我爬到屋檐上招魂。可、可這要我如何招魂啊!阿爹如何斷氣,如何被勒死,如何掙紮,我都隔着一層木板聽着,那是阿爹在求我幫忙,我又有什麽資格叫他回來。可我好怕……宮裏已經沒有一個熟悉的人了,我是跪在屋檐上,哭着叫阿爹的名字……”

辛翳深深垂下頭去,把腦袋頂在南河肩膀上,聲音哽咽:“我求他幫幫我,我求阿爹原諒我,回來吧!我還叫了阿娘,我求阿娘也幫幫我!我不是克星……我真的不是克星……我真的不是故意害死他們的。我也不想出生在那一天,或者說,我不出生才是最好的!我在屋頂上叩頭到流血,嗓子都喊不出來了,可是阿爹還沒回來……棺椁動也沒有動。妫夫人和一群宮女就譏笑似的站在棺椁旁,她頂着那張畫了唇眼的白臉,還有那群謀殺了阿爹的宮女!她們一臉恭謹謙卑,一臉溫柔悲傷,卻連阿爹屍體的樣子都懶得掩蓋!”

辛翳顫聲道:“宮廷內外,早就是邑叔憑的天下了。妫夫人是邑叔憑的女兒,沒有他的授意,她也不敢這麽做!而且……而且……其實我想過要殺妫夫人的。有一次,我偷偷溜進去了,拿着刀劍,也藏在了她的床底下。我沒有睡着,我一直屏着呼吸,但是那天下雨了,我沒有擦幹淨我的濕腳印,被妫夫人發現了。她和一群宮女把我從床底下拽出來,笑着問我做什麽!”

南河的心也忍不住揪緊了:“然後呢……”

辛翳在哭腔中竟似嘲諷的嗤笑一聲:“你以為呢?你以為我會拔刀麽?那麽多宮女抓着我的手,早把我的刀拿走了,我那時候已經知道。我殺不了她,但她想殺我太容易了……她會像勒死阿爹一樣勒死我,我會死的像阿爹一樣!所以……我竟然怕了。你敢相信麽,我那那時候竟然對她笑了,笑的特別甜,我說要跟她玩。我說阿爹不在了,怕妫夫人不喜歡我。我說我宮裏沒有人,很害怕,所以想來找她。”

“其實那時候,妫夫人也沒有信,但是邑叔憑要拿我當傀儡,不能殺我,所以她就放我走了。但她應該也懷疑那時候我就在床下,将此事也告訴了邑叔憑。但邑叔憑覺得如果我在床下,不可能忍得住情緒,因為我小時候阿爹很寵我,我……挺驕縱的。但我之後每次見了妫夫人,都表現的特別好,都笑着說好話,她也就忘了這件事了。其實那時候我很怕她那張臉,我怕她的紅指甲,也怕所有的宮女。但是我只能忍,我必須忍……忍到我整夜整夜睡不着,我瞪着眼睛抱着刀,害怕她們進來勒死我……而驅逐宮女,都是妫夫人死後的事情了。”

辛翳歪了歪腦袋,吸吸鼻子,露出了一點笑容:“你記沒記得你剛入宮之後,咱們第一次合謀時,我說過,我和山鬼做過殺人的事情了。我們殺的第一批人,就是妫夫人和她的貼身女使們。然而那已經是我阿爹死了兩年以後了。一樣的香料,一樣的腰帶,範季菩、原箴還有重皎他們都有參與,我們一群人勒死了妫夫人和她宮中的宮女。她死的比我阿爹難看多了,她指甲摳在床板上,都崩開流血了,她眼睛一直看着我,我一直笑着,就用那張每次見她僞裝出來的笑臉。”

南河心驚:……那時候,辛翳也不過十一歲……

“我們把她和宮女都吊在了房梁上,然後在她的宮室放了一場大火掩蓋事情。邑叔憑當時還沒有懷疑,直到我驅逐了所有的宮女,只允許山鬼們在我身邊,也把景斯提拔成司宮,邑叔憑才對妫夫人的死開始懷疑。他開始派人問宮裏的一些宮女,我就以她們沖撞了我為名,殺了那些可能看見我進入妫夫人宮中的宮女。邑叔憑為什麽要你進宮,就是因為他已經愈發懷疑我不但殺了妫夫人,還在掌控宮裏,所以就把你派進宮,以先生為名,想讓你再度掌控內宮,掌控我……”

南河這時候才知道,她進宮之前,辛翳已經在宮內艱難掙紮了這麽久。

怪不得她入宮,辛翳對她如此不信任。

然而時至今日,他甚至肯說出先代楚王與妫夫人的事情,又是否意味着,這些年他雖然沒有說,但已經打心底信任了她呢?

南河伸出手去,撫了撫他後背。她甚至不知道該說什麽安慰的話,辛翳獨自經歷了最痛苦的時間,也獨自完成了一部分的複仇,她既沒有參與,也沒有見到,她沒有權利說什麽。

他十四五歲就能有如今的心機與能力,完全是他自己成長的結果,是他應得的。

南河半晌只是道:“那些我都未曾經歷。但我知道,你不是克星。”

辛翳沒想到她半天,說出了最切中他心底的一句話,像是一句承諾,像是篤定的知道。

辛翳忍不住伸出手,抱住她肩膀,聲音微微發抖:“我不是!我不想是!所以我也不想讓山鬼中任何一個人出事,不想讓你出事!我不想讓你們因為我而死——”

南河擁住他的後背:“不,你不能把周圍人的離去都算在自己頭上。只是你生存的環境更艱難,所以必然有人離去。這就像周滅商的筚路藍縷,姬姓也有許多人離去,但周武王沒有将這些死亡化作了自怨自艾,而更明白所有身邊死去的人,都對他抱有什麽樣的期望。這些人走,就像是隕石天降最後閃一下,他們也在給你指明方向。若你真的是克星,又怎麽會有這麽多人願意圍在你身邊。”

辛翳下巴放在她肩膀上,吸了吸鼻子沒說話。

南河柔聲道:“等你有朝一日及冠,成為真正的楚王,那時候再不會有人說你是克星,會有更多人願意圍在你周圍。”

辛翳似乎輕笑了:“及冠……好像很遠。我要努力活到那一天才行。”

南河笑:“很快了。很快就要到那一天了。而且我很期待離開這裏,回到楚宮之後。兩三年來,天天腦子裏都想着奪權,想着如何勾心鬥角,我也要累了。”

她話說到一半,辛翳手臂忽然收緊,仿佛怕她辭職不幹了。

南河笑起來:“等孔氏倒了,我就可以少想點陰謀,來教您一些真正的王道。也能開始施展我的抱負了。否則你也要覺得我只會那些陰謀了。”

辛翳着急道:“不會!我知道先生有大才,我知道的——”

南河掙開某個人越勒越緊的懷抱,笑道:“行行行,別誇我了。”

她和他面對面坐着,辛翳微微低頭,看見了南河微微敞開的領口露出的蜻蜓眼吊墜,他也忍不住眉眼一彎,露出一個對他來說極其少見的柔和笑容,他伸出手指,捏住了那顆蜻蜓眼,笑道:“先生當年帶上挂墜的時候,是不是心裏挺不服氣的,那如今我要你保證不離開,你願不願意。”

南河低頭看了一眼挂墜,笑了笑,她捏過,用手指蹭了蹭,在她自己唇上貼了一下:“在你成為能夠獨擋一面的楚王之前,我發誓我絕不離開。”

她唇似輕吻了一下那蜻蜓眼,辛翳心底猛地漏了好幾拍,耳後根都隐隐發燙起來。

但南河只是貼了一下就放了下來。

而辛翳心底也陡然生出半分不安來:她說的不是什麽永遠……而是在他成為獨擋一面的楚王之前。那之後呢?她就要離開了?她就要走了麽?

南河放下蜻蜓眼,這才看向辛翳的臉,他眼眶微微紅着,顯然她剛剛聽見的那幾聲哽咽不是作僞。

……他一路走來,實在不易。

南河竟心底一片柔軟,她竟然很欣慰。他時至今日,沒有走歪,真的是太好了。

南河也沒有多想,忍不住伸出手去,微微擡起下巴,輕輕親了一下他額頭:“祝願你,以後都……一路順遂。”

辛翳懵了一下,她松開手,他摸了一下額頭,歪頭小聲道:“這是什麽意思呀?”

南河一愣,後知後覺的有點不太好意思。确實這年頭可不會有人随便去親他人額頭。

她也有點慌神:“在我們那兒……啊、不不,在我小時候,我睡覺前,我爹娘就會這樣親我額頭一下……有的時候我哭了什麽的,他們也會這麽做!”

辛翳摸了摸額頭,笑了:“是嘛?那以後我睡前,先生都要這樣麽?”

南河:“呃……這不太好吧……”

你又不是抱着洋娃娃聽着童話故事才能入睡的小公主!誰要天天親你啊,剛剛只是……只是看他哭的那麽可憐人,她一時沒忍住而已啊!

辛翳:“嘁。那下次哭了之後可以吧。”

南河撓了撓臉:“好。”

只是南河沒想到,知道她病逝離開楚國之前,都沒能再見到他再哭過一次。

而之後他再次流淚,卻偷偷摸摸的,更不敢邀一個親吻了。

辛翳鼻子皺了皺,他嗅到了點味道:“先生……你聞沒聞到燒糊的味道,我們烤的野豬是不是……”

南河轉過頭去,看向火堆上已經烤黑的野豬,抱頭道:“啊!烤糊了啊!今天真的要餓肚子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汪汪很不容易。

不過也是這樣的經歷,更能理解荀南河死後,各國說他是克星,他也自認是自己克死了南河的那種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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