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羔裘

南河提着衣裙,合上門, 放輕腳步走進屋內, 屋內昏暗的如深夜, 唯有一盞銅燈照亮她溫潤細膩的半張側臉。她似乎熟知他的作息, 知道如今還不是他醒來的時候,便全心全意的盯着燭火,眉眼低垂,走路小心,生怕滅了光。

他又想:那讓她過來的人,倒是真懂得來事兒。

辛翳躺在那兒沒動,看她去慢慢點燃屋內角落的燈燭, 竟莫名覺得她小心輕巧的舉動, 他心都要化了。

辛翳沒說過, 小時候他極其喜歡聽南河臨走時候的關門。

特別是在她以為他睡着之後離開時,腳步放輕,走到門邊,把控着細小的力氣, 生怕讓門框合上的時候發出聲響。但這總是無法避免的, 但他就是愛聽她緩緩合上門的時候,那聲被控制的極其細微的關門聲。

這事兒如此之小,不值一提。

但她從來不會忘,從來都會花一點心思,小心翼翼的合上門。

雖然長大後,辛翳明白她性格天生如此, 大概是旁人,她也會這樣做。但這不妨礙辛翳總會豎長了耳朵,想象着她在門外輕手輕腳的樣子,等到聽到了那一聲輕響,才能安心入睡。

南河點了幾盞燈,才看向他床榻的方向,辛翳連忙閉上眼睛。她似乎也沒有靠近過來,而是拎着銅燈,被別的事情吸引過去了目光。

辛翳微微睜開眼,看見南河端着燈,看向房間另一側木架上挂着的冕服外衣。

哦,那是定做的衣裳,昨日拿來讓他試穿了,加冠禮這就要舉行了,便将衣服放在屋內。旁邊的案幾上,擺放着屆時要用的蔽膝、腰帶、組玉環佩和冠冕。南河走過去靠近看,又怕燈燭的熱度毀了衣服上的繡線,将燈燭放在一旁,伸手在微光裏輕輕撫摸了一下。

辛翳側躺在床上,躲在紗帳裏,看她手指撫過去,真想蹦起來,喊道:先生,我穿給你看!

但他還是沒有動,只想先遠遠看着她一會兒。

南河擡手,摸了摸衣領的刺繡,衣袖滑下來,不止是哪個宮人給她做的打扮,竟然給她帶了個玉镯。因她手腕細窄,那玉镯也滑下來幾分,落在小臂稍微圓潤的弧度上。

辛翳忍不住心道:這也太……娘了吧。她不适合帶這些。

但又因為跟她不合适,這有幾分女性化的玉镯,反而有幾分……讓他忍不住亂想的奇妙。仿佛一點不合适的裝飾,就打破了她身上微妙的禁欲感。

南河性子就是不太在乎打扮,以前也是,他讓宮裏給她做些衣服,她就老老實實穿,要是忘了制新衣,她就繼續穿着舊衣裳,來來回回也就那沒新意的幾套。梳頭的鐵簪也是可以多年不換,連用慣的蒲團軟墊磨破了都不會想換新的。今日怕也是讓宮人給套上了個镯子,她就也沒多掙紮,等到這會兒,她才覺得帶着不舒服了,忍不住伸手去轉了轉镯子,似乎想把它摘下來。

但就在她摸镯子的時候,她似乎摸到了自己的小指,猛地一驚,低下頭去半晌才反應過來,忍不住又去撫摸了一下右手的小指,捏了捏指根。

辛翳微微一愣。

被自己的手指吓到了?

确實,他最近已經幾次看到南河低頭撫摸手指了。

以前她沒有這個習慣的……

他偏頭看過去,南河已經松開手指,伸手拿起了桌案上的旒冕,她似乎笑了笑,伸手撫摸了一把垂旒。這是新制的旒冕,以前的雖也有九旒,但畢竟他尚未成年,沒過幾年都要重新制,所以用的玉石都不算最好,但此次選用的都是珊瑚與白玉做成串珠,又有青玉充耳懸挂兩側,這是他今後都要佩戴的正式的王冕了。

南河似乎還很新奇,放在手裏擺弄。

她舉起來瞧了瞧裏面的構造,又将那冕冠貼在臉邊,側對着他,好似心下有些感慨似的手指撫過綖板。

南河放下冕冠,手指依依不舍,半晌才用極低的聲音道:“……對不起。”

他這才猛地明白南河的意思。

之前幾年,他說過多少回自己要及冠的事情……

說要南河給他戴上冕冠。

如今以她的身份和只有晚上出現的時間,顯然都做不到了……

她……她真的是一直惦記着。

辛翳竟心頭一抖,忍不住啓唇道:“……先生。”

南河一愣,身子僵住。

辛翳:……他、他竟然忘了啊啊啊啊!

辛翳連忙閉眼裝死,急中生智的裝作夢話呢喃,用他自己都覺得假的不行的迷糊語氣低聲道:“……唔、先生。”

他緊接着就聽見南河放輕的腳步聲靠過來了,她似乎就站在床邊緊張的望着他。

辛翳:……這盯着人演戲,也難度太高了吧!

他剛剛都覺得自己那一聲先生叫的都粘的詭異,甚至有撒嬌嫌疑……這會兒南河竟然過來了,他還聽見她衣料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她半跪在了床邊!

這也太讓人緊張了吧!不要盯着他啊!

他到底還要不要再裝一聲夢話?!

辛翳只覺得自己冷汗都下來了,面上一副乖巧睡顏,心裏憋得兩腿都隐隐在軟被下打顫,半晌聽不見南河動作的聲音,他才聲音壓低,又似夢話似的喚了她一聲。

他以為自己這一聲應該是睡夢中微微帶點磁性的沙啞,成熟中帶點示弱的乖巧……

卻沒想到他自己叫出一聲“先生”之後,自己都被那兩個字騷的腿肚子差點抽筋!

辛翳都想猛地彈起來,一臉驚恐的揮手,表示收回剛剛那騷氣又撒嬌,娘炮又惡心的聲音!先生沒聽清才好啊啊啊!他不是故意的啊!!

他!真的!不是——

就在辛翳汗如雨下的時候,竟然聽見南河聲音帶了點笑意,半跪在他床頭,道:“嗯。我在。”

那聲音離得如此之近,透露着如此熟稔的語氣,他幾乎要能感受到她氣息了。

緊接着,他就聽見南河微微掀開了紗簾,似乎手靠近了他臉頰。

南河不會一巴掌下去,說什麽“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再裝睡麽”吧!!

但南河果然不會這麽做,她手掌輕輕放在他臉頰上,竟然小聲笑道:“夢裏是不是又犯錯求我了?剛剛那聲叫的簡直像是求饒似的……”

她說道一半,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竟然猛地一頓,低聲罵了一句:“靠……荀南河你別想那個夢了!”

辛翳:什麽夢???

辛翳激動地感覺自己面部表情都要繃不下去了,他一只手悄悄的擰了自己大腿一把。

堅持住啊!堅持下去就能被占便宜!這可是求都求不來的事兒啊!

南河望着他,卻忍不住走了神。

其實她這些日子沒見到辛翳,心裏也在琢磨事兒。他若是真的對寐夫人有好感,她或許該早點表露身份,否則事情會越拖越麻煩……

然而南河沒想到自己在楚國醒來,辛翳也沒見她,她歇了幾個小時,不到天亮就醒來了,卻聽見宮人說,大巫早就來了,已經在屋檐下坐了一兩個時辰了。

她披好衣服走出去,只看着重皎抱着膝蓋光着腳,披散着一頭的銀白長發,簡直就跟熬夜三天補習似的神色呆滞的坐在那兒。

南河從宮人手中接過裝着粟漿的陶鬶和小碗,走過去放在屋檐下的地板上,坐到他對面,一邊給他倒熱粟漿,一邊道:“他不知道你來麽?”

重皎猛地回過神來,腳有些冷,往回縮了縮,磕磕絆絆的說出了他早想好的說辭:“唔……你今日醒來晚了些,大君要我來看看你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南河輕笑:“他問我了?”

重皎:“大致問了問。”

南河垂眼:“他很擔心寐夫人啊。”

重皎:“其實我是想來告訴你……今日、與大君說過幾句話,我覺得……大君或許瞧出了什麽端倪。”

南河立刻擡眼。

重皎在她的眼神下,舌頭打結:“呃、我只是這樣感覺……你說大君也見先生幾次了,你們二人那麽相熟,其實他很可能就看出來了。”

南河低頭思索:“我想過。但我以為我如果舉動上有些以前的痕跡,他還是會以為是申氏女在申子微的培養下,故意在模仿我自己……”

重皎:“可是您在他面前,和在申子微面前畢竟還是不一樣。或許有些舉動,有些神情……打個比方,若是有一天大君換了副皮囊,到了您的身邊,可能沒有幾句話,您就能感覺到熟悉吧。”

南河讓他這樣一說,也心底一慌。

她扪心自問,就是辛翳的靈魂被裝進個街邊讨飯小屁孩的身子裏,但要是到了她身邊,或許不用說話,只要一個眼神一個笑容,她就能感受到熟悉……

南河:“他是否說了什麽?”

重皎低下頭,避開她的眼神,才把話說的利落:“……沒有。只是我覺得,以大君的性子,不會這樣關心一個申氏送來的女人。”

南河:“萬一,我只是說萬一,他是真的到了……情窦初開的年紀了呢?”

重皎低着頭,差點把自己舌頭都咬了。他竟然能體會到一點辛翳的絕望了。

先生啊,還用到這個年紀,他早就情窦初開了啊!

他都對您這樣了!您就一點沒往自己身份暴露上想麽?這簡直就是康莊大道不走,死命往死胡同裏擠啊!都這麽明顯了您就看不出來半分?!

重皎實在是忍不住了:“先生真的覺得如此?大君看起來荒誕不經,但做事既不沖動,也不感情用事……他以前的事兒,您比我們要了解……您覺得可能是這樣麽?”

南河愣了一下。

她咬了咬嘴唇,忍不住回想自己的舉動。

她好像都沒怎麽看過他眼睛說話。

但重要的是……南河也有點察覺到了不對。若是辛翳舉動奇怪,她難道不應該懷疑自己是不是暴露了麽?怎麽會、怎麽會先去想是不是他喜歡寐夫人。

她那時候的想法仿佛是失去了一點平日的理智,而是偏要往自己最不願成真的可能性上想。

重皎往前撐着身子:“先生一直說不想讓他知道您回來了,可若他真的知道了,您是不是就要走了?!”

南河端着陶碗微微一愣,她半晌微微笑起來:“你怕我走了便找不着了?”

重皎:“自然是怕!”

重皎忽然想到,大君應該比他更怕。但大君卻仿佛沒辦法像他一樣直接跟荀南河說“我怕你走了就不回來了”這樣的話。

南河低頭,指腹蹭了蹭陶碗外沿的魚紋,笑道:“我最近,也發生了很多的事情。不用擔心,我不會說走就走。”

重皎猛地擡起頭來:“真的?那先生什麽時候告訴大君,什麽時候跟原箴範季菩他們講!”

重皎激動地都要膝行過來擠到她眼前來了,南河連忙擡手,無奈笑道:“你着急什麽。怕是很難瞞得住了,或許我會找個時機跟大君說。”

重皎:還找什麽時機啊!他早就知道了啊!

他這雙面間諜當的實在是屁都不敢亂放,憋了半天,道:“先生不去看看他?最近郢都好像有一堆事兒要處理,大君是連夜策馬來的章華臺,好像累壞了。現在天都沒亮,離您再度昏睡過去還要有一兩個時辰吧,您不去見見他。”

南河:“他一向戒心很重,身邊怎麽可能随意讓人出入。”

重皎:“要不您問問宮人去,更何況您都住在離主宮這樣近的地方,和能随意出入大君身邊還有什麽區別。”

南河看了看天色,确實離他醒來應該還有好些時間。

重皎總覺得南河性子還是冷的,辛翳喜歡先生的事兒雖然令人震驚卻也……情理之中,但若是先生知道了,怕是會憤怒甚至失望,自此之後再對辛翳沒什麽好臉色看。

重皎雖然說讓南河去見見大君,但并沒覺得她真的會去。畢竟也只十幾日沒見罷了。

南河放下粟漿:“那我去問一句吧。确實有些擔心……”也想去見見他。

重皎一愣。

在重皎印象裏有些性格疏離的南河竟然真的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心裏挂念大君了……

南河:“對了,加冠禮的用物都準備好了麽,我記得冕服的交領外衣從去年就開始讓人做了,當時他在外頭打仗,我還挑過袂上的華蟲圖樣。”

算來,那應該是南河纏綿病榻的時候給他冕服的十二紋章挑的繡樣。

重皎:“後日就是加冠禮,這些必定早就備好了。”

南河笑:“可惜我還沒見過。你是不是也沒睡好,早點回去歇下吧。今日醒來晚了一個時辰不過是事出有因,我不會不打聲招呼就走的。”

南河沒想到自己進到辛翳居住的主宮那麽容易,一路上都由他身邊宮人引着,甚至直接讓她等大君醒來,照料大君洗漱。

她這會兒蹲在床頭,忍不住回想,自己确實大多只在辛翳睡醒之後來找過他。只有這個小子單方面公私不分,就像個要求員工二十四小時接電話的老板似的,動不動就來騷擾她。

她以為辛翳睡眠會很淺,但她竟然聽見了他的呓語,在她轉身靠近他之後,他似乎也沉睡在夢裏,一點沒有要醒來的樣子。

南河幹脆跪坐在床邊,小心翼翼的将胳膊壓在床沿上,低頭瞧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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