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是他
轉眼就是三日後,衆學子們仿佛從青蔥少年,幾夕之間成了枯葉小黃花,各個深沉喪氣,面色僵擰。
饒是如此,也無人敢站出來公開與秦先生叫板。
且不論秦先生曾陪同缙王叱咤沙場的彪悍歷史,要是這些學子因為課業完成不了而被勒令退學,單是家族這一塊的懲戒就逃不了。
這幾日,書院一派寧靜祥和,就連院中幾株美人松枝頭上的麻雀也寂寞了。
連接幾日的豔陽高照,厚雪消融的差不多了。
這一日下了學,少年郎們終于熬不住,有人提議要在晚上書院下鑰之前,打算結伴出去放松一下。
顧長梅首當其沖提出要去酒樓裏吃一頓好的,犒勞他這三日的勤勉。王宗耀與崔洛自然無異議,裴子信家境貧寒,筆墨紙硯的錢已經夠他愁了,拿不出多餘的銀子消遣。
王宗耀卻堅持拉着他一道出去:“子信,你現在是咱們寝房的重點保護對象,胡勇一時半會是不可能放過你的。”
裴子信雖骨氣倔強,被顧長梅與王宗耀拉着,小個頭如他,也只能被迫着出了一趟書院。
出去吃飯喝酒,當然輪不到他掏銀子,只是這人小小年紀,就擺出一副大義決然的樣子,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貪圖半點便宜。
崔洛每次看到他一臉陰郁,都有點哭笑不得。
晉江書院的位置并不偏僻,加之靠着法華寺附近,周遭的商鋪酒肆鱗次栉比,從書院出發,小半個時辰就能到了。
天色剛暗,各家酒樓已是華燈高照,酒菜香氣順着寒風鋪天蓋地的萦繞在長街兩側。
以胡勇為首的另一群學子已經在酒肆定好包間,酒不敢喝太多,佳肴卻是少不得。
崔洛與顧長梅等四人仍處于被孤立狀态。
要知道,如果沒有‘告密者’,晉曉悠怎會那麽快就上門找麻煩?那件事無人知曉的話,他們又怎會淪落到苦苦謄抄書冊的境地?
故此,少年們對裴子信的厭惡已經到了白日化狀态。
與崔洛等人所處的雅間相比,隔壁就顯得熱鬧的多了。
不多時,小二就端了菜肴上來,有鹌子水晶脍,白芨豬肺湯,百合酥,板栗燒野雞,紅油拌莴筍,鮑魚燕窩粥,爆炒河鮮.......有時令菜,也有入春才能吃得上的鮮蔬。
單是看滿滿當當一桌,就知道要花多少銀子。
裴子信的臉還是繃着的,仿佛占了旁人的便宜,就像讓他上刀山下油鍋似得。
他就是一朵獨立于這千萬塵世之外的奇葩。
崔洛可管不了那麽多,她也需要狠狠補償一下自己,接連謄抄了三日,體力精力消耗都太大。
她啃着鮑魚,眉眼隐約帶笑,顧長梅念及她瘦弱,給她不停夾菜。內室溫熱,燭火高照,她瓷白一樣的臉宛若籠在一片晨曦暖陽之下,隐隐泛着柔和的光澤。
顧長梅不經意間一眼,微微一呆,後來的日子裏,他才發現,這輩子也沒從适才那抹紅塵阡陌般的淺笑裏走出來。
“呵呵.....沒人跟你搶,吃慢點。”顧長梅明明和崔洛同歲,卻是不由自主的扮演一個長者的角色。憐惜之情溢滿胸膛。
多可憐的表親啊,渾身上下也沒幾兩肉,他肯定要好好照拂的!
顧長梅似乎別特渴望被人‘需要’。
四人飯後三巡,都有些撐了。
這時,一陣冷風灌了進來,是有人從外面推開了門扉。
四人紛紛朝着移門看了過去,就見胡勇獨自一人大步而來,面帶煞氣。
這家夥是火氣還沒消呢!
不過,僅他一人過來,多半不是特意來尋事的。
顧長梅與王宗耀異口同聲:“有話好好說!”
裴子信感覺到了他二人的相護,再倔的性子,也知道緩和一下。等胡勇在桌案前站定之後,他擡頭看着他道:“不是我!我沒有告密!”
被人誣陷的滋味也是不好受的,他也想為自己辯解。有時候越是貧困的讀書人,自尊心越是強。
若非胡勇主動找上門來,他裴子信是不太可能站出來公開解釋的。
胡勇聞言,好像舒了一口氣,但胸口的堵悶肯定沒有那麽容易就消散,加之被秦先生罰抄這幾日,整個書院氣氛壓抑,胡勇就是想摒棄前嫌,也沒那麽快。
不過,出乎崔洛意外的事,就連胡勇也相信裴子信的話。
或許,他這人從不扯謊的性子,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吧?!
胡勇抽了把圓椅,兀自坐下,俊俏的臉上因為酒水的緣故,透着淺紅:“哼!此事到此為之!不過,裴子信你小子給我記住了,下回別老是臭着一張臉,你這個樣子,想讓人不懷疑都難!”
他這話太在理了。
顧長梅和王宗耀紛紛贊同。
裴子信的倔性又騰起了起來:“這本來就與我無關!我又為何要解釋!你若沒有做虧心事,全書院又怎會因你而罰?!”
胡勇聞此言,眼睛瞪大了,他今日已經算是看在顧長梅和王宗耀的面子上,放低了身段,裴子信倒好,還将一切錯怪在他身上!
不過......好像也有點理由。
顧長梅和王宗耀此刻又站在了裴子信這邊。
說起來,若無胡勇一開始的任意妄為,還真沒有今天的事。
胡勇語塞,論品行端正,肯定無人能與裴子信比肩。這家夥踩死了一只螞蟻,也能默念幾句心經。壓根就不是個正常人。
向來能說會道,善颠倒黑白的幾位少年郎都默契的沉默了片刻,王宗耀反應快,雙手合并,拍了一巴掌,笑道:“大家都是同窗,只要誤會解除了就行了嘛,對吧!子信為人,大夥都清楚,他說沒有告密,那肯定沒有告密,比真金白銀也還要真。胡勇你也不必沮喪,晉小姐至今還不曾名花有主,你還有機會!”
崔洛唇角微抽,王宗耀将來不愧是“四夷館”的頂梁柱,交涉能力頗佳。一句話将裴子信和胡勇的主要矛盾都挑明了,這之後不用藏着掖着,相互猜忌仇視了。
顧長梅品了一口溫酒,擄了袖子又開吃,胡勇與裴子信的事算是可以告一段落,他心情也好轉。
胡勇也悶聲喝了幾杯,裴子信滴酒不沾,但菜肴卻是沒放過,反正便宜也占了,占多占少沒有實質性的區別。
崔洛不由得又是悄然一笑。
都是年少輕狂的時候,矛盾來的快,去的也快。
待崔洛等人出了酒樓,隔壁學子皆陸陸續續乘馬車回了書院。要知道此處離書院并不算太近,若再逗留,怕是趕不回去了。
紅绉紗的燈籠在長街兩側的屋廊下随風搖晃,風吹涼了少年臉上的溫熱,幾人正當意興闌珊,迎着從北面而來的夜風,胡勇竟高吟了自己曾寫給晉曉悠的打油詩。
裴子信當即皺了眉,卻是忍住了,一臉的嫌棄樣子,沒有開口批評。
這時,一輛馬車從面前不遠處而來,馬車外挂着一只羊角琉璃燈,銀白色光線将馬車牌號上的字照的一清二楚:“周”。
胡勇突然停止了吟詩,他定住了,對這輛馬車無比熟悉,直至馬車從幾人身邊飛馳而過,他依舊沒有挪步。
幾人順着胡勇的視線看了過去,那輛四輪華蓋馬車就停在了街尾的巷子口。
再往裏走幾步便是勾欄院了。
王宗耀似乎知道了什麽,提醒了一句:“胡勇,回去吧,或許是周家的其他人。”
胡勇是家中嫡子,上面還有一個嫡姐,幾年前嫁給了大理寺丞,周大人的的獨子,周世懷。
周世懷不善科舉,靠着祖蔭在衙門裏謀了個整理卷宗的閑職,無才無德,貪圖享樂,當初娶了胡家女兒,也是為了那筆豐厚的嫁妝。
胡勇不顧王宗耀勸阻,大步往周家馬車停靠的地方而去。
王宗耀與顧長梅互視一眼,只能也跟了上去。
崔洛随後,裴子信并不知道前方到底是什麽地方,但他沒有單獨的馬車,也只能跟着幾人往前走。
幾位少年郎很輕易就踏入了勾欄院,崔洛的肩膀被裴子信拉住,他神色惶恐:“.....崔洛!你我就不要進去了!”而且極度緊張,就好像踏足煙花柳巷是樁天理不容的大錯。
裴子信總算是看出這裏是何處了!
崔洛并非一定要‘光顧’一下,只是外頭太冷,已經到了上凍的時候,她進去躲一下也沒什麽。勾欄院與青/樓有很大的不同,這裏面的女子多半是只賣藝的,亦或是達官貴人養在外面的紅顏。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若非被逼無奈,誰又願意淪落到玩物的地步?也都是可憐人。
崔洛正要說話,一個擡眸間,就看見燈火闌珊處,一俊朗男子朝着這邊走了過來,他身着盤領右衽青袍,銀钑花腰帶,濃眉星目,氣度超然。
崔洛心頭猛然間一滞,呼吸也忘了。
是他!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沒有心情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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