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師尊,幾個菜啊醉成這樣?

夜盡天明時, 虞扶塵和明斯年活像一雙門神,各自心裏都有個擔憂的人, 一左一右守在客棧門前翹首以盼。

一夜未眠的少年昏昏欲睡, 眼皮子快合嚴時,忽覺冷風吹拂, 驚醒時恰好有暗色人影從眼前疾速掠過, 随着一聲巨響摔在成堆的雜物裏,發出一聲哀嚎。

“不是我,真不是我……”

睜眼一看,明知無理可講, 還是不肯死心解釋着的人正是步音樓!

半夢半醒的虞扶塵猶豫着要不要上前扶人,就見風長歡悠悠踱着步子走來, 他面上不帶一絲傻氣, 肅然時不怒自威, 連明斯年見了都不由得退後一步。

此刻他氣勢大變,比起當日與步音樓初見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哪怕下一刻動手傷人也不意外。

“師尊,這是怎麽了?”

虞扶塵問道, 那人不急于作答, 廣袖一揮, 一個箭步閃身到步音樓面前,抓着他的領口,不費吹灰之力将人提了起。

“不是你,難不成是他們出賣了本座?”

本、本座……?

幾個菜啊醉成這樣……

這個稱呼令虞扶塵愕然, 明斯年也是滿心疑惑。

這又是玩的哪出??

二人尚不知情,步音樓不好求助,只能自認倒黴,死死咬唇,清楚一旦開口就會陷入死局。

一邊是愛徒,一邊是追查他下落的地網,瞎了眼的也能認清孰親孰遠,他與風長歡實力相差懸殊,他殺自己就如同碾死只螞蟻一般,斷不可魯莽……

“風前輩,我體內尚有寒毒殘留,若能尋得解救之法,也不必擔着風險來此,您出了異狀,對我又有什麽好處?”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正是為己,我才不能出賣您!同樣,淩雪宮與地網都沒有理由對您出手,嫁禍于您的另有其人!!”

出賣?嫁禍??

虞扶塵猜出些苗頭,勸道:“師尊,應是有什麽誤會,先消消氣。”

到底是愛徒的話更有分量,風長歡放開被勒的透不過氣的步音樓,後者随即癱倒在地。

那人漠然瞥了一眼,轉而進了客棧。

虞扶塵緊随其上,明白昨夜定是發生了大事才令他如此不安,想起先前雲無欲的忠告,心底生出一絲不安。

“師尊,到底發生了什麽?”

跟着風長歡一路回房,他始終不肯開口,虞扶塵情急之下握住他的手腕。

“師尊!”

萬萬沒想到,觸碰帶來無力的癱軟。

風長歡生來不願在旁人面前顯露脆弱,對待徒弟尤甚,唯恐自身的薄虛會令他擔憂,若非隐忍不得……

虞扶塵的追問沒有結果,迎來的卻是冰涼而虛弱的懷抱。

那人俯身将頭埋在他頸窩,呼吸微顫,連吐字都萬分艱難。

“行止,我沒有作惡……對吧?”

莫非他是在害怕着什麽?

風長歡性情多變,方才還帶着狠厲,此刻卻像只受傷的小獸,瑟縮在虞扶塵懷裏。

少年從未安慰過什麽人,見他這般,心中難過不已,鬥膽拍拍那人的背,溫聲道:“為何這樣說,發生了什麽?”

“昨夜到醉月樓尋歡的賓客中,數名三十六陂弟子遇襲,無一例外,都被貫穿身體,生奪五髒,死狀慘烈……若不是身上尚存你的體溫,連我都要相信是我所為了……”

他很疲憊,死死握着虞扶塵的手,十指相扣還嫌不夠,仿佛要将他融入骨血才能覓得一絲暖意。

“奪取五髒應是為修煉妖邪功法才是,再者貫穿身體又與師尊有何幹系?”

“你見過的……那日為護你與斯年,我曾以寒刃與地網相抗,寒刃的殺招……就是穿心裂體。”

難怪會提及嫁禍,若果真如步音樓所說,此事與他、與淩雪宮,乃至與地網無關,知曉風長歡并未身死的人不正是要把這害人的髒水潑在他身上?

虞扶塵咬着下唇,他對修界不甚了解,事到如今,連何人對風長歡虎視眈眈都不知,他想安撫那人的情緒,不想觸手所及的竟是一片濕冷。

垂眸一看,掌中沾染大片血跡,那人穿着他的天青色外衫,就算沾染血跡也不明顯,虞扶塵慌了神。

“師尊!”

“別吵……一點小傷,別大驚小怪。”

他臉色煞白,一推虞扶塵要他振作精神,奈何失血過多,引來頭暈目眩,腳下一軟險些栽倒在地。

虞扶塵忙将他拉在懷裏,不容抗拒的打橫抱起,他越是掙紮,摟得便越緊,終是被按在榻上動彈不得。

倘若可以,虞扶塵真想捆了他的手腳,以免這人強作無礙耽擱傷勢。

從方才血跡的位置來看,傷處應該是腰際。

當虞扶塵解着風長歡的衣帶時,他明顯看到那人本該因虛弱而顯出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羞色,胡亂擺手想将他推開,但有氣無力的動作比起掙紮更似勾-引……

“你臉紅什麽!我又不會對你做什麽!!”

未經人事的狼崽子氣的大吼一聲,兇的老狐貍一怔,而後眯起眼眸,透出危險的氣息。

“你倒是做點什麽啊!混賬徒弟!!”

被話一激,他頓時恢複三分氣勢,咬牙擡腿就是一腳,硬是把不知所以的虞扶塵踹遠幾步。

狼崽子見狀立刻服軟:“師尊,你、你別生氣,你傷的很重,不快些處理恐有大礙,別再硬-挺了,我幫你,好不好?”

難得他低頭,要不是傷口的确疼得厲害,風長歡定要再享受一番。

不過還好,來日方長。

思及于此,他沒再堅持,順從的俯卧在榻上,将傷處往前拱了拱。

脫衣服這事,還是要那人親手來做~

有了先前的教訓,哪怕那人不再透出殺意,虞扶塵也害怕這猛獸反咬一口。

他小心翼翼上前,掀起那人衣袍的下擺,沒想到最先映入眼簾的并非駭人傷口,而是腰窩間紋刻的一朵蔓延至背部的殷紅蓮花,襯着瑩白如玉的膚色,格外醒目。

長夜安隐,多所饒益。

妙法蓮華……莫非……

“別……別看那裏。”

風長歡擠出一句可憐兮兮的掙紮,虞扶塵明白他這是不願被注視不堪,順應他的心意,轉而輕柔的剝離開被血液凝在傷處的布料。

能感受到掌下的身子在強忍顫抖,定是痛的急了。

“師尊,等下給你吃桂花糖藕好不好?”

風長歡剛要開口應聲,那人便借機撕去與傷口粘合在一處的裏衣。突如其來的疼令他猝不及防,不得不掩口将痛呼咽回腹中,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悶哼。

唯有親眼所見,虞扶塵才知曉他傷勢究竟有多嚴重,血肉模糊成一片,分明是才剛撕裂的傷口,創面周圍紅腫大片,更有潰爛之處,可怖至極。

“淬了毒的暗器?”

他喚了明斯年來,後者見得那人後身的慘狀時也是大吃一驚。“這是……”

“師尊受了傷,快幫他處理傷勢。”

趁明斯年回房取來九針時,虞扶塵借機将雙指探入傷口,輕撫那人的肩背作為安慰,幹淨利落從中取出殘留在他體內的碎片。

傷口随之湧出大量鮮血,不得不按壓周遭肌膚以免失血過多。也就是這時,他發現那人的血是有溫度的。

不冷不熱,只是微涼。

“封住他的血脈,別讓毒逼入心脈!”

桃源醫宗經驗豐富的大弟子只一眼便從中看出端倪,明斯年吩咐虞扶塵點穴截脈的同時也取出九針施法。

“出去,不要在這裏礙手礙腳。”

說話時,神武玉笛顯形。

早就聽聞桃源治病救人別有一番療法,大多時候不會準允外人觀摩,虞扶塵幹脆的關門走人。

立于死寂的廊間,他望着掌心沾染大片血腥的碎片,依稀認出那兇物的原型。

……是顆獠牙。

難道傷了他的是靈獸?

萬受谷位列十二州之中,卻極少幹涉修界之事,甚至修煉宗旨是不為得道升仙的,為何會出手加害風長歡?

他用衣角擦去滿手血跡,将那獠牙小心收起,轉而去到隔壁明斯年的房間。

步音樓在此為先前擦碰的瘀傷塗着藥酒,見他推門而入,立刻穿上垂在背後的半截兒袖子,借以遮擋他肩頭的青紫,若無其事迎了個笑臉。

“換作是個未出閣的姑娘更衣,你可就得對我負責了。”

“情場得意的淩雪宮少主會心甘情願畫地為牢,倒也是件奇事。”

被噎一句,步音樓也不氣,招呼虞扶塵上前,倒了杯熱茶。

此人深谙人情世故,虞扶塵只覺他城府極深,并不适合深交,故而謝絕了他的好意。

“我有事想問,還請把昨夜之事的原委盡數告知于我,多謝。”

精明如淩雪宮少主也被他的問話給難住了。

若是只為求解,老實交代與盡數保留的選擇權還在他手裏,可對方開口就道了謝,實在不知如何拒絕。

以他老謀深算的性子,是斷然不會将真相和盤托出的。

轉念一想,他與師徒三人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誰落了難,對方也快活不到哪兒去,況且這事推在虞扶塵頭上,他也可以借機脫身。

借着喝茶的工夫做了權衡,步音樓決定一五一十道出實情。

“昨夜我是循着你師尊的腳步追去,待我趕到時,他已在醉月樓面對三具勉強才辨認得出人形的屍體了。”

風長歡只對虞扶塵提起死狀慘烈,卻沒說過會是這般光景,只是聽着都令人膽戰心驚。

他又問:“那我師尊為何會受傷?”

“揚州城畢竟是三十六陂的地界,與之交情不錯的門派弟子都會暫留此處。當時得到消息的三十六陂代掌門望見一雙鬼瞳,便猜測是昆侖九夢君對十二州有所隐瞞,事發突然,唯恐禍及宗門,一時不敢張揚,便任由那些來路不明的散人修士對他出了手。”

他停了片刻,又繼續道:

“其中一人的靈寵正是蒼蟒,他是……月華氏的蕭琛。”

實則此人的身份不應由步音樓道明,他站在風長歡的立場,勢必要開罪他人。

不過就算不明說,虞扶塵也猜得到有能力驅馭蒼蟒的人世間屈指可數,到頭來還是會懷疑到月華氏的長老頭上。

“蒼蟒……”虞扶塵喃喃道,“師尊身染寒毒,火屬性的靈獸就是他的天敵。”

靈獸與人不同,天生靈力滿盈,并不會因自身修煉而大幅增長,靠與主人心意相通增強戰力,故此降生的一刻,就注定命途。

且不提蕭琛是何許人也,僅僅是在事發現場出現一只能克制風長歡功力的靈獸就足夠可疑,說不是有人刻意而為,未免太過勉強。

虞扶塵百思不得其解:“是誰洩露了師尊的秘密……”

這話另有所指,步音樓忙撇清幹系:“害了你們對我沒有好處,我沒有理由出賣你們。淩雪宮對此一無所知,至于地網……”

“你相信手下的人不會洩露秘密?”

“不敢盡信,我不好妄言,只能說沒有理由。地網受命于玄機塔尊主,雖直屬于九重天,卻是尊主的親衛,沒理由違抗他的命令,況且尊主從未對我下達殺令,想來,他對你師尊并無惡意。”

事已至此,再糾結是何人洩密不再重要,當務之急是要盡快脫身。

逃,他們又能逃得到哪兒去?天下歸屬于十二州管轄,九重天要他死,他又怎會有活路?

見他神色凝重,步音樓自知有一事不好說明,卻是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他試探着開口,改口直呼其名:“扶塵,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對他懷有惡意的人不在地網,而是……佛宗?”

不然又如何解釋得了他前腳離開無相山便出了這等亂子?

從來不敢設想的可能,未必就不是真相。

虞扶塵冷眼質問:“你想說什麽?”

“佛宗……我是說現在的佛宗,或許不再是虛雲大師在時的光景了,不管你從前如何堅信,如何篤定,你都要明白物是人非這四字的含義。”

語畢起身,步音樓重重拍着他的臂膀,清楚讓他被迫認清現實并非易事,總要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唯一的不妥,便是同他說了這番話的是最不合适的人。

自己沒有立場,沒有理由替虞扶塵指出明路,甚至他是死是活都與自己無關。

……為什麽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真是吃飽了撐的。

直到邁步出門時,感到胸中一陣發緊的不适,他才明白自己不得不相助的理由。

情蠱雙蟲,同根同生,自他動手施下毒蠱的一刻,他的命途就注定要與明斯年相連,自此之後除非一死,再無了結之日。

……奇了怪了,不過是個長得好看了點的醫宗弟子,性子陰晴不定又惡劣,他怎麽會在這種人身上栽了跟頭?

似是為懲罰他生出如此惡念,龜息在體內的蠱蟲猛然抽動軀體,痛的步音樓險些一個跟頭跌到樓下,令他清楚聽到外界的異動。

“就是那個紅眼男人,害了三十六陂的道爺,讓他出來給個說法!!”

虞扶塵出門,為圖省事直接跨過欄杆,推開客堂大門時正對上客棧老板息事寧人的背影。

“各位鄉親,有話好說啊,他們是暫住在小店的客官不錯,可他們做的事與小店無關,可千萬別因他們作惡而打砸了我這兒的物什啊……”

“少廢話!你敢包庇他就是一夥兒的!連你也一起送到三十六陂,讓掌門來評理!!”

放眼望去,裏三層外三層圍在客棧門前的都是布衣粗褂的凡民百姓,手執鎬頭鐵鍬,一個個叫嚣着評理,蠻橫霸道。

面對如此陣仗,虞扶塵太陽穴一陣刺痛。

要是三十六陂的人找上門來還有理可講,可一群凡人,連修界規矩都奈何不得,胡攪蠻纏起來真是有夠麻煩。

還想求助于見多識廣的淩雪宮少主,那人早已不見了蹤影,遇事不決,先跑為敬。

“……真是夠義氣!”虞扶塵咬牙切齒,硬着頭皮對為首那位吵得最兇的民夫解釋:“諸位所說的應該是我師尊,若是得罪了大家,我這做徒弟的先給各位賠個不是……”

“呸!人命的事,道歉就想蒙混過關,太便宜了些!那可是三條命啊……凡人犯了殺人的大罪都要扭送官府砍頭,難道修士作惡就要被容忍?”

此言一出,周遭鄉民紛紛附和,虞扶塵立于其間勢單力薄,百口莫辯。

“行止,不必解釋,他們堅信我行惡,縱然鐵證如山也難撼動心中偏見。”

回頭望去,衣衫半掩的風長歡正被明斯年攙扶着站在樓臺上。

見虞扶塵回眸,那人佯作泰然,雙手負在身後緩步下了長梯,本想做的滴水不漏,奈何腰間傷重力不從心,只走出三五步便沒了氣力,被迫停在原處,勾出從容不迫的假笑。

“行得正,坐得直,閻王邀我不嫌遲。該吃吃,該喝喝,遇事別往心裏擱。行止啊行止,你還是嫩。”

不過,讨喜的很。

風長歡一露面,人群呼聲明顯減弱,而後便是死寂。

虞扶塵上前去伸出手來,旁人看不出端倪,只有二人明白若不借着他的扶持,風長歡根本寸步難行。

“師尊,小心。”

他牽着那人跨過腳下階梯,當風長歡行至人前,由着對他強大功力的畏怯,衆人皆是退遠幾步,以免靠的太近被他奪了性命。

“莫說這事非我所為,就算人真是我殺的,你們不過肉身凡胎,又能奈我何?”

他明明笑着,卻使春風有如夾雜寒谷冰雪,令人感到無盡冷意,攫着人心,使其深陷恐懼,難以自拔。

“三十六陂的縮頭烏龜,不敢與我相抗,倒找了你們這群替死鬼,莫不是欺我不好動手?”

他話中帶刺,為首的民夫将鎬頭護在身前,氣勢寡虛的質問:“怎麽,面對凡民,你真要出手不成?”

“你還不配,讓開。”

風長歡上前,那民夫與他對峙不過須臾就敗下陣來,畏懼血眸中若隐若現的煞氣,扔下鎬頭回頭一溜煙的跑走,旁人見狀也萌生退意。

“誰也不準走。”

虞扶塵聽那人輕聲道,一道結界罩在四周,那跑在最前的民夫一頭撞上,當即昏死過去。

其他人立刻老實下來,不敢再多嘴一句,見風長歡靠前,立刻讓出條路來。

人群盡頭,站着一高一矮,兩個人影。

風長歡幽幽上前,虞扶塵緊随其後,那青年體态的人很是面生,他從未見過,可被青年拉着的男童卻很眼熟。

“你……”

這不是那日在街頭慘遭毒打,被師尊救下的小乞丐嗎?

正要招呼一句作為寒暄,那小乞丐擡手一指風長歡,适時打斷了虞扶塵的善意。

“他。”

分明是稚嫩童音,卻冷漠的讓人心驚。

小乞丐說道:“那日當街喂我喝血的人,就是他。”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各位看文的小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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