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剪不斷,理還亂

接下來的幾天,日子都在重複。子良沒有走,他說也許走了今生就真的不會再重逢,那就多待幾天畫上句號,他還說,為了不讓我遺憾,他滿足我周六陪他玩的心願。他走我不忍心覺得像是自己逼走了他,他真的留下來我又很別扭。所以每天推說學校忙回去很晚,吃好馬上又回校,晚上還故意留在學校備課。他是周一來的,周四的時候,放學後下雨了。我沒帶傘,有些後悔剛放學時天好好的沒及時回家。沖出校門時,像黃豆般大小的雨點突然只下在我腳前卻沒落在我頭頂。我吃驚地擡頭,子良就在我面前,手裏撐着一把傘,他卻站在傘外,我伸手把傘移向他。他推開了:"在校門口合撐一把傘對你影響不好。"我的喉嚨堵堵的沒說話。"還有,辦公室人都早就走光了,你應該開個燈。每天都幫學校這麽節約啊。"我心裏一驚,擡頭看他,他別過臉去。每天?我的教室和辦公室在學校最外層,與大街只隔一道镂空的鐵欄杆,從外面能直接看到裏面。他這幾天都在校外關注我嗎?他早就知道我學校并不忙也不加班?但他從不點破我的謊言?我不知道在我這裏的幾天,他要怎麽修煉,修煉多少年,才能有內力抵制這種種的傷害。我也不知道這幾天會在他的心裏留下怎樣的痕跡。我發現有時一時的不忍心一時的挽留卻可能給別人更大的傷害。

周六很快就來到了眼前,我從心底裏大大地出了一口氣,陪完他這一天,我們就可以各走各的路了,我還要換掉我的手機號碼,就當從來都不認識。也許我還會發信息,卻再也不是與他。也許我還會拿着手機等待,卻不再是為了他。想到這些,我有些高興,又有些傷感和失落。一早,我就與他乘上了公交,帶他去狼山不。南通有五座山,狼山軍山劍山黃泥山馬鞍山,狼山的人氣是最旺的。我暈車,一路上吐得七暈八素,自己那套咖啡色的線衣和裙子上也斑斑點點,很難聞。下了車我們從入口處買了票上山。走了幾級臺階,他突然把我拉到山體一邊一處安靜的地方,在一棵樹下停住。我有些害怕,也許別人看來我們像一對情侶,誰也不關心他把我拉到這裏來做什麽。我看過很多小說,男主角總喜歡把女主角抵到一棵樹旁奪走她的初吻,子良不會……"你幹什麽?"我正想着,猛然覺得有人在脫我的線衣,這個方子良,狐貍尾巴也露得太早了吧?而且,脫衣服!這太放肆了!他想……我甩手一個耳光揮了過去。他捂住臉,張大嘴,好象比我還驚訝:"我是覺得你剛吐了,穿在身上一定很難受,你以為我要幹什麽?"我愣了愣。他重新繼續剛才的動作,脫下我的線衣,然後把他的西裝披在我身上:"你等我一下。"他飛快地跑向剛才的上山道路,買了幾瓶水來。"你犯得着買這麽多嗎?"我為剛才的誤會而抱歉,那個耳光一定很疼吧?他沒說話,卻用行動做了回答,他用礦泉水把我換下的線衣洗了又洗。我有些納悶,洗掉了曬哪兒?我穿什麽回去?11月份天氣還是很冷的,我凍感冒了下周一怎麽上課?我歪着頭看他,他卻有了更意外的動作!他脫下了自己的上衣,我靜靜地看他想玩什麽把戲。他竟然把我的衣服貼身穿到身上:"這樣幹得快些。"如果這事發生在別人身上,我一定覺得是在作秀,可是如今發生在一個努力取悅着我、我卻想拒他于千裏之外的人身上,而且之前我們有過那麽多貼心的聊天,隔着中國移動的網絡有過那麽多向往和承諾,我覺得犯罪感很強,很對不起他。可是他似乎嫌我的煎熬還不夠,又有了讓我瞠目結舌的舉動,以至我忍不住猜測,今天的一切舉動他一定都是事先設計好了,有預謀地在逼我內疚和感動。他一把拉過我把我背起:"你腳受過傷,我背你上山吧,你別有顧慮,就當是一個老朋友不願你受累背着你。這會是我最溫馨的回憶,我會永遠感激你給我這樣的機會。每個人都有夢想,而你就是我的夢想。"我在他背上一句話也沒說,覺得特別被動。"你放心,我知道我們有差距,我明天就走,帶走所有夢想和回憶,再也不來打擾你。"我發現他每句話都能堵住我的嘴,讓我無話可說。

他一直把我背上山頂,包括後來那僅可容一人通過的狹窄的支雲塔,他也把我背上去。很多的美景,我卻沒有心情去領略。要下山的時候,我們看到有一個池子旁很多人,池水裏有一個小口的管子,人們在投往裏投硬幣。但都以失敗告終。"筱雨,試試我們的手氣?"子良從西裝褲袋裏掏出硬幣,抓住我的手塞到我手心。我擡眼看他,心裏有種異樣的感覺,我本想抗議,告訴他我的手還沒異性牽過呢,你怎麽可以占我便宜。他卻若無其事地看着池子,捏着我的手,抛出那枚硬幣,硬幣在空中劃下優美的弧度,筆直地落進池水管口正中。"哦!"邊上的衆人為我們喝彩。有個小夥子還靠近了我們:"你們怎麽扔的呀?我和我老婆怎麽也扔不中。"我奇怪地看看他:"這扔不扔得中很重要嗎?""我也知道可能是迷性,可老人們都說靈驗。要不,你們怎麽也來扔呢?"小夥子認真地說。"這有什麽說法嗎?"子良好奇地問。"你們不知道嗎?是求子幣啊。結婚不生子的據說如果來扔中了就能懷上。"我滿臉錯愕,大概嘴巴裏都可以塞得下雞蛋了。我轉眸看向子良。他連連後退:"我事先不知道,我一個外地人,怎麽知道你們當地的風俗?"頓了頓,他又加上一句,"你自己作為本地人不也是不知道嗎?"我徑自走上下山的路,不再理他,兩人一路無言。

下了山匆匆吃了飯,他把身上穿的我的線衣脫下,已經被他用體溫捂幹了。我穿上線衣,把他的西裝還給他。時間還早,子良說:"我那天剛來時,在車站買了份本地地圖,你們這兒是不是還有江邊啊?"我點點頭:"就在狼山附近。""去那裏?"他試探地問。"好吧。"途經一處景點,叫梅林春曉,名字很美,景致也不錯。但我們沒走開辟好的游徑,像探險一樣走在陡峭的崖壁上,感覺很刺激,工作的壓力、生活的煩惱以及子良帶給我的失望和捆擾都被驚險覆蓋了。可是一不小心,我腳下突然踩空,眼看就要滾下去,底下是滾滾長江,我驚呼出聲。"別怕有我。"子良渾厚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他從身後拽住我的手,他另一只手勾住邊上的一棵古樹,把我一點點拖回他身邊。總算有驚無險,我大大地出了一口氣,但是這,算不算生死相依禍福與共呢?我有些感動地想着去看他,可當我的目光停留在他臉上,我的激動又降至冰點,我還是擺脫不了以貌取人的俗氣。

等我們乘車回家天色已晚,在小屋門口撞見怒氣沖沖的媽媽。"你這一天到哪裏去了?怎麽都找不到你!""我……我去狼山了……""你出去都不跟我講一聲嗎?你跟人家認識才幾天?就跟着別人瞎跑!嘴裏說不跟人家談,卻一整天的去約會!我還當私奔了呢!"媽媽越說越來氣。子良聽不懂我們的方言,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不敢插一句話。"我上班時間到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媽騎上車走了,我郁悶地進了屋。子良跟進來。"你能不能……"我火氣大得很,他耐心地等我說下去,低眉順眼。我看着他的臉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麽,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發火。整個晚上,我們沒說什麽話,九點一過他就回旅館了,臨走,他鄭重地把小屋的鑰匙還給我。晚上媽媽加班回來絮絮叨叨說了很多,不知不覺我就睡着了,不知道她後來又說了什麽。

早上,我醒得很遲,拿手機看時間的時候,發現上面有條信息:筱雨,謝謝你的款待,我走了。我留心了一下時間,是子良早上六點發來的,現在已經八點。我的心一下子有點沉,款待,我款待他了嗎?起碼的送行都沒有。我草草起床刷牙洗臉,沒有早飯,這個星期以來,都是子良過來做的早飯。媽媽一定不知道今天子良要走,她吃完早飯就去上班,都沒留我的早飯。我沒有心情吃東西,到屋外去閑逛。怎麽不喜歡一個人、拒絕一個人也會這麽不是滋味呢?我一路漫步不知走了多久,有人在問:"小姐要車嗎?"我一驚,發現竟然來到了車站,那天接子良的地方。我向大廳望去,那天子良就是從那裏走出來的。子良就站在那裏,然後靜靜地向我走來。"你怎麽沒多睡會兒?"我再一驚,有時空隧道嗎?回到那天去了嗎?"我一直在跟自己打賭,賭你會不會來送我。超過九點我就一定走。"我定定神,發現不是幻覺,也沒有時空隧道,是子良真的站在我眼前。"有你的相送,我沒白來一趟啊。謝謝你,給了我這麽多美好的回憶。再見。"子良揮揮手,重新向大廳走去,我一直打不破自己的沉默。當他的身影越來越遠,已經看不見,我突然覺得至少該跟他說聲再見。我連忙追進去,工作人員說剛才的一輛車已經開走。

我記得在離車站幾百米遠的地方,有一個臨時停車和買票點,很多車都會在那停留,希望拉更多的客人。我招了輛黃包車直奔那個地方。那裏停着三輛車,我挨着順序去找,找過了兩輛車都沒有。就在我走向第三輛的時候,那輛車開動了。我像只洩氣的皮球沒了動力。可是奇怪,那輛車剛開又停了下來,原來馬路對面有人要上車,我也乘機走過去,沒等我上車去找,我的電話響了,我打開翻蓋接聽,是熟悉的聲音:"筱雨,擡頭,我在靠你最近的車窗邊。"我拿着電話擡頭,看見了這幾天已經漸漸熟悉的面龐。子良對我笑笑,我也努力回他一個笑容。我輕輕地說:"再見,記得這兒有一個好朋友在祝你一路順風。""謝謝你,好朋友。"他用力地重複我的稱呼。車慢慢開動。我們久久沒有放下電話,他的電話裏不時傳來售票員催剛上車的新乘客買票的聲音。我們很久都沒有挂電話,但彼此也都沒有再講話。

從車站回來,路過手機店,有那麽一秒鐘想去換掉手機的號碼,可是腳步卻沒有跨進店門。算了吧,過段時間再換吧。

我的生活又恢複了從前的模樣,上班下班休息,還有……子良仍偶爾有信息來,不再像從前那麽頻繁,不再提起從前的任何承諾和約定,不提見面的任何感想。呵呵,能有一段跨性別的友誼也不錯啊。我放下心中的包袱,又開始了輕松的信息聊天,告訴我身邊的小事情,小心情。只要我發給他他必在幾秒之內回給我,但他自此絕口不再提他的心情。我知道他還在幫父母做生意,呵呵,我都忘了問他,是不是像我猜的那樣,他大學畢業找不到理想工作,所以幹脆先屈居小鎮幫父母打理生意。本來想好見面要問的,卻因為他不是我夢想中高大帥氣的白馬王子而什麽都懶得問。就這樣聊了很多天,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們的信息數量又開始猛增。然後,到了元旦。

夏天的時候我曾經到電臺做過一期節目,當時出版商羅剛說要把我的小說出版,這期節目是為出版打造聲勢的。這段時間羅剛一直催着我校對稿件,其實都校對五遍了,他還是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叫我去,還非要我當着他的面校對說免得我出錯,唉,如果他不是那麽事業有成,如果他不是惡名遠揚的花花公子而我青澀天真不符合他的審美觀點,我都要以為他對我別有用心了。現在所有校對都已經按照他的要求全部完成,估計過年後就能出版了。所以元旦就打算出第二期節目。我在信息裏也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子良。元旦學校連着星期天放假三天,我正好按計劃辦事。

節目錄制很順利,中途有聽衆的互動,打進直播間的電話也很配合,沒有刁難的問題。最後一個電話是一個男孩子打來的,聽聲音很陽光。可是我不再敢相信聲音,子良也是有着動聽聲音,并憑借聲音讓我想入非非的。那個男孩說,我的第一期節目他就聽過,還給我寫過信,可我沒有回應。我有些模糊地記起來似乎是有那麽個男孩子來過信,字很帥氣,文筆很精彩,我怕再落個和子良一樣的失望,就一直壓着沒回信。可是節目面對萬千聽衆,我不能說出真正的原因。我只好說我忙忘記了。然後承諾回去一定回信。羅剛在我來之前百般交代,為了日後書賣得好一點,一定要每句話都斟酌,不能傷人。

走出節目錄制間,天色已晚,我把斜肩包背好,正要擡腳時,一輛黃包車停在我腳前:"要車嗎?上哪兒?"這聲音似乎有些耳熟,我一怔。車夫回過身,我叫出了聲:"子良!"他微笑了,從車座上拿出一大把花來。我接過一看,是玫瑰,11朵,嬌豔欲滴。"你?""你信息裏不是說天晚擔心沒有回去的公交嗎?你又暈車,我就來接你了,這是自行車帶動的黃包車不會暈的。""可是……你怎麽有這個車?""我問人租的,付了租金押了身份證的。"我沒有說話,他輕飄飄一句話,把許多的艱辛都牢牢藏起。一個外地人,在陌生的南通,說服本地人把自己吃飯的黃包車租給他,我想象不出會有多少波折。我的心在剎那間融化:"子良,為什麽你不高一點?不高也就算了,為什麽還不帥一點?不帥也就算了,為什麽沒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沒工作也就算了,為什麽不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這些都也算了,本來都與我無關,你幹嗎對我那麽用心?讓我覺得自己沒心沒肺辜負你的一往情深?"我的淚不受控制流了下來。"小丫頭,不許哭,我會自責的。你們這濠河很美,我帶你去逛逛?"說實話,我在南通念的師範,離濠河很近,卻只把時間給了書店、電影院和服裝店,從來沒去看過夜晚的濠河。他騎着自行車,我坐在車後的棚子裏,一路美景不斷。"筱雨,你腳不好,要少走點路。""我……我的腳平時沒什麽問題和正常一樣,累了會發炎、浮腫、化膿。我……"他打斷我:"如果給我機會,我願當你的腳。"對他這樣直白的表達,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想是我接了他的玫瑰花給了他錯覺:"我們……""筱雨,別急着說答案。"他把車在濠河邊停下,燈火迷離,水影綽約,夜晚的濠河像蒙紗的新娘,真美!"筱雨,我一直覺得你是個才情出衆的女孩。都說成功的男人背後有位偉大的女性,可是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做你背後的男子。你那麽有思想,與衆不同,為什麽要局限于傳統的眼光?"他在我對面的草地上坐下來。我知道他在給我灌迷魂湯,可是我卻覺得聽了很舒服,沒有去打斷。"筱雨,我還有弟弟妹妹,所以我父母不介意我離開他們尋找自己的人生。你和伯母也都需要人照顧不是嗎?"他在我耳邊說了很多很多話,我一直想說不,可是我睡着了,這幾天一直琢磨節目的臺詞太累了,于是我竟然在一個還算陌生的男子面前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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