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點點滴滴到天明

我如籠中的小鳥被獵人捉回。我控制不住對媽的擔心,撥通了家裏的號碼。媽媽驚天動地的哭聲讓我乖乖地回了家。"筱雨,你是媽媽唯一的親人,你爸去世,媽媽已經死了一次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不是要我再死一次嗎?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啊。""媽媽,我不傻了,我不走了。""筱雨,媽媽希望你和子良好好過日子。他跟我說了,他不該發脾氣,更不該打你。可是,筱雨,男人都有自尊啊。他親耳聽見自己未來的老婆跟別人不清不楚的電話,他不發火都不是個男人了。筱雨,不是我說你,媽媽也不護短,這事是你不對啊。快結婚的人,和小姑娘不同,要收斂點!"我沒說話。子良一直在旁邊端茶送水,拿眼角偷偷看我卻一言不發。夜裏我起身,發現他竟一直默默地跪在我門外。我嘆口氣,扶起了他。

12月24日。媽媽開通宵。我把門反鎖上,早早睡去。半夜手機響了,我接,卻沒人說話,然後有嘈雜的聲音。好長一段我沒聽懂。然後是賭博,贏得船票。有傑克有露絲。"泰坦尼克!"我叫起來。從九七年起我就收集過它的劇照,看過劇情簡介,在師範,我還讀過寫整個劇情的劇本。"龍兒,我說過要陪你看,"電話那頭的他終于說話了,那是他最後一次跟我說話,"你單身前最後一個平安夜,龍兒,請讓我陪你度過。"他聲音黯啞。我哽咽難言。電影的音響在一直延續……

婚禮來了,元月2日。子良的父母照舊帶來許多水産和兩萬元錢,說是籌備婚禮的。先在鄉下辦酒席。沒什麽特別喜悅或傷心的。晚上,回城裏,媽媽在鄉下招呼親朋。我就當作是嫁到城裏。子良進屋就玩手機。"哪個小蜜啊?新婚之夜都不忘舊情啊?"我諷刺他。我和他就是手機認識的,他手機再搞個小蜜我也不奇怪,本性嘛!"你胡說什麽?是我妹妹,問候我們結婚。""要問候,怎麽人不來?你們家都是些什麽親人啊?就你爸媽兩個人來!""我家親人不好,就你家親人好行了吧?""什麽我家?你不一樣住在這個家裏啊?""你是說我沒有能力,我寄人籬下寄居你家了對吧?"我沒說話。"哼哼,我的親人敢來嘛?你的德行我爸媽懂就夠了,還要在更多人面前丢臉啊?""我什麽德行?""我爸媽第一次來,你怎麽做怎麽說的?""我說的都是大實話!""你那意思不就是我們沒出錢買房子嗎?有錢買,我還到你這裏來受氣啊?""你……你有本事你可以不住這裏啊!"我一甩袖子回了房間。

本來是1、2、3號放假,可12月30日那天,天氣突變,接教育局通知,改為31、1、2號放假。我沒請婚假,3號得上課。所以,我結婚當晚必須把新娘發型拆除,第二天好上課。我催了幾遍,子良根本沒有送我去發廊拆除頭裝的意思。我很急,車庫裏,他的摩托車擋住了我的電瓶車,那個龐然大物,我根本推不動,我沒法一個人去。我只好忍氣吞聲小心地搖晃他的手臂,他好象喝得有點多,很困,快睡着了。"你煩不煩啊?"他摔開我的手,我一不留神撞在梳妝臺上,上面為結婚布置的鴛鴦盒馬上有一只砰然落地,裂為兩半。

子良的父母馬上被聲響驚吓,從那屋趕來:"怎麽了?"他們關切地問。我把事情說了一遍,誰料他一甩手,幹脆把另一個鴛鴦盒也砸碎了。他父母馬上揪着他的耳朵向我道歉。我不敢相信,這竟是我認識的子良。"爸媽,還好你們都在。不然還以為我欺負他人單力薄呢!""筱雨,你別生氣,他就這牛脾氣,他書讀得少,不懂事理,你有文化,多擔待點。他在學校就念到5年級,然後生病功課全是自學的,每年去學校考一次。拿這個初中畢業證書我們還是托人辦的。筱雨,你別跟他計較。"他父親急切地說。我如聞天方夜譚,命運跟我開了太大的玩笑。我師範畢業,現在自學完大專,明年開始考本科。我先生他……這是天大的笑話!他父親一張一翕的嘴繼續在動,我聽不下去,還有什麽更駭人聽聞的事?大概看出了我的臉色,他突然就乖了,拉起我去樓下推車。我沒有多餘的精力來反抗或是做其他事。

洗完頭發,我回到新房。子良和他父親又出去了,我聽到摩托車發動的聲音。我躺在床上,累,卻了無睡意。後來,車又回來,我聽見車庫關門的聲音。門被推開,父子倆進來,手上托着嶄新的鴛鴦盒。然後他父親出去,他在我身邊躺下。我擁着被子轉了個身背向他。"筱雨,我今天很失落。我聽見酒桌上你的親戚們都稱我是上門女婿。你奶奶甚至說我該改姓馮。我發現,今天的客人全是你家的親戚,我除了父母,沒有一個親人到場祝賀……筱雨,你原諒我。我以後不了。我錯了。"我閉上眼睛假裝睡着了。自此,一夜相安無事。

第二天,我一如往常去上課,發喜糖,全校兩百多名教職工每人一盒。大家都祝福我,誇我漂亮,猜我一定很幸福。我覺得那些聲音離我好遙遠,一定都與我無關。第三天,是學校的答謝酒席,因為很多同事送了錢。我一襲婚紗拖地,在門口喜迎賓客。大家都啧啧稱贊新娘的美麗新郎的帥氣。整個酒席,安排了主持人,有半小時左右的婚禮主持。我們看似幸福地喝交杯酒,互換戒指,婚禮宣誓。呵呵,我覺得特別假,一場鬧劇,所有的人都在演戲。羅剛也來了,他卻帶來了個壞消息,說小說不出了,他是個商人,得追求市場前景。他說我的小說太青澀,不能迎合市場口味。後來還有人捧來了鮮花,我看到花裏夾着一張祝福卡片:"祝愛你的人和你愛的人都能得到幸福。你要快樂。過兒。"我故意把這張紙塞到禮儀小姐手裏的托盤中。我若無其事地對子良說:"是美容院送的。我在那裏做過幾個月的臉部保養。""是為了咱們的婚禮吧?"他微笑着得意地說。我也很得意,他這麽說就是沒看出有何不妥。其實,本來就什麽都沒有啊,不是嗎?難道有什麽嗎?難道發生過什麽嗎?沒有,什麽都沒有。我的心情輕松起來。

我總覺得這次有完整結婚主持過程的才算真正的婚禮。我把今夜當作我真正的新婚之夜。

從酒店回來,子良細心地幫我把頭型拆掉:"筱雨,那天在發廊我學會怎麽拆新娘發型了,保證你不痛哦。"他動作很輕很細致,還給我幹洗了頭發,一切就緒,就該上床睡覺了。他很細心地幫忙脫我的新娘禮服。我換上睡衣,靜靜地看着他,不發一言。"筱雨,"他輕喚我的名字,"你們老師都有職業病吧,我有幾次都看到學生幫你敲背。今天我幫你敲好不好?"我不答一句話。他就厚臉皮地迎上來。我不做聲,媽媽今天也來城裏了,她在隔壁。我不想讓她聽見什麽不快樂的音符。他細膩而溫柔地幫我捏着肩膀,又酸又痛,我還真是有職業病啊。我警覺地意識到,他借捏背之便伏在我背上,在解我睡衣的扣子:"住手,子良。"我輕聲喝止。"怎麽?我們是合法夫妻了。""子良,你看我們都結婚了,不急在一時,來日方長不是嗎?我還沒準備好。希望你體諒我。""可是……""子良,那麽多困難和壓力我們都克服了,你還怕我飛了嗎?我是你的妻子,遲早是你的人,只是早晚而已,你何必強迫我?如果我終究要離開你,你暫時得到我的人卻得不到我的心不是更悲哀嗎?""你繼續說,我在聽。"他已停住動作,從我背上翻身下來。"等到我心甘情願好嗎?我真的沒準備好。子良,你不願意等我嗎?""好,那我就等到你身心統一都屬于我的時候。如今是2005年,我2002年開始追你,等了幾年了,不在乎更久。"他說着,從櫥裏捧出另一條被子,把床上有大紅鴛鴦喜被推給我,他蓋上了另一條。

我望着身邊的新郎,他擁着另一條被子已沉沉睡去,不時發出均勻的鼾聲,不知他有沒有做夢,夢裏有誰。我雖然不願意有實質化的接觸,可是也期待一個溫暖的擁抱,等候一次溫馨的牽手。可是什麽都沒有,只有擋在彼此間兩條不同的被子。我望着自己身上繡着鴛鴦圖案的大紅喜被,止不住的傷感襲上心頭。我推開被子下了床,拉開窗簾,整個小區燈火闌珊,那一盞盞不同的燈下,又都各自醞釀着怎樣的傷心和怎樣的幸福呢?我的臉貼在冰冷的窗戶玻璃上,元旦的冷,是一種徹骨的感覺,淚水沿着臉頰沿着玻璃,無聲地一滴滴滑落下來……這竟是我的新婚之夜!我竟然結婚了,就這樣結婚了,這,竟是真的!

一個月過去了。媽媽開始在我起床觀察我有沒有害喜的跡象。我有慢性咽喉炎。這是另一個職業病,說話太多所致。所以我常在刷牙時嘔吐。媽媽就很緊張。叮囑這叮囑那。子良每次都無奈地笑笑。呵呵,她要是知道我跟子良天天睡在不同的被窩裏,不知會怎麽想。

這一天,我心情很好。班裏有個孩子被上海音樂戲劇學院錄取了。她在那裏報到後,特地向我訴說喜訊。一個孩子如果離開你了以後,還心心念念想着讓你分享他的快樂或憂愁,那你一定是個成功的老師。我買回一瓶香槟,想給自己的心情放個假,這段時間心情太壓抑了。

沒想到子良也在。他說難得見我這麽有興致,今天不加班,陪我喝一杯。我們什麽也不說,只是喝酒。我很快有些醉了。迷糊中,子良把我抱上床,他的臉在面前搖晃,滿臉酒氣。在他壓住我時,我害怕地閉上眼,突然一陣眩暈,大地向我傾壓過來。"哦!"我張嘴,大口的東西嘔吐出來。我被吐得有些清醒。睜大眼睛,子良的上半身全是我吐的髒物。他愣在當地。他臉上激動的紅暈猶在,卻被我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吓着了。他脫下衣物扯下吐髒的床單徑直去了衛生間。深夜,他大概怕洗衣機動靜大驚醒媽媽。我聽見他在接水,我聽見他手搓洗的聲音。我的心軟了,想起那次在狼山,他用礦泉水幫我洗毛衣的經歷,也許,我該對他好一點。他洗完後,回來重新拿出被單鋪上。我一直僵硬着身體,不知他接下來會怎麽做。他躺下對我說:"你累了一天,快睡吧,明天還上班呢!"我失眠了。

第二天,-我一心想做個稱職的妻子。早早下班買了菜,做了一桌菜,未必可口,但我很用心。他依然不加班,見了我的傑作,他眉飛色舞,比自己出了成績還高興。我們相處很融洽。吃完晚飯,我主動給他削了個蘋果。他很開心,又把蘋果切成小片,一片一片放進我嘴裏。"子良,今天上班好累哦,你幫我捏捏背吧。"我推了推他的肩膀。"好啊。"他反手把我按在床上,游刃有餘地用他的手為我消除疲勞在背上的折磨。"子良。"我抓住他在我肩上的手,目光深情地看着他。他受了我的鼓勵,把手停留在青春的臉頰上,細膩溫柔地撫摩着我的臉。我閉上眼,他向我壓來。沉甸甸的,這已不是子良,是大地!我驚恐地張開眼,髒物又吐了他一身和一床。子良望着我的表情:"你是不是有心理障礙?"我的恐懼猶在。子良緊緊地抱住我,安慰我:"傻丫頭,沒事沒事,有我在。告訴我,怎麽了?"我在他溫柔的哄騙下,說出了我的恐懼。"可能是車禍給你留下的陰影。筱雨,下次,你不要閉眼,睜大眼看清楚,沒有倒過來的大地,只有我。"我點點頭。"沒關系,慢慢來,我們有的是時間。"他拍拍我的臉,抱着被單去衛生間。忙完,他就回來睡着了,忘着他熟睡的臉,我想,他是個不錯的老公,我要好好跟他過日子。如果是別的男人,說不定早吓跑了或者離婚了。

到新婚第三個月,我的障礙才得以克服。然後,像所有真正的夫妻一樣,我們開始一起生活,還嘗試避孕。但矛盾也來了。他堅持要我吃藥。我一吃藥就腹痛嘔吐,食欲不振,上課都受影響。"子良,不是也可以男方負責避孕的嗎?比如安全套。"我的聲音小下去,說這些話覺得好丢臉。"那東西啊?像大晴天穿件雨披?我不幹。"他很堅決。我覺得他好自私,只想着自己的感受毫不體會我的感受。"要不,咱們就別避孕了,要個孩子嘛!"他試圖動搖我。"算了吧,我眼下不想影響工作。這個班我從當年的一年級帶到了如今的四年級,我想送到畢業,一個完整的小學旅程。如果懷孕、生孩子,會打亂一切計劃。""呵,你生孩子請假自有別人接班!""你連小學都沒上完整,你不懂什麽叫完整!"我沖口而出。他的臉色變化極其迅速。

四月,油菜花開。我周末陪媽媽回鄉下去,子良也回去了。媽在屋後鋤草,然後她喊:"筱雨,地裏太幹了。你叫子良過來從河邊挑擔水,我來澆水。""哦,知道了。"我正在擦窗戶,回頭看子良正在玩手機,"子良,你去河邊挑水。"他看看我沒說話,繼續低頭玩手機。我想他過會兒就會去的,沒再催他。等我擦完四扇窗戶,發現他還在原地玩手機。我不高興了:"方子良,當年你追我的時候,別說我媽,就連爺爺奶奶姨媽外婆,只要搭上關系的,你都殷勤得不得了。現在怎麽了?請都請不動了?""現在我們結婚了,我不能當一輩子孫子吧?"他理直氣壯地說。我氣急敗壞地看着他的嘴臉一點點暴露。"筱雨,要不你過來吧,我挑水,你澆水。"媽媽的聲音又響了。"哎,來了。"我往外走去,看到門口停的他的摩托,想也沒想就一腳踹倒了。摩托倒地的砰然巨響使他從屋裏出來。他看着倒地的摩托,怒目知視我。"看什麽看?摩托是我買的,我想砸了賣鐵都行。""你試試看。"呵,還威脅我,世上沒有我不敢做的事。我又向摩托補上第二腳。我的腳踢得很痛,我痛得彎下腰。我以為他會憐香惜玉,來看我的腳受傷沒有,誰知道他做了個駭人聽聞的舉動。他飛起一腳,踢在我的肚子上。我的世界在剎那間崩潰瓦解。這可曾是當初背我上支雲塔的子良?這可曾是那個脫下我的髒衣服貼身捂在胸口的子良?這可曾是婚禮發誓不管風雨陽光、不管健康疾病都将我珍惜的子良?肚子并不痛,可是心很痛。原來人的心真的會碎,我聽見似水晶落地的破碎聲。我跌坐在地上。這個月的例假還沒有來,如果我已懷孕,孩子一定也被他飛起的這一腳踢沒了。我沒有流淚,冷靜地慢慢從地上爬起。他表情複雜地看着我,并不伸手拉我一把。"筱雨。"媽媽又在喊。"媽媽,來了。"方子良向屋後沖去。我依然冷靜地整理好我的東西,繞到屋後:"媽,我明天有自學考試。我先回城裏去複習,準備明天考試。媽,你幹完後做子良車回城裏吧。"子良放下挑水的擔子,要說什麽。"小方,你随她去吧。考試重要。這點活咱們娘兒倆一小時就幹好,到時也追她去。"媽攔住子良。他眼睜睜地看着我走了。

我整理出一個皮箱,帶好考試用的書,換洗衣服和一些生活必需品。然後關上一切通訊工具,住進了旅館。我拼命背書,不去想家裏的雞飛狗跳。一夜無夢,一覺睡到天亮。我到小攤上吃了碗面,輕松走入考場,順利答題。走出考場來到電瓶車前,我才發現車上坐着個人。見我來了,跳下車。一夜不見,他眼裏布滿血絲:"整個城市,從昨天下午起,我跟你媽,能找的,都找了……"我掉頭就走,不着一字。"筱雨,我錯了。筱雨……"他死死拽住我。陸續有答完題的考生走出考場,有學生家長有同事。我放棄掙紮,不希望明天到學校又成話柄。他帶我來到一處廣場的雕塑背後,沒有人。"筱雨,我不是人。我也無法原諒自己。這樣,你跟我回去,我同意你一切懲罰,哪怕離婚。辦完手續,我立刻走人,永遠不在你面前出現。"我今天地一次正視他,臉上寫滿誠懇。但是我依然沒同意。然後他開始打電話:"媽。你別擔心,我找到筱雨了。"聽見他在喊媽,我下意識地想逃開,他用力抓住我,我被弄得很痛。他把手機塞給我,控制住我的身體,逼迫我不得不聽媽媽的聲音。媽的聲音已經嘶啞:"筱雨啊,你不要媽媽了嗎?你有什麽委屈不能跟媽媽講啊?筱雨,你還要媽媽嗎?"我的心碎了一地。淚水打濕我整張臉。"媽媽,我要你。我聽話,我回去。"原來一個人活着,不是僅僅為了自己。你有很多背負的責任,你無從逃避!悲哀像一個沼澤一個泥潭,軟綿綿的,消弭了我所有的銳氣;悲哀像一束光,它從對面照來,我可以避開可以繞道而行,可是它從頭頂上來,從背後來,我無所遁形,我只有任它擺布:如影随形,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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