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隔江和淚斷開行

子良出國快一年了。叔叔告訴我,很多與子良一起出國援建的人都在打報告回家過年。子良當初與公司簽定援建合約也是一年回國一次。但是子良最近來電話從沒說過要回來過年,我也不敢提,怕引起他的思國情緒。畢竟他外面的情況我不清楚,如果不方便回國,我卻煽風點火後院起哄,害他弄丢了工作可怎麽辦,我怕極了幫他重新找工作的體驗。但是我心裏又有個隐約而模糊的期望,也許,他故意不說,只為了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到新年時猛然間就那樣不可思議地站在我的面前!像那年元旦,突如其來租個黃包車拉我繞着濠河游一圈。他有的是這種給我狂喜的鬼點子。想想那時的我們多好啊,有時都不敢相信,怎麽竟然會發展到後來的惡語相向甚至野蠻的拳腳相加。好好的一份愛怎麽就會慢慢變壞,好好的一段情怎麽就慢慢變冷呢?我們之間究竟是誰先向命運屈服,是誰先向世俗低頭?不能想,一想就是一個不眠之夜,就是悲哀無數。

其實我常想,婚姻之中,有時無從說起誰對誰錯。很多個細節,很多個末梢,只要微微偏離原來位置,就足以造成裂變。即使先生現在對我千依百順,我也絕對有自知之明,他是屬于他自己的,每一個瞬間,他都有改變的可能。而一旦他變了,也不能說明什麽。不能證明他是虛情假意,至少在他離開家人與我相聚的那一刻,他是準備與我共渡一生的。後來,也許是有什麽錯位了,也許我做的不夠好,也許他的價值觀念與選擇标準發生了變化。又或者,誰都沒有錯,誰都沒有變,只是時空變了,人也就回不去了。是的,我常有這樣的想法,這也沒什麽,緣至珍惜,緣去随意;未嘗不是一種幸福。當然,他現在還沒有這樣去"變",我也沒有,所以,我們不必經歷這種疼痛的蛻變,這就是一種幸福啊。

我從來不敢認為老公是我的,我就足以主宰他。每個人都是完整的整體,只屬于自己,怎麽會是別人的呢?就算他願意對某人言聽計從,那也是因為"他願意"。所以,事實上,他倒還是在依從他自己的意願行事。如果他不願意,如果他不是聽從他自己,如果他不是屬于他自己,他才不會聽你的呢!就算他受了脅迫才聽命于你,那也是他權衡了各種利害得失之後的選擇,他還是在照着他內心的準則做事。這些年,子良的清貧,受盡冷眼,我在其間領略夾心餅幹的滋味,但是由此也認清了人間冷暖,世間百态。誰說這不是一種幸福呢?總比一輩子看着某些表面的假象永遠無法認清要幸福吧?那是一種清醒的幸福。子良為與我相守,背井離鄉、衆叛親離,在我的家鄉四處求職,八方碰壁。我與他一起受盡冷眼。但是,因為這個世界上,終于有了自己困境中的同盟軍我終于不再孤單。不是說患難見真情嗎?

所以,子良回不回來過年呢?我每天都在心裏問,但是我從來不真的去問他。随他吧。媽媽在耳邊唠叨,他不會像外面的其他男人一樣,有了什麽不想回家的情況吧。我卻不去憂心這些。對于子良,其實我不敢說放心。婚後,我就曾無意間在他的抽屜裏發現了好多信件,裏面還夾雜着一個女孩的照片,很年輕很羞澀的那種。捕風捉影不是我的性格,我的驕傲更不容許我去争風吃醋。我假裝不知道。何況真有什麽,大概信件也不至于會明目張膽寄到家裏來,也許只是普通的朋友。我曾跟子良約法三章:可以有小蜜,只要不被我知道;不被我的親友知道;不被我的同事和學生家長知道,否則只有法庭見。

所以,對于未來,我不盲目樂觀,亦不消極悲觀。

08年農歷年前夕,罕見的大雪,災難。一如在98抗洪中的英勇,子弟兵總是抗災中最排頭的。看着電視中,滞留車站的旅客,我猜,人群中是否會有歸來的子良?直到新年鐘聲敲響,直到子良打電話來祝賀新年快樂,我才在恍惚中相信,子良真的不回來過年了。這是我們認識五年來他第一次不在我身邊過年,我特別孤獨。我分不清是否有、有多少愛的成分,只知道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我的習慣。兒子長勢喜人。走路,說話,背古詩,說兒歌,長自創的歌。可是,穿上我奶奶給他縫制的棉鞋,他的腳偶爾卻會往外拐。走路時不拐,站定時就拐,不知是故意鬧着玩,還是……我自己腳受過傷,特別害怕兒子有什麽問題。心情輾轉反側。

兒子新春剛過,就摔了一跤,鮮血滿面,額上縫針,針針刺着我的心。無意中電話裏說漏了嘴,子良開始電閃雷鳴。我委屈得無以複加。

子玉來電話說南京學電腦的費用貴得吓人,她過年前就回了家,回到了服裝廠,那個她以為一輩子都不需要再回去的地方。可是她不喜歡加班,她平時花錢較多,月月是"月光族",有時還要借錢。所以她希望可以到我的家鄉來找工作。"子玉,"我決定把醜話說在前面,"你打算長住嗎?如果是一年半載的小住,你就住我家。如果是三年五年的長住,我幫你出去租房子……"不等我說完,子玉接口了,"我就租你家的房子住不行嗎?嫂子?""我……子玉,房子空置才會出租。我們家的房子一共才80平米,間間都住人都使用啊!"我力圖語重心長。"喝,大嫂,還一家人呢!你真虛僞!你怕我不付房租嗎?我一千二百塊錢一個月的工資全給你夠不夠?""你……你太沒禮貌了!你怎麽在講話?"我氣極了,但還是活生生地咽回了"沒家教"的評價。也許,不同的土壤,不同的文化背景,孕育出的是不同的處世風格。我接受不了子玉的方式。我的日子很郁悶。

子良父母也來電話,想讓女兒過來住。我想一時的回絕也許面子上有些尴尬,但好過朝朝暮暮面對面的難堪。握着她父親的電話我猶豫也為難了好一陣,不忍心說不,可是回想去年半年相處時的矛盾,要點頭太力不從心。不知子良會怎麽想,我告訴他這件事時,他在電話那頭很不高興。可是他沒有能力解決我的難題,如果他不能夠諒解,我也只能嘆息。

工作總出錯,年後短短不到兩個月,卻幾次布置了語文作業卻未曾下發作業本。過去六年中從來沒出現過這等低級錯誤。害得必須拿着學生家庭聯系卡,挨家挨戶送作業本。家長說我負責任。我覺得恰似說我不負責任。假若負責豈會有這樣可笑的奔波?子良在家時,我們曾經跟着潮流在基金上投下了8萬元,可是自去年10月以後一直回落。我覺得像被套在圈套裏的羔羊,進退兩難。

過年時心情還不錯,開學也還算開心。可是步入三月下旬,無以名狀的憂郁、煩躁、落寞裏三層、外三層地環繞着我、籠罩着我。好象有許多壓抑的憤怒。我沒有能力去控制和調節自己的情緒。媽媽又總是惦記鄉下的老家,也許那裏埋藏着爸爸和她的回憶。寶寶一回去就滿地挖泥玩水,弄得像個泥娃娃。我次次周末周日都弄得比上班還累。

我不知道日子怎麽會過成今天的模樣。每每念及于此,念及我的現狀,我的心忍不住撕裂般的疼痛。揪心、窒息、茫然,都成了我生活的代言辭。我不知道要怎樣走出這充滿陰霾的情緒低谷。我嘗試把所有不快樂的原因羅列出來:基金暴跌,分居兩地,沒有成就感,換房無望……其實如果我們有一套大房子,子玉過來住也就不是什麽大問題,我也不必這麽硬心腸地回絕她。我讀了一本《37度女人》的雜志,有篇文章叫《高層次貧困》,看了後怕。說中國有一部分先富起來的人,卻從骨子裏感受到一種精神貧困,有再多房子再大基業再多資金。可是都擺脫不了貧困感,一種深層次貧困。

我是不是也這樣,等有了大房子,有了樓中樓以後,我又會感到不滿足,又會有其他欲望,像個黑洞,填不滿,卻總在長,讓我筋疲力盡。

從前剛認識子良,希望能在一起就行;在一起了,想有套房子;房子有了,想要個戒指;戒指有了,想有套結婚照;結婚照有了,想家具;家具有了,各種電器;電器全了,想有場婚禮……到現在,婚禮,兒子,什麽都有了,又計劃房子,比眼前住的房子更大的樓中樓。

那麽,房子之後呢?我們又被什麽包圍?又想要什麽?又會有什麽樣的欲望、又會有哪一方面的貧困感刺激着我?讓我夜不成寐?是什麽,剝奪了我的富裕感、優越感和幸福感?

一個農場主決定送別人一塊地,要求是,那個人跑出多大的圈,就給他多的的地。跑出的圈最大的人,累死在自己跑出的圈上了。這是文章結尾說的故事。

其實活生生一個人有必要被幾個願望累死嗎?金錢對于溫飽線上掙紮的人來說,是必要的,是救命錢。可是,超過溫飽的需求以後,似乎區別只在于1後面到底要家幾個0。這些道理我懂。可是……其實,我現在也未必真的熱衷于馬上換房,就那麽一個遠景目标而已,卻把我搞得很累。現在換了房子,不出十年,新的款式、新的務業管理又會招搖過市。那時再買,真就成了房奴!那既然沒有換房子的壓力,錢的多少也不是那麽重要,基金的跌賺也不急在眼前,目前跌日後漲,也不必那麽耿耿于懷。房價的欺負升降也不必放在心上。至于工作,本來就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教師的教育其實是具備可再生能力的終生儲備,未必一朝一夕能像工廠女工那樣看到"成品",平日工作繁忙瑣碎,談不上特別鮮明的成就感。畢竟那種轟動的公開課不是常态。似乎分析下來,也沒有什麽特別值得我煩惱的,除非是與子良的分離。難道我這麽在意相聚嗎?自以為灑脫的我竟如此難以免俗嗎?可那不是又橫生出許多足以滋養吵架機會的溫床?

如果現在很有錢,我是不是不煩惱?如果現在住進大房子,我是不是不煩惱?如果我現在和子良朝夕相處,我是不是不煩惱?如果我現在一舉成名處處講學,物品是不是不煩惱?如果我辭去教師的工作,成為自由撰搞人,我是不是不煩惱?

答案是:無論條件如何優越,無論地位如何高升,無論關系如何密切,我依然會有煩惱,我依然會有不如意。原來人的心竟是粗糙寫好啊。

既然我無力避免逆境無法回避煩惱,既然無論喜怒哀樂都得活下去,我為什麽要走進死胡同鑽牛角尖,我為什麽不抛開煩惱、保持快樂的心境?我一定要努力讓自己快樂起來。

子良打來電話,他說他正在吃飯,問我要不要到他那兒去吃。呵!弱智的玩笑!隔着國界呢!然後他問我最近有沒做過分的事。我心裏有警鐘在敲了,看吧,子良的父母肯定在電話裏向兒子數落我如此這般這般的不是了。我的語氣開始不和善了。他的話也開始充滿火藥味。真是話不投機半句也嫌多啊。"你說這日子以後怎麽過下去啊?你有沒幫我考慮啊?"我記得那回鬧離婚,他也是這麽說的"日子怎麽過下去"。"那怎麽辦?你回來把手續辦了?"我發現來氣的時候很多話是來不及經過大腦思考的。"你這建議不錯,我去跟老板說,看這幾天能不能回去一趟。"他漫不經心地說。這更大限度地惹惱了我:"好啊,你回來,我随時奉陪!""好。"他不假思索地說。我一氣之下挂了電話。這家夥,他父母輕飄飄一個電話,幾句牢騷,他就置我的萬千辛苦于不顧,毫不遲疑地答應回來辦手續離婚!

我越想越氣,伸手就撥通了子良父母的電話。他們倒是很高興地接電話的。我說:"子良最近打電話給你們了吧?你們對我評價不錯吧?"他母親說:"我跟子良說,筱雨一個人撐個家挺不容易的……""是嗎?那子良還要跟我離婚呢!"我諷刺地說,"他說争取回來辦手續。媽,我可通知過你了。別說我們離婚沒征得你們同意……""筱雨,你這話栽贓了吧?我同意了嗎?我都沒來得及說話。我說你們隔那麽遠,想念都來不及,怎麽還……""你問你兒子去。又不是我提出來的。我好歹喊你一聲媽,還說我栽贓……我挂了。"

我氣不打一處,噼裏啪啦把電話一陣亂摔。轉頭時卻發現兒子正在我身後,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汪汪地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也許敏感的孩子竟意識到氣氛的不對,他不像往常那樣唧唧喳喳撒嬌,只是緊緊地跟在我身後。我的心一緊。小時候爸爸媽媽也常常吵架,我覺得爸爸有大男子主義氣概,總欺負媽媽。我曾無數次地幻想過,爸爸媽媽也許會離婚,也許會各走各的路,卻從來沒想過命運對他們會是生死各一方的安排。而且爸爸去世以後的這些年,從媽媽的哭泣與思念中,我才領會到當年我所不能體會的他們之間相濡以沫的深情厚意。我還曾經寫過一部長篇小說,以他們的離異作為結尾。至今,我仍慚愧不已,為自己的自作聰明。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不能也給我的孩子一個風雨飄搖的家。

可是想想遠隔萬水千山的越洋電話,居然都能爆發戰争,看來我和子良真的是無藥可救了,心中不由充滿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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